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敬榮抬手輕拍老妻的肩,無聲安慰著。


    門外,姚天從、姚天達和姚天賜,三兄弟麵麵相覷,本來帶著迷惑微惱,想替兄弟報個不平,問個清楚的,然而,聽見老娘這一番話……


    他們對望著,僵硬半晌,佯佯離開了。


    拘摟著背,搭著肩,三個正值壯年的大男人跟被誰踢兩了的狗一樣,沒精打采,垂頭喪氣。


    從門縫兒裏看著兒子們的背景,姚敬榮心裏說不出的滋味,狠狠錘了兩下腿,他道:“聞櫻,這世道……千枝做的這些……”


    姚家確實輝煌了,威鎮四州,在整個大晉都算雄據一方。然而,老二是妻離妾散,幾個兒子要麽四方輪轉,要麽在家養老,孫子們調動頻繁,庸庸人海,已見不會有什麽作為。


    孫女們忙忙碌碌,手掌生殺大權,他們幾月幾月的不見人影兒,都大……呃,難聽點老姑娘了,一個一個的,丁點嫁人念想都沒有,無論給找多俊美、多乖巧、多隨分從時的好後生,她們看都不看!!


    明明,他理解孩子們的誌向,給找的都是願意倒插門的啊!!


    為什麽不見見?


    “小郎那孩子,我到現在都不敢放他進學堂,專教他那些琴棋書畫的風雅學派……”蒼老臉上滿是苦澀,姚敬榮噓著,“我都不知,眼前這局麵,對姚家來說是好是壞了!”


    季老夫人看著丈夫,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無言以對。


    她並不知道答案。


    院子裏,站在窗戶外看著這一切,姚千蔓仰頭望著天上星空。心裏想著:在一個男人後宅裏做主母,給他生孩子、管小妾,熬成老封君,刁難兒媳婦。在農家院裏,上炕剪子、下炕鏟子,陪著粗魯但心疼她的男人吵吵嚷嚷,養活七、八個孩子,平平穩穩過完一生……


    對比這些,她還是喜歡現在的生活。


    所以,眼前一切,對姚家人還說,是好的吧!


    最起碼,對她是。


    ——


    白珍的和離,對於需要‘榜樣’的婚姻法來說,是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


    連姚家軍主帥——姚千枝的親二叔都不能擺脫的‘悲慘被蹬’命運,這樣的‘例子’,確實是很震撼!


    傳播力度絕對夠硬!


    宣傳隊們是‘歡欣鼓舞’啊,撒開腿腳飛奔下鄉,四處遊走,將此樁大事傳播的四州盡知後,白珍才帶著納妾文書,親自往晉江城府台衙門去了。


    還帶著姚天禮!


    她是姚家貴妾,有正經文書和聘禮,是坐著粉轎進門的,想離開,自然需要夫主的一封‘放妾書’。


    哦,在如今新法裏,就叫‘和離’了。


    在一眾百姓們……說不出意味的目光裏走進府台衙門,親眼看著姚天禮在那兩張‘和離書’上簽字按手押,她接過來,同樣簽上名字,隨後,一人一張,周靖明親手遞給他們。


    從此,他們就在沒有關係,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走吧。”麵對呆怔怔,似乎一直都沒反應過來的‘前夫’,白珍笑了笑。


    恨不恨的……二十多年了,孩子生了兩個,時間早就磨平一切,不過餘下心頭那一口怎麽都不肯散的氣罷了。


    不偽裝了,沒有虛情假意了,她依然能夠心平氣和。


    那是她兩個孩子的父親,算是她的家人了吧。


    “你……不迴來啦?”手裏握著和離書,諾大個高壯漢子就那麽站著,姚天禮的目光滿是茫然。


    白笑就笑,“和離了呀。”她揮了揮文書。


    姚天禮閉嘴不說話了,兩人沉默著外往走,越過百姓們組成的人牆,無視看熱鬧的人群,直到轉角古樹下,兩人看見姚千葉和姚明軒正站在那兒,旁邊停著兩輛馬車。


    前夫、妾倆對視一眼,齊齊走過去。


    “娘,你跟我迴吧。”姚千葉上前一步,拉住白珍的手。


    她在晉江城是有府宅的,雖然不怎麽住……當然,白珍同樣有,然而,這個時節,她想陪著母親。


    “好。”白珍對女兒笑著,餘光掃向兒子。


    “爹,您上車吧。”姚明軒緊緊抿著唇,對父親伸出了手。


    白珍就垂下眸子,沒有說話,看著兒子攙住姚天禮的胳膊,將他扶上馬車,隨時,親自駕車,揮手揚鞭,俊馬揚蹄,‘踏踏踏踏’的走了。


    轉過街角,馬車影子很快消失,姚千葉掀開車簾,“娘,咱們也走吧。”


    “嗯。”白珍點點頭,抬步上車。


    兩輛相同的馬車——往相返的方向駛去。


    坐在車裏,母女倆相顧無語,半晌,姚千葉突然道:“娘,你別怪哥,您有我,他是心疼爹。”這麽多年了,不論內裏真情如何,在姚明軒心裏眼裏,他的爹娘一直都是恩愛相親的,且,姚天禮對他們確實非常疼愛,這會兒,不像姚千葉早知內情,被蒙在鼓裏的姚明軒一時接受不了,還是正常的。


    “看你說的,他是我兒子,我哪會怪他呢。”白珍就笑了笑,複又歎了口氣,“隻是,他二十多歲,是大人了,這點挫折都承受不了,露骨露相的……”


    待日後三姑娘成了大業,他難道當一輩子富貴閑人嗎?


    “二哥一直在軍裏,沒受過什麽磨練,有點脾性,嗬嗬,不礙的,慢慢就好了。”姚千葉垂著眸子,如是說。


    白珍就看看女兒,好半天沒說話,最終,點點了頭,“你說的對。”


    母女倆說話談心,互相開解,跟她們駛著相反方向的另一輛馬車裏,姚天禮一臉頹然的靠著車壁,身子拘摟著,本來挺壯碩豪邁的漢子,如今隻餘滿麵茫然。


    低頭看著手裏的和離書,他心裏說不出的滋味,迷惑遠遠大過尷尬難堪,他轉頭看兒子,似是疑問,似是自語,“我……錯了嗎?”


    跟鄭淑媛成親那年,他不過十八,最年輕氣盛不讓人的歲數,夫妻倆感情不合,相處起來別別扭扭,他厭煩鄭淑媛天天壓著他,讓他寒窗科舉。鄭淑媛嫌棄他粗魯不文,不解風情,那時候年少輕狂,誰都不讓誰,日子自然磕磕絆絆,最後鬧到迴轉不了的地步。


    他家裏人,上至父親下到兄弟都是一夫一妻的,雖然在外會被嘲笑‘怕老婆、河東獅’什麽的,姚天禮沒起過納妾收小的心思,不相合有不相合的過法,他自幼愛武,對女人其實沒太多想法,怎麽說呢……


    ——湊合過唄,還能離咋地!!


    後來那件事,白珍——他師妹,其實本來沒怎麽相處過,男女有別。然而,師傅對他有恩,師妹來求,他肯定不能不管,結果……陰差陽錯,他唐突了師妹,心裏自然是悔恨不已,但是……那個情況,他喝了藥,神智都沒了,最後那一絲清明是推開丫鬟,往府裏最背人的地方跑……


    他做錯了事,師妹恨他,想殺他,他不敢反駁,然而,真讓他為了這個死,讓他謝罪,他,他怎麽就那麽不甘心呢?


    他這個情況,被告了抓進衙門,打一百板子罰銀,連流放都不用,然而家裏就得名聲掃地,不管是師妹還是妻子,哪個都得不了好……師妹答應進門,姚天禮用貴妾禮迎她,半點不敢怠慢,二十多年來,他愧她憐她,養下一雙兒女,彼此沒吵過架,沒紅過臉。


    至於妻子——他們脾性是真的不合,上天配錯了姻緣,但是,做為丈夫,能給他都給了。尊敬嫡妻——雖不恩愛,相敬如賓。管家權——後宅一句不問,庶子庶女都養在她膝下,日常未有口角,尊重嶽家,鄭淑媛提出來的,隻要能做到,他少有拒絕。


    不跟自家論,隻說他結交的親朋好友,他能說,他不是個差的。


    鄭淑媛的生活,比大多數的女人都要好。


    師妹同樣是。


    不說錦衣玉食,華服美裳,起碼豐衣足食,優閑自在……能給的,他真的都給了。


    他盡了力!


    確實,姚家都是夫妻兩人,而他有嫡妻,有師妹,她們不甘不滿,流放時,鄭淑媛要走,他們夫妻這麽多年,她覺得的過的苦,而他,既然已經不能在給她富貴安穩,反要拖著她流放受苦,那麽,不管多難堪,他就放她走。


    侄女掌管四州地,立了新法,女人能和離了,師妹簡直是迫不及待的提出來,所以,這些年的恩愛都是假的嗎?他們一兒一女,二十多年……原來不是感情嗎?


    三個的糾纏,就他一個人覺得幸福嗎?


    她們都恨他,隻要有機會,就迫不及待的離開他,可是當年……他,他不是自願的啊!


    那一次,因為他是個男人,所以,一輩子都得不到原諒了嗎?


    是啊,他對不起師妹,師妹走了,他沒臉求,他不能留,“明軒,明天去看看你娘,都是我的錯,她不容易。”姚天禮啞著聲音,用手捂住通紅的眼眶。


    是啊,他對不起師妹,他辜負了淑媛,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錯!


    他……錯了啊!


    那,那,誰來告訴他,他錯在哪了?他該怎麽改啊?


    為什麽,為什麽突然就剩下他一個人了!


    ——


    晉江府台衙門,哪怕‘主角’都離開了,百姓們依然團團圍著,切切私語,不肯散去。


    官道兩旁,寶瑞酒樓的包間裏,小王氏目光空洞,神色呆呆的。


    “真的……能離啊!”半晌,她喃喃,還是不敢相信。


    她身側,相柳按著她的肩,一臉說不出的表情,“夫人,您,您想……”幹什麽啊?


    “姚家妾……真的離了,沒人阻止。”小王氏抬頭,眼眸裏閃的光,讓相柳有些害怕,忑忐著,“夫人,將軍已經戰死了。”哪怕想和離,您找誰離啊?


    您這情況,想脫離薑家,那,那就是再嫁了!


    “您有目標?”相中誰了?相柳猶豫了兩猶豫,還是開口。


    小王氏微怔,搖了搖頭。


    “那,您,您……離了薑家,咱們到哪兒去啊?帶著少爺別府而居嗎?”如今,薑家滿門都住在崗城薑府,小王氏和相柳是嫌府裏太憋悶,出來散心的……


    薑熙沒有成親,還未開府,小王氏要離開,就是放棄薑氏一族,自然不能在留在薑府。


    當然,新法規矩,女人和離是能帶走嫁妝的,但是,她們這一群半老徐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怕有少爺無人敢欺,但——守著一堆嫁妝,別府另居,跟現在有什麽區別?


    到鬧得少爺尷尬。


    “對啊,相柳,你說的對,薑企是忠臣,是殉了國配享武英殿的,充州百姓感激他,軍人愛戴他,就連熙兒對他爹,都是佩服的,我轟鬧一通,能得著什麽,不過是死後,把牌位裏薑王氏那個‘薑’字去掉罷了。”


    “熙兒性情溫和,需要兄弟們幫扶,薑維得了薑家軍……我不能給他們兄弟間製造矛盾……”小王氏輕聲喃語著,眸子裏的光亮越來越暗。


    仿佛燃盡,亦仿佛恢複理智。


    ——


    與此同時,在寶瑞樓對麵的飯館裏,姚千朵拉著鄭淑媛的袖子,滿含期盼的看著她,兩眼都是放光的。


    “沒可能的,你想都別想。”鄭淑媛沉著臉,擺手搖頭,態度特別堅決。


    姚千朵就嘟著嘴,不依的晃晃身子,“娘,白姨,咳咳,白姑姑都走了。”所以,是不是……


    “我和你爹分開,不單單是因為白珍,這內裏有很有原因,不是她走了就能解決的。”鄭淑媛苦笑著。


    經曆了那麽多事,她成熟不少,不會在片麵看問題,同時,學會自省。


    “娘,那,那……知道有原因,就想辦法解決嘛。白姑姑退出了,您,您和爹爹……”說不定就有機會複和啊!就算性格不合你,們生活了二十多年,感情都是有的,原配夫妻肯定不一樣,在努力努力嘛!


    姚千朵忍不住撒嬌。


    “你不懂。”把女兒攬進懷裏,摸了摸她的頭發,鄭淑媛歎息著看她,輕輕搖了搖頭。


    為什麽不解決?為什麽不妥協?為什麽不努力?


    女兒,娘的乖乖,這其中根本,自然是因為娘……


    不愛你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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