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望袖中白綢忽地飛出,繞著鄭菀腰間便是一圈,捆牢了另一頭執在他手中,“凝神靜心,若你再掉下崖,我不會救。”


    鄭菀瞧著他臉色,忽然明白,崔望說的是真的。在必要時刻,他會放棄她。


    她乖覺地點頭:


    “好。”


    這時,崖邊忽起一道風,鄭菀還沒反應過來,麵前便貼了個無臉怪物,卻有一頭極美的發,長發被風吹得獵獵飛舞,臉上是用黛筆畫出的五官。


    嘴角咧著,尤為滲人。


    書裏這段,可沒有這等東西!崔望明明是一路斬殺過去……


    鄭菀心念電轉,人已經站到了崔望身後。


    “好一對郎情妾意的狗男女!”


    無臉怪物聲音淒厲,鄭菀隻覺得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聽過。


    “可惜,我這‘飛鳥渡’有個規則,一人可渡,兩人……必死!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一陣滲人的笑聲從對方嘴裏冒出,帶著幸災樂禍,“所以……你們,打算讓誰過?”


    “留下之人,需要與我長長久久地作伴哦。”


    又一陣滲人的大笑,鄭菀終於想起,在傀鑒的皮影人戲裏,最後冒出來的那團輕煙發出的笑聲,便與這無臉怪一樣。


    “聒噪。”


    “閉眼。”


    便在鄭菀腦中轉了無數個誌怪雜談時,耳邊傳來一陣清冷的聲音,是崔望,她下意識便閉起眼睛——


    一息。


    兩息。


    三息。


    數到十息時,清冷的蘭草氣息又一次將她圍繞,“好了。”


    鄭菀睜開眼睛,方才的無臉怪消失不見了。


    地麵一堆兒破布,像被利刃一下子割破,散亂地堆著。


    “那無臉怪呢?”


    崔望的麵色不大好看:“不是真身。”


    他看向天塹,“看來要出此境,非得過去不可。”


    鄭菀心提了起來,方才那無臉怪說的很清楚,過此“飛鳥渡”的規則是,一人可渡,兩人便死,這可怎生是好?


    若她是崔望,一個曾經笞責過自己、又給過無盡羞辱之人,此時拋下,半點負疚感都不會有。


    “崔先生……”


    鄭菀抬頭,“你過去吧。”


    崔望不意她會如此,默了默,聲音柔和下來:


    “你不想過去?”


    “想。”


    鄭菀老老實實地點頭,“可若我過去,崔先生便過不去,菀娘、菀娘隻願崔先生時時安好、長長久久地活著。”


    “不過若崔先生出去,可、可否饒了我鄭家?”


    她下意識想揪他袖子,“阿耶與我確實曾經冒犯過崔先生,不過已經悔過,崔、崔先生饒了我阿耶、阿娘……可好?”


    崔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小娘子仰著頭,小小一團,馥白的臉孔在甬道蹭了灰,形容狼狽,可那雙盈滿了淚的眼睛是亮的,比哪一迴都幹淨。


    在崔望的凝視中,鄭菀的心,漸漸沉了下來。


    這不過是下下策裏的下下策,若他真不管她死活,照崔望性格,出去也會因著她主動退讓而照拂一下鄭家——


    這樣,總比書中結局來的好些。


    而另一個在預期中更好一些的結果,鄭菀在搏,書中曾言,少年劍君來來去去,孤寡清冷,唯獨不愛欠人因果。


    他拒絕教她,是一重。


    此時她主動退讓,將生的機會讓與他,是否會在以後時時想起,也成了一重心障?


    鄭菀猜,以崔望之驕傲,必不願欠她,所以,更大的可能,是他會想辦法帶著她一同過去。主角兒總是一路長紅的。


    縱是想得透徹,可事到臨頭,依然免不了膽怯起來。


    “一同過。”


    崔望收迴視線,將白綢的另一端,與他腰上係牢,迴頭見鄭菀小嘴微張傻愣著,“過來。”


    鄭菀訥訥過去。


    孰料他力道一收,自己便給縛到了他背上,肌膚相貼,鄭菀一下子便臉紅了起來,“崔、崔先生你……”


    “此時亦顧不得了。”


    崔望迴頭,美如冠玉的臉便近在咫尺,這般湊近了看,麵上一點瑕疵也無,眉目漆漆,當真……動人。


    鄭菀將滾燙的臉貼到了他背上:“崔先生,我們是這般過去麽?”


    “飛,自然是飛不得了。”


    崔望走到崖邊,“試試從崖底過去。”


    “若換成了旁人,崔先生今日也會這般麽?”


    鄭菀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得了失心瘋,問出這等毫無意義之話,雙手卻隨著話,圈住了他的脖頸。


    山風過崗,迴答她的,是崔望的一聲:“抓好了。”


    而後,失重的感覺攫住了她。


    第11章 須臾地(四)


    山風罡烈,都快將鄭菀從崔望身上刮跑了。


    可底下的人還在冒汗,兩人身體相貼的地方,已經濕漉漉一片,鄭菀拿帕子替他擦汗,卻被躲了開來:


    “不必。”


    她若無其事地挪開手:


    “已經大半日了,還沒到底。”


    淵底雲煙繚繞,肉眼完全看不真切。


    崔望原先是禦劍飛行的,可飛出不到半丈,便被罡風從劍上逼落,當時鄭菀都覺得“小命休矣”,他卻直接將佩劍插到了滑不丟手的崖壁上。


    凡鐵難傷的崖壁硬生生被這以蛟龍角、鳳凰羽等數百種珍稀材料煉成的本命飛劍插出了一個洞。之後的事兒,便順理成章了。


    平時連看都不讓看一眼的珍貴飛劍,成了挖洞找落腳點的器物。


    可縱使鄭菀沒什麽經驗,也看得出崔望極是費勁,汗出如漿,每往崖壁上插數十劍,臉便會白一分,背著她努力在洞與洞之間找平衡——到底還不是後來一劍揮下萬骨枯的無情道主,此時的少年劍君,尚且稚嫩。


    “你完全可以把我丟下。”


    然後便可以輕鬆地飛上去了。


    這大半日裏,鄭菀已經見過了好幾次這樣的情景,一隻鳥兒輕輕鬆鬆便能飛過這天塹,而成雙成對的,運氣便不那麽好了,它們會被一股莫名的吸力引著掉入了這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淵。


    “抓緊了。”


    崔望抬手將白綢係得更緊,身下一陣晃蕩,鄭菀下意識便閉上眼睛,雙手緊緊摟了他脖子,怕影響崔望,嘴裏的驚唿沒出來便又咽迴去了。


    “撕拉——”


    一陣劇烈的震動,鄭菀感覺自己下滑了許久才穩住,再睜眼,便看到崔望的左手一層皮幾乎全被磨去了,崖壁上留下一段鮮紅的五指印,而另一隻手緊緊握住劍柄,虎口崩裂,傷口深可見骨,殷紅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


    鄭菀的喉頭突然梗住了。


    “喂——”


    “你先在此處歇息。”


    白綢一振,帶著一股柔和的力道將鄭菀送到旁邊,她才發現,崖壁上竟生了一株枝幹遒勁的不老鬆,光叉開的枝丫便有一人合抱粗,也不知生了多少年。


    她站穩了,看崔望拔劍欲走,連忙拉住他,眼裏流露出自己都沒察覺的依戀,“崔先生,你去哪兒?傷口還未包紮。”


    一出口,鄭菀才發現喉嚨幹澀得像是著了火,更尷尬的是,一日未食,她腹中早就空空如也,先時精神緊繃還不覺,此時鬆懈下來,便腹鳴如鼓。


    “我——”


    她臉倏地紅了。


    崔望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疏漏了什麽,凡人還未辟穀,尚需五穀雜糧,在乾坤囊裏探了一會,才找到十日前掃祭時多買的一隻燒雞。


    油紙包還熱著,他遞過去,想了想,還多拿了一個玉瓶:


    “此為櫻露,一滴便可生津。”


    櫻露?


    用來解渴豈非暴殄天物?放在入元境的小修士手中,一滴便可供其修煉上三日。這一小瓶,約莫百滴不止。


    鄭菀慎而又慎地接過去:“崔先生你呢?”


    “我已辟穀。”


    “何為辟穀?”


    “我等修者到一定境界,便無需再進食,此為辟穀。”


    “崔先生果真是餐風飲露的仙人?”


    鄭菀倏地抬起頭,一張小臉幾乎在放光,“當真厲害。”


    崔望轉過頭去,恰有獵獵山風刮過,撩起他長發一角,露出掩在發下的右耳,鄭菀發覺,那耳尖竟有些紅。


    “崔先生,可否也教菀娘辟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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