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兮沒搭理他。


    孟懷彬又是一聲歎息:“我差點忘了,你如今無法說話……”他眉目間溢滿愁容,“你又何必呢?為了我去傷害另一個無辜的女子……”


    甄兮有點聽不下去了。


    從前她怎麽就沒注意到,這位表哥還挺有白蓮花的潛質呢?


    雖說自己走路沒人扶就容易摔,甄兮依然掉頭便走,隻是走得有些慢,掉頭的動作不過就是顯示一下她不願意再跟孟懷彬說話的意圖。


    之前她在侯府寄人籬下,為了自己和懷安的生存,會盡量與他人交好,但如今她已換了個身份,需要討好的人,隻剩下一個了。


    而那唯一的一個,卻不隻是討好的問題。


    “琇表妹!”孟懷彬沒想到甄兮說走就走,追上去兩步,又頹然停下。


    甄兮走得很慢,他若真想追,沒可能追不到。


    然而他終究沒有跟過去。


    在紅豆的攙扶下迴到自己屋子後沒多久,甄兮便聽到有腳步聲交換的聲音。她屋子裏有人出去了,同時也有人進來了。


    “見到了你的情郎,開心麽?”孟懷安的聲音裏含著興奮的笑意。他都看到了,見到她的情郎後,兩人沒說幾句,她便受不了迴了。


    他知道,她一直想的就是嫁給孟懷彬,甚至因此而敵視兮表姐,可如今她卻偏偏成了他的妾室,她甚至為了孟懷彬而在來之前上吊自盡……這讓她如何麵對孟懷彬?一想到她當時的那種痛苦,他便開心得想要笑出聲來。


    甄兮看向孟懷安聲音傳來的方向,搖了搖頭。


    孟懷安顯然理解成了別的意思,似乎困惑地說:“為何不開心呢?你應當感激我的大方,竟能讓你們再見上麵。”


    甄兮沒了反應,這個解釋起來太複雜,她已經沒法用點頭搖頭來表達了。


    “雖說你瞎了,看不到他,可至少聽到了他的聲音呢。”孟懷安笑著道,“可我連兮表姐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甄兮很想給孟懷安一個擁抱,但她現在做不到,等她摸索著過去,懷安早不知躲哪兒去了。


    他不想讓現在的她碰他。


    屋內一片安靜。


    “我要你現在像兮表姐一樣對我笑。”孟懷安冷不丁地出聲道。


    甄兮沒做任何心理掙紮便像往常一樣笑了起來。


    孟懷安來不及去想,才剛見過孟懷彬本該沉浸在痛苦中的韓琇為什麽會這麽配合,便因那笑容而晃了神。


    他捂著胸口怔怔地想,雖說是不一樣的臉,可這笑容給他的暖意,卻是一樣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甄兮沒聽到孟懷安離去的聲音,臉上的笑容也有些撐不住了。


    她站起身,慢慢向孟懷安最後說話時所在方位摸過去。


    她看不到,走路都不敢邁開大步,走得小心極了。


    “站住。”孟懷安突然出聲,這是對“韓琇”說的,語氣是不加掩飾的厭惡。


    甄兮想了想,終究停下了腳步。


    孟懷安的聲音突然近了些,語氣漫不經心似的:“你看不到真是太可惜了,今日我這位好堂哥,可是很憔悴呢。可惜他並非為你,而是為了被你害死的兮表姐。”


    他頓了頓,麵上又揚起笑來:“今後我時常讓你們見一見,可好?”


    甄兮搖搖頭。


    孟懷安噗嗤一聲笑了,語氣柔和:“你不願,我卻偏要讓你們見。”


    甄兮又沒反應了。


    有點無力。


    孟懷安卻理解錯了甄兮的沉默,不如說是,他自顧自將甄兮的沉默理解成了他想要的意思。


    於是他今天好像高興了一些,拂袖走了出去。


    甄兮聽到孟懷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又轉頭摸索著迴到位子上坐下。


    任重道遠啊。


    可甄兮卻難得生出了幾分鬥誌,她不信自己就沒辦法讓跟懷安解釋清楚。


    接下來的幾日,甄兮幾乎日日都能見到孟懷安,但每次時間都不多,從他對她說的話來看,他平常應當是去找焦先生上課去了。


    他曾經是因孟懷坤而獲得了學習的機會,如今他多了護國公這尊大靠山,再去找焦先生求學,自然沒有任何阻礙。


    但除此之外,孟懷安的表現,時常讓甄兮有些捉摸不透。


    有時候,他來之後,會一言不發地坐著,然後在某個時間,冷不丁地開始說起跟焦先生學習時的事,說話的語氣和內容跟尚在風和院時,對身為甄兮的她說話時很相似。


    有時候,他一來便會用厭惡的語氣說,為什麽死的是那麽令人喜愛的兮表姐,而不是沒人喜愛的你呢?


    有時候,他會突然命令她笑,命令她躺去軟塌上等等,她總是照做,並指望他能覺察出一點違和感來。可惜幾乎沒有任何效果。


    就這麽過了幾日後,護國公府便迎來了實際上的女主人。


    跟瞿琰分開後,慢慢上京的大部隊,也終於到了望京。


    甄兮的身體原因,迎接之事自然輪不到她,但她其實對那位前國公的兒媳,如今的護國公母親有些興趣。


    先前她對原書並沒有細看,因此對書中重要角色也隻有大致的印象。她記得男主瞿琰從小就當了兵,為人冷酷,卻護短。他的家人都在十幾年前的那一場浩劫後一個接一個離開人世,最後剩下的便是他的母親,而他的母親因那十幾年的經曆,性格有些一言難盡,原書中對男女主的結合造成了不小的阻礙。


    甄兮如今細細迴想,在她的穿越插手之下,其實很多劇情都改變了。


    最大的變化是,原本炮灰了的孟懷安,在她的庇護下成功活到了與瞿琰會師,而因為懷安的順利存活,湯嬤嬤和孟世坤的命運都發生了改變,這兩人在原書中可是由瞿琰幹掉的,可如今他們在瞿琰來之前就死了。


    還有孟昭曦這個原女主。起初孟懷安死得早,她對他幾乎沒有任何印象,更談不上表現友善了,然而如今劇情已改變,孟懷安對孟昭曦的態度還是不錯的,不知這層關係是不是能反過來幫助這對原男女主之間的感情?


    護國公母親的到來,著實讓原本有些冷清的護國公府熱鬧了一番。


    隻不過所有的熱鬧,都與甄兮無關罷了。


    休養了幾日後,她左手的傷已經好很多了,隻是用力的時候還有些痛,平日裏則幾乎沒感覺。但她的右手畢竟傷到了骨頭,比左手的皮肉傷難好很多,最近的一段時間,她怕是都無法提筆了。


    至於她的喉嚨和眼睛,則根本就一點變化都沒有,讓她也很是無奈,隻能耐著性子慢慢來。


    在護國公母親安頓下來之後,孟懷安特意來告訴甄兮:“今日去侯府,一起去看好戲吧。”


    又瞎又啞的甄兮自然沒有說不的權利,她被馬嬤嬤帶上馬車,便往侯府而去。


    甄兮對她死的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確實有些興趣,奈何沒法問出口,平日裏照顧她的那些丫鬟和馬嬤嬤更是幾乎從來不說這事,她便無從得知了。


    孟懷安跟甄兮坐在同一輛馬車上,甄兮聽到他說話的語調,便知道他此刻很開心。


    他像是在對她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惜當日沒能一把火燒了侯府。”


    火?


    甄兮唿吸一窒。


    她還是甄兮時,與她是韓琇時,看到的懷安,竟然是那麽不同。她都不知他是因她之死性情大變,還是他本就是這般模樣,隻是在她麵前學會了偽裝。


    “當日我將風和院燒了時,有些可惜你不住在侯府。”孟懷安這話是在跟甄兮說,“但後來卻很慶幸,一把火將你燒了,哪有如今這樣有趣?”


    甄兮心裏一歎,思緒有些亂了。


    孟懷安沒再說什麽,隻是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墜著的香囊。


    兮表姐留給他的東西並不多,有些還是他費盡心機弄到手的,他當日存了死誌,一把火將整個風和院燒了個幹淨,如今卻後悔,沒能留些兮表姐的東西下來,好讓他睹物思人。


    他至今還無法完全接受兮表姐的離去。


    有時候他午夜夢迴,有那麽一瞬間會誤以為他從剛從小睡中醒來,一抬眼就能看到兮表姐安靜地坐在那兒,在他看過去時,她會略帶了些調侃道:“看什麽呢?”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兮表姐已經死了,是他親自將她送走的。


    孟懷安不再說話,甄兮自然是沒法說話。


    很快,侯府到了。


    甄兮死亡的那刻,以為自己是徹底解脫了,可誰能想到,她竟然換了個身份,又一次迴到了承恩侯府之中。


    承恩侯那方,有目前仍然在管事的侯夫人,侯府世子孟世英。侯爺摔斷了腿後無奈隻能躺在床上,便沒有出席。再然後便是孟世英的家眷,孟世坤的家眷。


    而護國公這方,則人丁單薄了許多。也就護國公母親俞桃,現任護國公瞿琰,瞿琰表弟孟懷安這幾個主子。


    甄兮目前的身份隻能算半個主子。她自覺頂著韓琇的軀殼站在這兒有些尷尬,好在看不見,就當沒感覺到了。


    兩方在樂天居齊聚一堂。


    瞿琰性格原因,不愛跟人寒暄,便開門見山道:“前幾日與侯夫人說過會呈上證據,如今便請侯夫人看看。”


    瞿琰話音剛落,瞿琰這邊身後便出來一個五大三粗的仆婦,她看著有四十來歲,皮膚有些黑,像是普通的鄉野村婦。


    然而她一現身便不卑不亢地高聲道:“奴婢本名含笑,是原護國公府嫡女的貼身丫鬟。侯夫人貴人多忘事,想來是記不得奴婢了。不知邢嬤嬤可還記得奴婢?”


    常年的辛苦勞作壓彎了含笑的腰,生生將她催老了十歲,可她眼裏的光是那麽奪目,好像苟活了這許多年,就是為了這一日。


    邢嬤嬤被點名,不得不細細打量含笑,這一看,便真的讓她看出幾分熟悉來。


    含笑年輕時也是個清秀小佳人,這會兒她的模樣外形雖已被風霜摧毀,但從她那張臉上,依稀可見當時的模樣。


    於是,看著看著,邢嬤嬤的麵色變了。


    “不知當年二爺是如何對旁人訴說奴婢的失蹤?”含笑問道。


    邢嬤嬤沒有吭聲。


    含笑道:“想來是無人問津,誰叫奴婢是個無足輕重的丫鬟呢?奴婢對此自然並無怨言,奴婢恨的是,為何在奴婢被賣了之後,侯府人竟連我家小姐這樣柔弱的女子都容不下?”


    含笑說著身子都氣得抖了起來,即使過了這麽多年,她還是無法忘記被帶離侯府的絕望。


    她那時候並不害怕自己將會遇到的事,她那時候隻是擔心沒了她的照顧,柔弱的小姐會怎樣。她放心不下她的小姐和她剛生下的孩子。


    侯夫人精神不濟,麵色不大好,麵對一個奴婢以下犯上的質問,理虧的她也隻得迴道:“世坤瞞得緊,當日我們確實不知你家小姐的身份。”


    這自然不是什麽謊話,含笑也知道。


    那時候的事情是接二連三發生的,先是上香被山匪打劫,被孟世坤救了之後,迴到望京又見護國公府被圍了起來,那時候她和她家小姐都六神無主,被孟世坤幾句花言巧語一騙,便跟著他迴了侯府,害怕被人認出身份,反而提心吊膽地幫著孟世坤一道隱瞞。


    “可即便不知我家小姐身份,偌大的侯府,難道還養不活一個飯量並不大的弱女子嗎?”含笑憤憤然道,“可侯府呢?不但縱容兒子作惡,誆騙我家小姐,還任由她鬱鬱而終!”


    在見到孟懷安之後,含笑狠狠哭了一場,兩人一交流,很多事便有了細節。


    “在那之後,更是無視我家小姐的血脈。安少爺自從生下來起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不讓序齒,不給讀書,甚至連日用都被克扣,還讓一個惡仆盯著他、苛待他!我想問問侯夫人,侯府便是如此沒規沒矩的麽?”


    甄兮雖看不到,卻可以清楚地聽到含笑那恰到好處的音量。她仿佛看到一個英雄,站在敵人麵前揮斥方遒,沒將任何人放在眼裏。


    她忽然想到,青兒其實跟含笑有點像,如果她不是一介難以捉摸的幽魂,青兒或許會為了護主而像含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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