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娘是外逃荒來的,十四歲跟了郭老爹,三十年間生了十一個孩子,就活了三個。


    郭二姐,郭五娘,郭小寶。


    其中,郭小寶還是遺腹子。


    不過,多得了他這個男丁存在,郭家才能在小漁村留下小小三間房,一條船。


    早年受了太多苦,頻繁的死孩子,徹底拖垮了郭老娘的身體,早幾年郭二姐出嫁後,她就已初見頹勢,今番冬日受過寒越發不好。


    大夫看過,說就是熬日子了。


    當然,要是人叁肉桂的養著,說不得還能挺幾年,然,郭家連飽飯都吃不上,哪有閑銀供著個‘活祖宗’啊!!


    郭老娘自個兒就不治了,收拾包袱迴家等死,隻有那難受的厲害的時候,才找行腳大夫買些止疼的草藥。


    可如今,她家連止疼的藥都快買不起了。


    “寶兒,你家裏看著火,等窩頭得了叫娘起來好歹吃點。姐出去一趟。”郭五娘換了身麻衣薄衫,外披件大鬥篷,從頭罩到腳,邁步就往外走。


    “姐你下海啊?”郭小寶趕緊追著她問。


    “嗯。”郭五娘就點頭,快步出了院。


    “姐你別去了,滿子叔說最近海邊來了一群大魚,吃人哩。”郭小寶邊追邊喊。


    無奈郭五娘天生大長腿,郭小寶緊趕慢趕追不上,風中隻傳來他姐一句,“沒事兒,我不去深地方,你老實在家吧!”


    海邊出生的孩子,天生的浪裏白條,郭五娘水生水長,打十歲上頭就做了海女,憋口氣能在海底潛上一刻鍾的功夫,鮑魚、牡蠣,海叁……見什麽撈什麽,她爹剛死那會兒,家裏最困難的時候,郭五娘還劃著船潛進過深海,采到一枚白珍珠。


    有小指甲蓋大,圓潤光滑,足足賣了二十兩銀子。


    郭二姐的嫁妝,就是賣珠子的銀攢的,要不然,她個漁村女,哪裏能嫁到旺城去?


    出了漁村,一路往西奔,走了約莫兩刻鍾的功夫,不遠處出現一座懸崖,怪石林立,崖上寸草不生,攀著岩石,郭五娘手腳並用的往上爬,偶爾碎石滾落,劃過她黝黑的臉頰。


    這一處懸崖陡峭,還寸草不生,並無任何日常用處,於是人跡罕至,郭五娘還是小時候來這裏玩耍過,知曉這崖頂處有石洞,穿過去便能到一片小小的海灘,內成一道旋渦,能困住過往活鮮,尋到不少好海物兒。


    且,最重要的是,沒有人跟她搶。


    靠山吃山,靠海過海,這旺城附近指望大海過活的人家實在太多,郭五娘水下功夫在好,終歸是個沒成年的小姑娘,獨自一人少去深海,競爭力不夠。


    沉默著攀爬到頂,她拍拍發疼的腿,剛想往前走,便見懸崖邊上站著好幾個人,有男有女,離得遠了看不清相貌,然,單看穿著——錦衣絲履,綾羅綢緞……一件頂她家兩年生活費,郭五娘趕緊找了塊石頭,蹲身躲了起來。


    貴人哩,脾氣都壞著呢,聽她娘說,她頭一個姐姐就是九歲上頭,城裏玩耍時汙了貴人的衣裳,讓踢了一腳吐血死的。


    縮著脖子,郭五娘無聲的躲著,小心翼翼向外窺視。


    咋還不走呢?她還要下海哩!


    ——


    懸涯邊,姚千枝踩在凸出的岩石上,低頭往下看。


    展米的海水層層脊疊,前推後湧地形成一個個巨浪,奔湧著撲到懸涯邊,發出震雷般的轟鳴聲,端是波瀾壯闊。


    大浪撲到岩石上炸開,形成細碎晶瑩的水花,在陽光的照射下像冰晶一般美,鹹腥的海水味道撲鼻而來,姚千枝靜靜看著,心中頗為澎湃。


    “千枝,好半個時辰了,差不多了吧!咱城裏還好些正事兒呢。”一旁,姚千蔓抱著肩膀有些瑟瑟。


    雖是初夏天氣,然懸崖高聳,海風勁冽,她還真有點冷。


    “我現在幹的也是正事啊!!”姚千枝迴頭,“還是事關經濟發展的大事呢!!”


    “怎麽?你想在這裏養你的珍珠?”姚千蔓搓手,“不是在大刀寨後頭晉江流裏截了三十畝地嗎?千葉都快紮根到水裏了?還不夠啊?”


    “育珠蚌都備好了,異物已植入,我看著挺成功,隻等著時間收獲……”姚千枝低聲,笑道:“隻是,確實不太夠而已。”


    能大量收入金銀的行當——無非就是奢侈品,女人的錢從來都是最好掙的,曬鹽還不行,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人工養殖珍珠的行當。


    不比現代人工珠已經淪落到一百塊錢好幾袋的地步,大晉的珍珠行業還是靠人工打撈,一顆姆指大小的白珠,隻要夠圓潤無瑕疵,就能值好幾百兩銀,若能有個顏色,不拘是黑、粉、紫、黃、米……價格就能數倍上升。


    甚至,如天幸得著個金色,那更是一朝登天梯,一輩子不用愁了。


    自有富商捧著銀票來買。


    下海撈天然珍珠,這是個需要技術的工種,姚千枝沒那功夫,然而,養殖人工珠冒充天然珍,她還是很有經驗的。


    實在是,在黑水傭兵營的時候,她有個教官就是臨海小國的。全家經營的就是這個生意,放假時,她還跟教官迴過家鄉,親手操作過,很是有些經驗。


    所以,寨子裏一缺銀,她就想起來了。


    旺城靠海,晉江城靠江,她撒下人馬尋百姓們收海物兒,其中自然夾雜著能養珠的蚌類,挑撿出合格的運迴晉山,其餘留做育種,姚千枝說幹就幹,動起手來。


    養殖人工珍珠是需要技術的,尤其是在古代這種環境,靜下心來,她在大刀寨裏擇了百餘性情沉穩,手巧心靜的女子,由姚千葉領頭苦熬了一個多月,一切才算妥當。


    然,人工珍珠的成長期起碼得一年到兩年,而為了收攏人心和擴招軍隊,這些日子,大刀寨的銀子花的如流水,姚千蔓眼睛都藍了,一天三遍的勒逼著她要銀子……


    姚千枝能有什麽辦法?無非幹迴老本行,點齊人馬,拎起大刀,晉山裏但凡有名有姓的山寨被她割的如韭菜般,地皮都刮下去三層。


    甚至,澤州府裏四處流竄的反賊們,能聚夥兒成堆的,都讓姚千枝挑著給打了,畢竟,這群都是搶過富豪的人家,手裏肯定有家底。


    “是啊,土匪窩兒,反賊地兒,你是搶迴不少銀子,但是!!”姚千蔓冷笑著,看階級仇人般看堂妹,“人呢!!你不是把人也搶迴來嗎?都要張嘴吃飯的!!”


    她老大不滿意!!養什麽珍珠,弄得千葉魔怔了似的,見天水裏泡著,皮都起皺了,抱著大貝殼子跟抱兒子一樣!!


    她都不說能不能養成……畢竟千枝要幹的事兒少有不靠譜的,但!!!需要一,兩年!!開玩笑嗎?成長期太長了吧??


    三萬多人,一兩年!!不得餓的骨頭渣子都不剩了呀!!!


    “我知道,我知道遠水救不了近渴,所以,我這不是來想辦法了嗎?”姚千枝陪著笑臉,“要想來銀快,還是得曬鹽,如今天正要熱起來,是最好的曬鹽時節,至於祖父說的怕讓人瞧見……”


    她抿了抿唇,打手一指遠處一望無際的海麵,“那地方,坐快船行一天的功夫,便有一海島,島上有大片的土地,人跡罕至,正適應我們用……”


    除了還有人占著的唯一缺點外,簡直是天賜給她們的福地!!


    三萬人的吃喝穿戴壓在身上,如今姚千蔓看銀子是最親的,聽得有地方曬鹽,她在不顧得怕高,踮起腳尖就往遠處看。


    海麵平靜無波,海鳥鳴飛,萬裏無雲。


    “哪有海島啊?”她咋啥都瞧不見。


    瞪眼睛看半天,陽光曬的她眼都暈了!!


    “大姑娘,確實是有海島的,叫婆娜彎,在這裏是看不見的,得從碼頭坐般一天的功夫,七扭八拐的,海道很偏。”站在兩姐妹身後,一直默默聽著,這會兒,幕三兩才開口解釋,“那地方是個海盜窩,少有人知道。”


    正所謂:成功是給有準備的人。無疑,幕三兩準備了很多年,賭命般的一通秘告,成了朝廷和反賊膠著的破力點,雲止不是不講究的人,在離開前,果然把她的賤籍給抹了。


    給了院中足夠的銀子,幾乎花光老底兒,幕三兩總算成功贖身,成了良民。


    然而,生活——對無依無靠的漂亮女人從來都是冷漠的,尤其她還是個從良的身份,以前還‘百花遍地’,為了能平穩的過後半輩子,她還是決定要找個靠山。


    多年的經驗告訴她,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所以掰著手指頭點,幕三兩最後決定投靠姚千枝。


    本以為會很困難,人家老大的官兒肯定瞧不上她,誰知不過遞了個帖子,姚千枝竟然還直接上門了,把個幕三兩寵的啊,都快若驚了!!


    上菜端酒,坐一桌兒上聊了半個時辰,兩人一拍既合,幕三兩當天晚上就住進了提督府,給姚千枝當了小‘秘書’。


    當然,似她這等‘外交人才’,姚千枝是不會甘心隻把她埋沒在‘後院’的,先帶一帶,日後有機會肯定要撒出去!!


    這點,她早早跟幕三兩提過,人家也同意了。


    此一迴婆娜彎這海島,就是她偶爾聽姚千枝抱怨沒銀子沒地方才提起的。


    “婆娜彎裏那窩兒海盜,是旺城,額,不,應該說是充州境內最大的一窩兒了,首領叫南寅,聽說是晉女和洋人生的,有一對鬼眼珠子,二十七,八的歲數,力氣大的很。”


    “他手裏有大船好幾艘,都能坐五百人上以的,快船幾十艘,手底下有萬餘的海盜,專截來往的走.私商船,甚至,不止民間,大年前,他們連朝國給朝廷上貢的船都截了!!”


    “足足好幾十萬兩的白銀,還有許多貢品,我聽說,就因為這事兒,加庸關的薑將軍還被萬歲爺下旨申斥過,恨的咬牙切齒,連著在海上飄了半個月呢,就是沒找到婆娜彎。”


    “不過,那地方確實是好,島嶼大,樹少,地肥,四麵環海適合曬鹽,尤其島中心還有個淡水湖,勤勞點,完全能自已自足。”


    “哪怕養珍珠什麽的,姚大人不是說海水也能養嗎?”幕三兩低聲道。


    “……你怎麽知道的那麽清楚?”姚千蔓都聽愣了,說話,那麽神秘的地方——薑企帶人飄半個月都沒找到。幕三兩是怎麽了解的這麽明白,跟去過似的。


    “我還真去過。”從表情看出疑問,幕三兩不好意思的笑了兩聲,撫了撫頭發,她道:“就在去年七月份,海神節那會兒,婆娜彎派人來過我們院子,我隨著姐妹們去過一迴,逛過那海島。”


    “我們院子一行出了有二十幾個姐妹,是坐商船從旺城碼頭出發的,是個小商船,行的不快,約莫半個來時辰吧,在海麵換的船,是艘大船,不過,沒看著景兒,上船就給領到船艙裏,四麵木牆,連個窗兒都沒有,日常吃食飲水都有人送,連馬桶都備好了,就是不讓出艙門。”


    “海上晃晃悠悠的,具體駛了多久我掐不準,起碼有一天一夜的功夫,甚至更長。”幕三兩認真的道。


    這就不錯了,關小黑屋裏還能估出約莫,時間觀念已經很強了,姚千枝給了她個讚賞的眼神。


    “主公,您想要那婆娜彎?”霍錦城皺著眉問。


    “對啊,你看那地方多好,偏僻還難找,不拘是曬鹽還是養珠都特別合適。”姚千枝就迴答。


    她當然想要啦!不止是海島,人她也想要啊,允州臨黃海,北方貫晉江!!海軍什麽的,她肯定要有的呀!!


    “你說要就要?你連婆娜彎在哪兒都找不到,怎麽要?一天一夜的距離……這麽個範圍,你下了海都找不迴來你信嗎?”姚千蔓就抽抽嘴角,“更何況,你想下海,你有船嗎?咱們手下那些人,不說旱鴨子,都是晉江裏狗刨出來的,海是鹹水,跟晉江不一樣!!”


    “咱沒船,沒人,連目標在哪兒都不知道,你就想要人家的海島,我說你真是不怕想瞎心!!”她兩眼上翻,煩心的看都不想看姚千枝。


    到是姚千枝一點感覺沒有,還笑眯眯的說:“夢想嘛!!總是要有的,一步一步來,肯定能實現,船啊,人啊的,慢慢總會有的。”


    “而且,咱們不知道那海島在哪兒,布置如何……不是有人知道嗎?否則,你以為我來這荒山野嶺幹什麽?閑的沒事兒吹海風嗎?”她撇了撇嘴。


    跟晉江城一樣,旺城附近同樣有不少流浪的胡兒,胡狸兒和胡逆他們雖然收攏了一些,難免還有因各種各樣原因繼續流浪的,這幫孩子流竄四方,張家村李家溝的走,什麽消息打聽不到?


    婆娜彎的海盜又不是天生地長的,就算他們多在旁處收人,同樣也有本地……前幾日胡逆就跟她稟告,打聽著旺城五裏外小漁村有個郭姓人家,家裏大兒子十年前失蹤,說是海裏淹死了,其實是投了婆娜彎。


    前兒,姚千枝就親自來探過一迴,可惜沒堵到人,隻瞧見個病寡婦帶著小娃娃,沒好意思開口,今兒趕早帶著眾人來,除了看看環境,就是要找人的。


    “我既帶著你們來了,肯定是調查清楚的,小漁村裏有人投海賊,這件事是肯定的。”姚千枝突然揚高聲音道。仿佛看風景似的,她在崖邊來迴走動,不知怎麽一拐,來到一處岩石前,微微歪頭,一雙水盈盈的眼睛瞧向蹲在石後頭,滿麵驚悚慌張的郭五娘,她笑眯眯的問,“你說對吧,郭五姑娘?”


    一直悄眯眯躲著,萬沒想到會有人發現,郭五娘麵對著姚千枝那張臉,刹時兩腿發軟,‘卟嗵’一屁股坐在地上,尾巴骨磕的生疼。


    “你,你,你……”她哆哆嗦嗦的,臉色都變了。


    早先說過,郭老娘半輩子生了十一個孩子,到了養活下三個,然,她的孩子不像旁個,都是餓死病的,頭一個姐姐讓貴人踢吐血死了,而第一個哥哥,在姐姐死後就不見了,外人都說他下海讓淹死了,然而,郭五娘知道,這個哥哥是跑到婆娜彎當海盜去了。


    近幾年,她還能收到哥哥偷摸給家裏送的銀錢,隻是不多,都家裏日常花用了,方才知曉欠了大夫銀,人家沒給開藥,她還想著是不是琢磨著給哥哥遞個信兒,讓他迴來一趟,見老娘最後一麵兒呢。


    “將軍大人,這位姑娘是?”霍錦城緩步走過來,居高臨下的看著郭五娘。


    仿佛明白了,為何自家主公方才談曬鹽和養珠時還壓低聲線,談到海盜時卻刻意揚聲,他故意做出恭敬姿態,口稱‘將軍大人’。


    “將,將軍……”什麽將軍?哪來的將軍?是官嗎?要,要來抓她?郭五娘瑟瑟發抖,忍不住想跪下。


    姚千枝態度到挺溫和,嘴角一直掛著笑,“錦城,這位姑娘姓郭,在家行五,是小漁村的坐地戶,父親病逝,家裏餘下老娘楊氏,弟弟小寶,還有個早就出嫁的二姐,如今正住在旺城,姐夫是在碼頭扛包的,夫妻倆成親三年,郭二姐尚未開懷,到養著個九歲的小叔子,一家三口過活……”


    你咋知道的這麽清楚?你這是要幹啥呀!!郭五娘毛骨悚然。


    “郭楊氏早年守寡,辛勞傷了身子,大夫言要靜養補氣……五娘子,你今兒進旺城賣了海物兒,得的那些個大錢兒,夠不夠給你娘買上幾副人叁肉桂,好生養著呀?”姚千枝就問,無視郭五娘瞬間頹然的臉色,語重心常的交代,“你娘生了十一個娃娃,隻活了你們仨兒,這些年過的不容易,老了老了,合該享享清福。”


    “她那身體——雖然治起來麻煩,好在是個‘富貴病’,隻要肯花銀子治,在活個七,八,九載的不是問題,有年頭呢,不用糟心。”她‘真心’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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