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離京時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如今竟然需要小廝扶著,蹣跚而來,想來他在宮裏跪的太久,那青石板路硌的膝蓋受傷,這才如此。


    待快到了外城門,江劭將小廝推開,步履蹣跚的走到車隊前麵。


    他緊鎖著眉頭,臉色蒼白,可卻不顯得羸弱,因他此刻是江家兒郎。


    “阿姐。”江劭低喚了一聲。


    江茗從馬車上下來,衝他點了點頭:“父親在後麵,你去看看吧。”


    江劭咬著牙,一步一步的挪到棺槨前麵,“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父親,旁梓不孝,來遲了。”


    他自小見慣了江家的風光。他是少年郎,隻想過出征時的鮮衣怒馬,威風八麵,卻從未想過英雄孤塚,無人祭奠。偶爾聽人說起,也是想若是有朝一日戰死,也應是滿城皆哀,蒼白的隊伍鋪滿了長街。少年的夢便是有女子為自己落淚,也不枉自己人間走一趟。


    可如今,這棺這人這景,竟然連華京城的外城門都進不去!


    他攥緊了拳頭,渾身顫抖——為父親,為自己,為江家祖祠裏的牌位,為那一支支延綿不絕的香火,為那一雙雙將士的眼睛,為門前被人拆去的“鎮國”兩個大字,不值!


    不甘啊!


    江茗擺了擺手,輕聲說道:“把他扶起來。”邊上即刻有兩名將士上前,將江劭攙了起來。


    江劭抬頭,江茗看見他眼淚縱橫,微微的歎了一口氣,將帕子遞給他,難得的柔聲說道:“別跪了,跪壞了膝蓋。”


    江劭緊緊的抿著自己的雙唇,江茗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我知道盜用父親帥印的人是誰,你先養好傷。”


    江劭猛地抬頭,像隻低吼的野獸:“誰?!”


    “你先去一旁歇著,身子毀了,報的了仇嗎?”江茗說道。


    之前在一旁和張赫大小聲的人,聽了半天看了半天,這才反應過來,問道:“這莫非是鎮國大將軍的棺槨?”


    江茗轉頭看他:“如今已經不是鎮國大將軍了。”


    那人努了下嘴,他隻是個普通百姓,不敢開口說太多,但也規規矩矩的衝著那棺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說道:“真是靠的您,我剛才不知道啊!莫怪莫怪。”


    第二個來的是兵部尚書崔貞,他原也一把年紀了,先前也在朝上據理力爭,說這帥印被盜用一事,江衡絕不知情。更何況,江衡自己戰死青扣關,他為何要害自己?


    可帥印被盜,也絕非一言兩語就能推脫的幹淨的。


    崔貞顫顫巍巍的走到棺前,衝著那棺深深的行了個大禮。“江衡啊,未曾想我一把年紀了,你竟然比我走的要早。但自打你那般年紀上了沙場,我們心裏都有這個準備。你自己也知道的。”


    他從懷裏掏出一麵小小的旗幟,是江衡伍中的傳令旗,大紅色的,上麵用黑線繡了個“江”字。崔貞便將這麵小旗放在棺上,後退一步。


    “死得其所,英雄魂歸。”他說。


    江茗掃了崔貞一眼,在旁冷笑一聲:“死得其所?好個死得其所。”


    崔貞聽見江茗這聲,也未曾辯駁什麽,隻是轉頭說道:“世子妃一路辛勞。”


    江茗微微點了下頭:“護送父親棺槨,是應當的。”


    之後又來了幾位朝臣,但大多都是沒什麽權勢的。大胤重文輕武,武將反而在這個時候避起嫌來。等的時間越久,江茗臉上的嘲諷之意便越濃。


    她緩緩走到江劭身旁,低聲說道:“今日這些來的人,你都要看好。能來祠堂祭拜的,並不一定是真心祭奠,甚至有人想在棺槨上撒泡尿也說不定。但此刻能到城門外的,至少都是會護著你的。你在一日,江家便不會倒。”


    江劭點了點頭,父親去了,母親扛不起擔子,府中有什麽人情往來,哪些是父親的知交,她甚至說不清楚,全不如今日聽了看了來的直接。


    他低聲對江茗說:“阿姐,是你在一日,江家便不會倒。”


    江茗低頭看他,微微笑道:“你誤會了,我和江家並未有什麽深遠關係,如今我是昭南王府的世子妃。”


    江劭抿了下唇,也不再說什麽。


    接下來來的人,倒是出乎江茗的意料。城門內走來十幾個青年人,為首的是豐弗和陳青歌,陳青歌手上還拿了一張白紙。


    見了江茗,他們微微點頭,徑直走到棺前行禮。


    陳青歌手上拿的竟然是一張“祭將軍文”,便在這棺前朗聲念了起來。待念完,點了火燒成了灰。


    豐弗走到江茗身旁,低聲說道:“茶茶,辛苦了,這一路應當不平坦吧?”


    江茗輕笑道:“還好。這些人是……”


    “晉江書社的。”豐弗轉頭看她:“我們聽聞這事兒,便都來了。”


    慢慢的,人來的越來越多,很多人就站在城門裏麵張望,有些人是看熱鬧的,有些人是真心實意來祭奠的,越聚越多,將城門堵了個水泄不通。


    皇城司的人一見不好,竟然還有百姓慢慢朝這處湧,便推著人向後帶,手上長矛寒光畢露,嘴裏大聲嗬斥。


    後麵的人不知道,還在往前,前麵有人被擠的摔了,場麵一時混亂。


    那一開始和張赫頂嘴的人見狀,在後麵喊了一聲:“怎麽了?!人家在前麵戰死了,咱們華京城的百姓,就不能過來磕個頭了?!推什麽推啊?!”


    守城兵卒見狀,一把揪過他來,往城牆上用力一按。


    “艸!有本事你去前麵殺北胡啊!在這裏試什麽本事啊!?”那人也是個暴脾氣,胯骨被這麽一推弄得生疼,張口就罵。


    晉江書社的人見狀,紛紛走上前去:“放了他吧,他也沒說錯話。”


    “可不就是,有本事去前麵殺北胡!”


    “拜拜大將軍怎麽了?!大將軍七歲就在延慶道了,三十多年戍衛邊疆,還不夠你磕個頭的嗎?!”


    “知恥!”


    鬧到這麽大,江茗終於等到了宮裏的消息——送江衡屍首迴江府。


    江茗抬了下手,將士便將棺槨抬了起來,慢慢的朝華京城裏麵走去。周圍的百姓無需皇城司開路,自覺分成兩排,讓他們過去。然後跟在這棺槨後麵,一步一步的走。


    沒有滿街的白絹素麻,沒有開道的哀樂,沒有行在前方的牌位,什麽都沒有。


    但江茗想,或許對於江衡,這便是最好的喪禮了罷。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也是又嘲諷又a的茶茶。我們的楚楚正在前麵a爆了的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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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9章


    江衡的棺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入了江府的大門。皇城司的邏卒見情形不好,也從一開始的遏製打壓變成了梳理秩序。


    但哪裏需要他們去梳理,喪事在前,百姓自有章法。


    江劭留在最後,衝著擠滿了巷子卻無聲無語的百姓深深的行了個禮,轉身走了進去。江府沉重的大門便在他的身後發出一聲沉重的“吱呀”聲,掩上了。


    “阿姐帶著父親迴來了,母親定然會起來的。”江劭聲音沙啞。一路上,想到種種往事,他繃著眼淚不讓它們流下來——江家兒郎,隻能流血,不能灑淚。


    “不必。”江茗開口說道:“我還有其他事情。旁梓若是有什麽需要的,去昭南王府找孫叔便可。母親一個人張羅不來,你又是個男兒,難免會有疏漏。”


    江劭遲疑片刻,終是沒有阻攔江茗。他隻是問道:“方才阿姐說,知道是何人害了父親,可否告訴旁梓?”


    江劭如今的模樣,讓江茗想到了曾經看過的一句話,具體她已經記不得了,但內容很符合現在的江劭——人不是在痛哭的那一天長大的,而是在學會忍住不哭的那天長大。


    江茗看了他半晌,問道:“不去太子府問問江宛迴來嗎?父親那麽疼她,她小時候偷玩父親帥印的時候,你多大?”


    江劭聽了這話,整個人都僵住。過了片刻,他眼睛這才緩緩移動,似是不敢看江茗似的,連唿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江劭突然笑了兩聲,肩膀聳動。他再抬頭,眼睛猩紅:“所以她現在根本就不是被禁足了?”


    “北胡大妃吧,至於當沒當上我也不知道。”江茗簡單利落的迴道。


    江劭點了點頭,聲音虛浮:“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江茗突然有些困惑,江劭為何能如此快的反應過來,莫不是他原本就知道些什麽?


    衛氏這時被同舟攙扶著從房間裏出來,見了那棺木,眼淚又流了下來,踉踉蹌蹌的走到棺木前,喚了一聲:“衡郎。”


    江劭迴頭看著衛氏,走上去攙她,低聲說道:“母親,阿姐在這裏,多虧了她,父親才能迴家。”


    衛氏擦了把眼淚,轉頭看向江茗,嘴唇微微顫抖:“茗兒——”


    江茗吐了一口氣,迴道:“王府還有事情,我先迴去了。”她見衛氏這模樣總是心裏厭煩。


    對她而言,江衡種種雖不是個好父親,但並不能遮掩他在沙場上的功勳。她送江衡迴來,也全是因為這點。而對於衛氏,她當真無話可說。


    衛氏拉著江劭,不讓他出去磨礪,雖說從母愛的角度上講的通,但這隻是自私,鳥兒翅膀長出來了,總是要讓他飛的。


    而其他,算不清府裏的帳,被人一算計就糊塗,管不好下人,教不好江宛,還有那帥印的事情,她難道沒有過錯?如今江府出事兒,她竟然先暈了,留江劭一個少年郎扛事兒,膝蓋跪成這樣,自己竟然隻顧著在府裏哭。


    她是這江府的主母啊,她不是一個隻需在後院爭寵算計的姨娘夫人小妾,即便平日裏糊塗,在這個時候,怎麽能軟下來?


    江茗正欲要走,就聽見衛氏在後麵對江劭說:“宛兒呢?旁梓你快去太子府求太子,讓宛兒出來,她父親迴來了,總是要來看一眼的。”


    江劭冷哼一聲:“她?路這麽遠,怕是迴不來了。”


    衛氏不解,問道:“為何?叫輛馬車去,一會兒便到。”說著,她那眼淚又流了下來:“咱們江府這是造了什麽孽啊?怎得好好的,突然之間就遭此大難,你父親的喪事不知如何做,怎麽做,宛兒這太子妃的身份,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江劭被衛氏氣的直磨後槽牙,但他卻不願當著人前說出這事兒,隻擺了擺手,讓幾個下人都退下。


    衛氏還在一旁說著:“要不讓茗兒去,茗兒迴王府,總是要路過太子府的,茗兒去求也是一樣。不管宛兒做了什麽,看在她父親為國戰死沙場的份上也要寬恕她。咱們府裏,再也不能有一個人出意外了。”


    “求個屁!”江劭低聲喝道。衛氏顯然被他突然的怒吼嚇了一跳,抿了抿嘴唇,不知該說什麽好。


    江劭甩開衛氏的胳膊,踉蹌兩步,站直了身子。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母親,你可知道父親如何遭受這不白之冤?就是江宛!小時候有次她鬧,非要玩那帥印,你趁著父親睡覺拿給她玩,印的多少張紙?!如今她就拿著這個東西去了北胡,換了個大妃的身份!”


    衛氏愣住,也站起身來,猛地抽了江劭一個耳光:“你胡說什麽?!是聽哪裏來的流言碎語?!當日讓你姐姐都燒了的!你姐姐的名聲便是被你這般拿來壞的嗎?!你當她在太子府過得舒坦嗎?!”


    江劭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的說道:“母親,我們江家是有罪,配不上那鎮國二字!古語有言,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我們這府裏就鬧鬼祟,如何能鎮得住這大胤江山?!”


    他停頓片刻,繼續說道:“您當她是什麽好東西?我唯有後悔一事,當日我就該將她做的事情說出來,趕出江府!我在她院子裏聽到阿姐那叔嬸,就是她寫信給銀子叫來的!她想做什麽?不過就是想嫁太子,當個太子妃!您現今怕她名聲被壞,當日她可不顧及阿姐的名聲!”


    衛氏搖頭,似是不願聽這些:“閑言碎語!”


    江劭罵道:“閑言碎語?當日我在皇城司,抓了那陳氏,親自問的,她親口承認的!若是你不信,昭南王世子當日也在,難不成還拿這個來自毀名聲?!她也配?我給她留了改過自新的機會,結果把父親、把我們江家列祖列宗的臉都丟盡了!”


    江茗在旁聽了,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江劭反應如此快。但世子?她輕輕搖了搖頭,這人真是,怕當時江劭所說的方士,便是他了吧。


    這人便總有這樣的魔力,即便此刻場景混亂不堪,江茗心裏卻美滋滋的,注意力全然不在這對爭執的母子身上。


    “我如今也算是明白了,咱們江府不冤。”江劭自嘲般的說道:“帥印難道不是因著咱們府裏鬧的?延慶道、青扣關、秦鳳道那麽多將士的命,難道不是因為咱們江府丟的?如今又有何臉麵說造了什麽孽?這孽就是當日將她抱迴來,好好當個人似的養大!”


    江劭指著江茗,又說:“阿姐從雍陽關一路跋山涉水護著父親的棺迴到華京,她一路吃了多少苦?母親你可曾問過?她日子好過嗎?如今姐夫在雍陽關,城外就是北胡攻城,她心裏好受嗎?她江宛根本就不是江家的人,這麽多年,咱們欠她什麽了?如今憑什麽讓我阿姐去求太子?”


    衛氏聽了江劭那番話,顫顫巍巍抬頭看向江茗:“旁梓說的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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