上海,一個連名字都仿佛透著脂粉香氣的繁華之都。吸引著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淘金客,亟待在這十裏洋場占據一席之地。

    人一多,各種稀奇古怪的行業也就應運而生。拉洋片的,打小鼓的,賣大力丸的,開老虎灶的,可說應有盡有。其中有一個行當,最令太太小姐們不可或缺,那就是梳頭娘姨。

    娘姨乃是江浙一帶對於女傭的稱謂,顧名思義,梳頭娘姨就是專職負責為主人梳髻的女傭。

    俗話說出風頭出風頭,這一身的風光最要緊就是在頭上。尋常的家庭婦女,自己能梳上兩三種發髻已經算是心靈手巧。而雇得起老媽子的人家,日常也要做些洗洗刷刷的活計,不一定精於此道。

    於是,雇個合乎心意的梳頭娘姨。對於那些追求時髦的中產階級太太來說,就是件要緊事了。

    做這行的多是中年婦人,拎著一隻梳頭箱子,形色匆匆。裏頭放有梳篦,各色絨繩,刨花水和桂花頭油。業務更廣泛些的還備著海棠粉,絞麵的棉線等。

    梳頭娘姨靠著一雙巧手穿家過戶,不僅手上功夫要紮實,嘴上功夫也要來得。既能哄得雇主開心,關鍵時刻又要懂得閉緊嘴巴。這樣的尺度可不是人人都能掌握好的,因此同行中也有個高下之分。

    陸明夷在梳頭娘姨裏麵算是個中翹楚,手頭光包月的客戶就足有四十來個,更別說那些老客人還經常帶攜姊妹故舊。

    這一日,教育司長家的莊太太就給陸明夷推薦了個好活計,替楊家將要出嫁的大小姐梳髻。本來這種事該由喜娘一手包辦,不過如今的女學生多是新派人物,時興短發,這位大小姐也不例外。待到訂婚才忙忙地留起了頭,如今正是半長不短的尷尬時刻,非得找個手藝高超的梳頭姨娘。莊太太便自告奮勇地作了迴保人,舉薦了陸娘子。

    楊家是杭州大戶人家,為了發嫁便利,特意於法租界吉祥街新置了一棟大宅。陸明夷一大早趕到,老遠就瞧見了黑壓壓一片人頭。有擺攤賣早點的,有瞧熱鬧的,更有一班等著討賞錢的閑漢,幾乎把門前的道路堵了個水泄不通。

    幸虧楊小姐的奶媽早早在府外候著她,不然輕易還擠不進來。一路往裏走,隻見大門和欄杆都用朱漆剛刷過,簷下掛著各式花鳥魚蟲的紗燈,透出重重喜色。禮樂隊侍立一旁,上門恭賀的人如流水一般,唱名的小廝喊得嗓子都快啞了。

    奶娘頗有些得意地介紹:“瞧這熱鬧,自打我家小姐出嫁的日子定下來,門上

    就沒斷過送禮的。”

    如今自然是實行雇傭製了,但許多大家族仍留存著不少忠心耿耿的世仆,一向拿主家的榮耀當作自身的榮耀。陸明夷深諳這一層心理,便恭維道:“楊府這樣的門第,理應如此。”

    “親家老爺的麵子更是不小,那可是累世官宦的人家。”奶娘滿臉與有榮焉之色:“在這方地麵上行走的,有哪個不知道葉家呢!”

    與前院的喧鬧比起來,後院卻是一片寧靜祥和的氣氛。奶娘領著陸明夷進門時,新娘子正在試嫁衣。

    如今最時髦的自然算西式婚紗,隻是大喜日子穿一身白多少還是讓中國人有些忌諱的。楊家就偏向傳統一些,準備的鳳冠霞披。

    俗話說,十八無醜婦。楊大小姐正值年少,眉如新月,唇若點朱,一頭烏發剛及肩。穿上金線刺繡的紅裙,更顯得鮮豔奪目,陸明夷不由讚了句:“小姐好相貌!”

    “沒得把孩子誇壞了……”楊太太嘴上雖然謙虛著,臉上得意的笑容卻作不了假。她隻得這一個獨生女兒,陪嫁自然是十裏紅妝。首飾頭麵更是一水的點翠,壓鬢,鈿子,挑心,分心等,一應俱全。要全部插戴起來,非得梳個複雜的大髻不可。

    這麽一來,靠楊小姐自身的頭發就不夠了。陸明夷卻不著急,邊觀察頭型,一邊用篦子通頭。待到發絲油光水亮,再沒有毛刺,就用木梳將劉海分作兩邊,慢慢編起。編的時候逐漸添入假發,等一根辮子結到底,長度就足可垂到腰際。

    奶娘已服侍楊太太坐在梳妝台旁的繡凳上,頻頻點頭道:“果然是陸娘子手藝高超,再看不出來破綻。”

    雖得了誇獎,陸明夷仍是不驕不躁。婚禮的程序繁複,又是滿頭珠翠,要保持發髻不散不亂是很需要些技巧的。她下手又輕又快,邊用刨花水將多餘的碎發抿起,不多時一個如意髻就盤好了。

    楊太太看著裝扮一新的女兒,笑著笑著眼圈就開始泛紅。奶娘生怕這娘倆對哭起來誤了吉時,趕緊打著圓場:“陸娘子立了這一功,當賞!”

    “正是,也該叫她沾一沾阿囡的喜氣……”楊太太一聲令下,立即有婢女拿了十塊大洋來,又客氣道:“陸娘子若有空,不妨也留下觀禮。”

    常年與這些富家太太打交道,陸明夷極有自知之明。不卑不亢地收下賞錢,委婉道:“蒙太太抬舉,原不該推辭。隻是已經答應了幾位老主顧,不好失了信用。先給太太道喜,祝小姐與夫婿舉案齊眉。”

    這個梳頭娘姨倒識得進退,楊太太臉上的笑意更加深了些:“既如此,就不勉強了,春桃再給陸娘子拿些喜餅!”

    正門外,接親的汽車已經到了,喇叭按得震天。臨時搭建的戲台上,杜麗娘媚眼如絲,柳夢梅正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悠長的弦板聲中,陸明夷悄悄從後門離開了楊宅。

    租界離閘北頗遠,若是叫黃包車總得三十來個銅元。明夷掂了掂錢袋,認為步行也挺好,且可強身健體。

    一番跋涉迴到租屋時已經快中午,其他的梳頭娘姨們已經收了工,正在天井中邊洗衣服邊閑聊。

    “你們說,那陸娘子到底是個什麽來路?”聽著這一句,陸明夷按在大門上的手不禁停了一停。

    世人皆有好奇心,有了這開場白,後麵的討論便熱絡起來。有人撇了撇嘴:“誰曉得呢!我聽說她從前在百樂門做舞小姐,開罪了幫派人物,所以混不下去了。”

    也有人表示疑惑:“我怎麽聽說她是有錢人家的姨太太,因為老爺過世,所以被正室趕出門的。”

    更有那等潑辣的直接刻薄道:“你瞧她成天那個花紅柳綠的勁頭,依我看,怕是長三堂子出來的吧!”

    話音剛落,一群女人都哄笑起來。陸明夷也跟著露出了一個微笑,手上一用力,虛掩的木板門便大敞四開。裏頭的人抬眼一瞧,都啞了火。

    因為楊家是辦喜事,陸明夷特意收拾得比平時鮮亮幾分。輕爽的印花藍布衫配著窄黑綢褲,發髻旁簪了朵秋海棠,看得隔壁小皮匠眼光直發愣。

    她本就生得好,年歲又輕,在一群四十開外的婦人中顯得格外紮眼。那些生意不好的梳頭娘姨難免嫉妒她,經常在背後嚼些閑言碎語,倒是頭一迴被逮了個現行,個個顯出局促不安的樣子。

    陸明夷的眼光挨個掃過去,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方才聽誰說到長三堂子?那可是個金貴地方。打一次茶圍就得三塊大洋,喝一次花酒總得花個二十塊上下,抵得這裏兩個月租錢。要是有人請客,千萬記得叫上我,也好去開開眼界。”

    說罷,徑直往樓上走去。老皮匠出來找徒弟,正聽到這節,不由歎了口氣:“都是憑手藝掙命的苦人,何必老在嘴上作踐人家。”

    有人的麵上便露出愧色來,也有人不服氣,徑直扯著嗓子嚷:“不是暗門子裏出來的,價錢倒是門清。給人幫傭的命,裝什麽千金大小姐!”

    這裏的房子板壁都薄得很,陸明夷在樓梯上聽得清楚,也不過置之一笑罷了。說來說去,隻因她的做派與院中其他幫傭的婦人,確是格格不入的。

    這事既怪不得她,也怪不得那些說閑話的女人。倒退十五年,陸明夷自己也想不到有生之年會落到這麽一個境地。

    彼時,她還是陸家的四小姐,比之今日成親的楊小姐還要嬌慣三分。父親是銀行的總董,大哥又是財政局副主任,外人提起陸家來總帶著崇敬。珠圍翠繞中長大的她,除了念書,當真沒有第二件煩心的事情。

    可紅樓夢裏有句話說得好,霽月難逢,彩雲易散;這對陸家的命運也算一個絕佳的注解。世間萬物大凡到了極盛的時候,就開始了下坡路。幾乎在一夜之間,陸明夷引以為豪的家就散了,快得叫人猝不及防。

    呆呆地坐了半晌,直到摸到口袋裏叮當作響的十塊銀元,陸明夷精神又振奮了起來。老想那些舊事有什麽用,當不得吃也當不得穿。人隻要還有口氣在,就得往前看。

    盤算一下曆年的積蓄,加上今天剛得的賞錢,自己已經存了查不多有五百塊。她早就打算開一間鋪子,店名就叫滿庭芳。賣些胭脂水粉、頭油香膏,還可以替人當場梳頭化妝,憑著那些太太捧場,客源應當不成問題。

    正想得入神,冷不防樓下有人喊:“陸家娘子……”

    陸明夷推開窗子,天井裏洗衣服的人已經散了。小木匠的脖子伸得老長,一見她就激動地揮手:“陸家娘子,有你的信!”

    從小皮匠手中接過信的時候,明夷隻覺得他眼中那熱切的光芒越發燒得火熾。

    這大院裏住著形形色色的人,木匠,裁縫,擀燒餅的山東大漢,賣梨膏糖的小熱昏,還有和她一樣的梳頭娘姨。這些人雖做著不一樣的事,唯有一點是共通的,沒受過多少教育,鬥大的字不認得半筐。在這點上,陸明夷又成了個異類。

    小皮匠期期艾艾地望著她,憋了半天隻問道:“陸家娘子,那個聽差隻說把信交給你,多一句都不肯講……”

    陸明夷看了眼信封,上頭署著“陸明夷女士啟”,字跡挺拔料峭,沒有落款。她緩緩把信收起,不動聲色道:“哦,是我表哥來的信,他在洋行做事。”

    “在洋行上班呐,那可真了不起!”小皮匠由衷地感慨道,他曾見過那些在洋行出入的大班,個個西裝領帶,皮鞋擦得比他屋裏的鏡子還鋥光發亮。

    “謝謝了,明朝請你吃

    餛飩。”陸明夷的母親是蘇州人,她說話時難免也帶了那邊口音,又軟又糯。小皮匠隻覺一陣清風掠過耳畔,魂都快飛去了九霄雲外。

    癡癡地望著那抹藍色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拐角處,小皮匠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突然又喊了一聲:“陸娘子……”

    明夷撐著扶手,有些疑惑地側過臉來。她鬢邊的秋海棠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但在小皮匠眼中那張麵龐卻比花還嬌豔三分。

    “我……我想學識字,要是陸娘子有空,能不能教教我?”

    看著小皮匠那緊張的臉,額頭都沁出了汗,似乎在麵臨什麽人生大考一般,陸明夷的嘴角邊不覺露出兩個酒窩:“好啊!”

    整個下午,鄰居們都覺得小皮匠有些怪。眉花眼笑的,喊他一聲應得飛快,幹什麽都分外賣力。也不見他有什麽喜事,怕不是買中了白鴿票的頭獎?

    小皮匠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大家看他的眼光,隻是無暇理會罷了。他滿腦子都是陸娘子那迴眸一笑,那樣神仙似的一個人,居然衝他笑了,還答應要教他識字。

    這樣從未料想過的幸福,使得小皮匠想入非非起來。還有三年他便可滿師了,屆時在南市盤個門麵,前頭做生意,後頭自住。隻要努力做事,他也能發達。那時節,他不僅要買車買房,還要討陸娘子作老婆。

    隻是,陸娘子會同意嗎?小皮匠躊躇了一會,應該會吧,有他養家,陸娘子也不用辛苦出去替人梳頭了。他們一個主內,一個主外,再生幾個小囡……

    看著自己一手描繪出的幸福圖景,小皮匠在沉沉睡夢中露出了笑容,渾然不覺房梁上正冒出縷縷青煙。

    當晚,福祥裏的一場大火驚動了大半個上海。那連綿的火光,從江上也看得極分明。無數的人,無數沒來得及完成的夢想,就此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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