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他依然沒能找到他的兮表姐。


    永順九年臘月二十一夜,他的兮表姐為了保護他而自盡,至今已經四年,她沒來找他,他也沒能找到她。


    雷鳴曾小心地說,會不會甄兮小姐已真的不在了,被瞿懷安叱罵後趕了出去。


    但當屋子裏被他砸得亂七八糟,已無處可下腳時,瞿懷安蹲坐在地,也不由得去想,兮表姐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不然,她怎麽會不來找他呢?她不疼他了麽?他那麽想念她,她怎麽能拋下自己呢?


    可他很快便否定了這個想法。


    他不能接受。


    兮表姐怎麽能不在了呢?若她真不在了……他就是害死她的人。


    對,兮表姐一定還在的,她隻是沒來找他……她是沒法來呢,還是不願來呢?


    有時候,瞿懷安覺得甄兮是被什麽事纏住了,沒法來找他,甚至還等著他去救她,他便心生焦躁恐慌,不停地催促雷鳴盡快查探。


    有時候,瞿懷安覺得甄兮是不願意來找他,那時候他便會恨得緊緊抓著她送他的香囊,想剪碎又舍不得,隻將恨意沉積。


    永順十四年,瞿懷安已經二十一歲,他的堂姐為護國公府生下了小世子,而他還連個通房都沒有。


    他的舅母俞桃這日又跟往常一樣將他召到麵前,苦口婆心地勸說道:“懷安,你也不小了,該成家了。”


    她的麵前放著一些圖冊,是她為瞿懷安精挑細選的正妻人選。


    瞿懷安亦是同往常一樣笑道:“可是舅母,我還要找兮表姐的。若她知道我娶了別人,她會傷心的,我不能讓她傷心。”


    俞桃退了一步:“不娶妻也行,先納個妾吧。”


    她又拿出另一批圖冊。


    瞿懷安淺笑道:“不行呢,我若有了別的女人,兮表姐會生氣的。”


    俞桃氣得將圖冊一丟,瞪著瞿懷安道:“兮表姐兮表姐!懷安,你的兮表姐早死了,你為何就是不肯承認呢!”


    在皇覺寺發生的事,雷鳴隻迴報了瞿琰,而瞿琰瞞著俞桃沒說,雷鳴其實並不能確信那位趙王妃真的是死而複生的甄兮,但既然主子要繼續找,他當然要盡力。


    因此,俞桃並不清楚甄兮曾經死而複生過,覺得過了這麽多年,懷安依然對那個早死了的甄兮念念不忘,很是不能接受。懷安正當年,難道要為了一個早死了的女人終生不娶?


    瞿懷安知道舅母是在關心自己,隻是她不知道兮表姐可以死而複生,才會這麽說,他自然一點都不生氣,隻是湊上前去,溫柔地哄道:“舅母,你別氣,氣壞了身子,我要心疼的……”


    俞桃一直疼他,被他哄了幾句氣也就消了,隻歎道:“懷安,你不能再這麽下去了,總不能為她終生不娶。”


    瞿懷安心道,能的,他這條命都是兮表姐救的,不娶又如何?若一輩子找不到兮表姐,那他這輩子都不會放棄尋找,自然不會另娶他人。


    “舅母,你就別操心這事了,我會處理好的。”瞿懷安笑著安撫俞桃,今日此事便就此揭過。


    瞿懷安迴到沁香園後,按照往常的習慣又去了甄兮還是韓琇時住過的屋子,他往往要待個一兩個時辰才肯出來,沒人知道他在裏麵做些什麽。


    大多數時候,瞿懷安什麽都不做,隻是發著呆,或小睡一會兒,夢裏會有他的兮表姐。


    已經二十一歲的他,眉眼長開,曾經的青澀褪去,麵容俊美的他在外顯得溫文爾雅,旁人都當他與他的表哥是兩極,一個冷酷,一個溫潤,可嚐過他手段的人知道,這對兄弟其實都一樣,瞿懷安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在這間小小的廂房之中,瞿懷安會顯露如今已難得一見的脆弱,有幾次做夢醒來時,眼角會掛著淚。


    都是噩夢,夢裏的他找了一輩子都沒找到兮表姐,臨死前他也在喃喃自語:兮表姐,你在哪兒呢?


    是啊,兮表姐,你在哪兒呢?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在下章→ →


    ☆、善舉


    永順十四年臘月二十。


    甄兮隱隱察覺到自己的狀況不太好。


    她好像是躺在雪地裏, 身上穿的衣裳也不太厚實的樣子,凍得她渾身發抖。


    她知道,自己的生機正在逐漸流逝, 但她並不怎麽在意。


    她還記得那一日自盡之後,她的意識便陷入了黑暗, 在虛無中飄飄蕩蕩, 不知要去哪裏,她也無法控製。時間對她來說沒了意義,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虛無中飄蕩了多久, 隻知道一迴神,她又感受到了身體的存在,然後便感受到了寒冷。


    甄兮有些艱難地睜開了雙眼, 天空是亮白色的,亮得刺眼。


    她幾乎用盡力氣才從地上爬起來, 卻見自己身上是一套單薄的粗布裙。


    這次沒以前運氣好, 穿成了底層百姓麽?


    甄兮很快又注意到,她的手白皙沒一點老繭,實在不像是底層勞苦百姓的手。


    沒等她多想,她便聽到不遠處有馬車駛來的聲音。


    抬眼望去, 不遠處有一隊馬車緩緩駛來,從隨從的衣著和馬車的紋飾來看,對方非富即貴。


    甄兮快凍死了,她此刻坐在距離官道有些距離的地方,對方不一定能看到她, 若錯過了這些人,她可能會活活凍死。


    因為死後又總是會活過來,即便厭世的甄兮也不想活過來立即死去,不到萬不得已,再換身體總歸很煩。


    這身體的原主已凍死過一次了,她還不想短時間內再凍死一次。


    於是,她挪動著僵硬的四肢,以最快的速度向那車隊靠攏,指望著對方能發發善心。


    可惜此刻身體狀況實在是太糟糕,甄兮快到官道時還是支撐不住倒下了。


    車隊放緩了速度,第二輛馬車的馬車夫大聲對車內人道:“小姐,路邊有人倒下了,像是凍著了。”


    馬車內容貌昳麗的少女聞言,皺了皺眉,對自己的貼身丫鬟道:“雁秋,你去看看。”


    雁秋聞言應是,出了馬車。但她也沒親自去查看,自有婆子去查探了來迴稟,她再迴去跟自家小姐道:“是個農家女,應當是凍壞了,人有些不清醒了。”


    少女聞言猶豫了片刻,也不知要不要救,這時她聽到雁秋小聲道:“小姐,瞿公子就在咱們後頭呢,像是快過來了,若小姐救人之事恰好讓他看到,豈不是讓瞿公子看到了小姐的善良,對小姐另眼相看?”


    少女聞言眼睛一亮,麵上浮現紅暈,讓雁秋給自己穿上披風,並要求雁秋在馬車外看著,一旦瞿公子一行人要來了,她就立即出去。


    在等待之時,她忍不住迴想起瞿公子俊美的容貌,不禁心中小鹿亂撞。崔芳菲的父親是都察院左都禦史崔楠,她是在瞿公子有一迴來府上拜訪時見到他的,隻那一迴,她便對他芳心暗許。可打聽之下她得知,瞿公子年少時有一紅顏知己,那人紅顏薄命,五年前便病逝了,他卻一直記著她,有人去提親,他也從不接受,連他的護國公哥哥都管不了他。


    可崔芳菲卻控製不了自己的一顆芳心,她像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為瞿公子的癡情而傾倒,又忍不住幻想自己是特殊的,可以讓瞿公子忘記他早逝的紅顏知己,愛上她。


    雁秋突然鑽進馬車小聲道:“小姐,瞿公子來了!”


    崔芳菲有些緊張地點點頭,打開馬車門下了車,走向那倒在路旁的農家女。


    她沒忍住迴頭看了一眼,見那車隊正是護國公府的,便放了心,緊了緊披風,來到那農家女麵前。


    甄兮知道自己身邊圍著不少人,但沒人動她,這讓她有點困惑。


    救還是不救,好歹給個準話啊。想救的話,為什麽不動手?不想救的話,為什麽又不走?


    甄兮渾身凍得難受,她強迫自己睜開雙眼,仰頭看去,她麵前站著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模樣嬌俏可人,最令她羨慕的是,她身上穿著狐裘披風,看著便暖和。


    然後她注意到了靠近的另一組車隊。


    那車隊在接近的時候放慢了速度,中間的馬車正好在甄兮不遠處停下,馬車上的小窗打開,裏頭露出一張俊美的臉。


    ……懷安?


    甄兮愣了愣,對她來說,前一次見懷安是不久前的事,那時候的他依然青澀,少年氣十足,笑一笑便羞澀可愛得很。


    這個坐在馬車中溫和笑著的男子,確實是懷安沒錯,但這個男子看著已是二十出頭,麵容上看不出一點兒稚嫩,仿佛是畫中的翩翩佳公子,令人為之怦然心動。


    瞿懷安認出那人是崔芳菲,他頂頭上司的小女兒,他見過幾次,並且知道她愛慕自己。


    可他一點兒沒將這事放在心上。他背後是護國公府,不需要懼怕因拒絕上司女兒的愛意而惹惱了上司影響晉升,他有自己的人脈,也有足夠能力,等資曆夠了,晉升對他來說水到渠成。


    至於崔芳菲腳邊趴著的農家女子,他也隻是淡淡掃過一眼,便收迴了視線。


    瞿懷安從小窗處離開,再出現的是梁木的臉,他揚聲問道:“崔姑娘,可需要幫忙?”


    崔芳菲壓抑著心中的喜悅,隻淡笑道:“不必了,這位姑娘被凍昏了過去,我帶她上車暖和片刻,想來便能救活了。”


    “哦,”梁木應了一聲,“那我們便走了。”


    梁木說完後,就將馬車的小窗關上,隨後車隊動了起來,消失在路的盡頭。


    崔芳菲有些錯愕,可想到自己的善心舉動已被瞿公子看到,心情便又雀躍起來,本打算對這農家女噓寒問暖讓瞿公子看到,但見他已走了,她便隻吩咐道:“徐嬤嬤,帶她上車吧。”


    她頓了頓,又道:“上我的馬車。”


    徐嬤嬤猶豫了下,見自家小姐已經走了,便不再猶豫,和同伴一起將甄兮扶起,帶到崔芳菲那駕溫暖的馬車上。


    甄兮無聲地歎息著,周身洋溢著的溫暖氣息讓她有些昏昏欲睡。


    可她偏偏想起了方才看到的懷安,這讓她根本無法睡著。


    她上一迴死時是永順九年的臘月,怎麽感覺這次一死就是好多年,懷安都變成了令她有些陌生的成年男子。


    甄兮正在閉眼沉思,便聽到了救她上車的人的對話。


    雁秋捂著嘴笑道:“瞿公子如今一定是在想著小姐的善舉吧!”


    崔芳菲麵帶羞窘:“好你個雁秋,敢打趣我!”


    雁秋並不怕崔芳菲的羞惱,隻嘻嘻笑道:“奴婢哪敢呀,奴婢是替小姐高興,希望小姐能得償所願!這幾日瞿公子都會在皇覺寺,奴婢定會幫著小姐一起讓瞿公子深深地記住小姐!”


    崔芳菲羞得麵色通紅,但雁秋所言,正是她想要的,她自然沒有斥責她,隻是羞赧過後托腮困惑地說:“我聽說瞿公子的紅顏知己是病死在七月,可是他為何總在臘月二十去皇覺寺為她祈福呢?”


    雁秋聞言同樣困惑:“奴婢也猜不到。”


    但這問題顯然沒困擾崔芳菲太久,她刻意選在這時間去皇覺寺,就是為了與瞿懷安“偶遇”,他為何選在這時間,跟她的目的沒太大關係。


    到底是閨閣女子,她與貼身丫鬟雖說會說些出格的話,但畢竟不如現代的女孩那麽開放,沒再更多地談起瞿懷安,反倒將注意力放在了甄兮身上。


    “雁秋,你說這女子,我們該如何處理?”崔芳菲有些苦惱。


    雁秋想了想道:“不如等她醒了,問問她來自何方,為何倒在路上,再想如何安置她吧!”


    崔芳菲點點頭,她平常自然沒有隨便撿人的習慣,這會兒若不是為了給瞿懷安留個好印象,她很可能隻是讓人將這女子弄醒後送她些衣物食物便罷了,不會將人帶走。


    甄兮閉著雙眼,裝做沒醒的模樣,免得主仆二人懷疑自己偷聽到了她們的對話。


    正是因為她昏迷不醒,她們才會肆無忌憚地談論閨中話題,若知道她都聽到了,多尷尬啊。


    而主仆二人話語中的消息,也讓甄兮心情複雜。


    她上迴死距現在應當好幾年了,懷安都這麽大了,這時間不會短。她想起她還是趙王妃時,懷安與她曾說起過假死遁逃的事,那時候她提及了真死,而懷安擔心他再也找不到她而不肯答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最終還是真死遁了。


    這麽久過去,懷安會不會認為她是故意躲他,才會始終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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