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向晚的街道行人寂寥。朱傳武和鎮三江同乘一輛小車停在街口,傳武看看四周讓鎮三江從車裏鑽出來,等候已久的鮮兒撲過去說:“當家的……”傳武搖下車窗說:“快走吧!”鎮三江趴到車窗前說:“兄弟,你冒死救我,我咋謝你呀?”傳武說:“少廢話!快走!”鮮兒和鎮三江上馬,消失在夜色中。轎車也飛馳而去。

    鮮兒和鎮三江迴到二龍山,老四早已備下酒飯。幾個頭目一起陪鎮三江喝酒。鎮三江似有心事,老四說:“大掌櫃,從死牢裏都出來了,你該樂和呀,怎麽我看你總拉拉著個臉兒呀?”鎮三江說:“我不是不樂和,我在琢磨咋報答傳武兄弟,人那是舍出命來救俺哪!”鮮兒說:“當家的,你心裏有這份情義就行了。日子長著呢,會有機會報答的。來,喝酒。”鎮三江喝了口酒說:“我這人哪,也不知上輩子咋修來的福,死牢裏轉了兩迴,都沒事了。這迴是傳武,上迴是那個山東菜館的老掌櫃……”

    鮮兒驚得瞪大了眼睛說:“哎呀,那老掌櫃就是傳武的爹啊!”鎮三江也是萬分驚異道:“是嗎?!我……朱家爺倆救我兩次命,我就是再活兩迴也報答不了這大恩大德了!我也不報答了!各位兄弟記著,我鎮三江的綹子,就是他老朱家的看門狗了!”

    他一口喝了酒,熱淚盈眶,竟唱了起來:

    苦命的孩兒呀,沒依沒靠,

    爹死了娘走道,我熱淚滔滔。

    一條小命啊,就像斷根的草,

    南風吹北風刮,大野地裏飄。

    大爺大娘,你老行行好,

    來世我變騾子變馬呀,為你家去拉套——

    還不搶秋膘呀,哎哎嗨喲……

    唱畢,鎮三江突然一拍大腿說:“有了!老四啊,叫弟兄們長點兒眼睛,見潘五爺的馬幫從山下過,就劫了它。”老四說:“為啥偏劫他家?”鎮三江說:“這也是幫老朱家的忙。那潘家沒少欺壓朱家,咱為朱家解解氣!”老四說:“大掌櫃的,你瞧好吧!隻要是潘家的貨,咱就劫,‘花舌子上項(說情進貢)’都不好使!”鎮三江說:“對,就這麽著!”

    秀兒在劈柴火,劈完,又碼起來。那文躲在一旁偷看,她看秀兒碼完,走過去說:“秀啊,缸裏水快沒了,你再挑幾挑水。”秀兒爽快地答應:“哎。”

    秀兒去了,玉書看不過眼,過來說:“大嫂,你咋總支使秀兒幹力氣活兒?”那文說:“我是故意的。”玉書說:“

    大嫂,你……”那文說:“我看她就不像是真懷孕,真懷孕能啥活都幹得了?你沒看見她剛才劈木頭呢,大斧頭掄得一股風似的,好老爺們兒都趕不上她。”玉書說:“是啊,按理說,四五個月了吧?”

    文他娘見兩個媳婦直嘀咕,心裏明白,跟上秀兒說:“你這丫頭啊,缺心眼兒,給你個窟窿橋你也踩。你說你這身子,能幹力氣活兒嗎?”秀兒說:“娘,俺不想再裝下去了,天天往肚子上纏個小枕頭,費事兒不說,幹活都使不上勁兒。再說了,裝下去總有露餡的那天,到那時候你叫俺咋在人前上站哪?”文他娘說:“是啊,娘這不是給你想轍來了嘛。咱溜達一會兒去。”

    婆媳倆出去轉了一圈子,文他娘去了個中藥鋪拿了幾服藥,這才迴了家。見那文和玉書進屋,文他娘冷著臉子說:“你倆說咋辦吧?”那文和玉書莫名其妙。文他娘說:“這迴你們該熨帖了,該蹦高樂了——秀兒肚子裏的孩子丟了!”

    那文怯怯地說:“娘,咋會呢?”文他娘說:“還咋會呢?咋不會!都是叫你們害的!”順手拿起笤帚疙瘩,敲打炕沿說,“你們安的什麽心哪?啊?明知她有了,還整天叫她幹些出牛力的活兒!醫生說,秀兒懷孩子的時候,沒好好保養自己,那孩子生下來也活不成,就把那孩子做掉了,還開了藥讓秀兒服。你們是沒去那醫院看哪,去了,你們也得掉流淚!那可是個小子,連那個小雀雀兒都看出模樣啦!我的孫子哎……”

    秀兒在一邊聽老婆婆這麽講,想笑又不敢,隻好捂住嘴。文他娘看秀兒的模樣,對那文和玉書說:“你們看看,我說起那孩子又勾秀兒傷心了。誰能不傷心哪?眼看要當娘了,孩子說沒就沒了……”秀兒實在憋不住笑,捂著嘴跑出去了。

    文他娘喊道:“秀兒,別太傷心了……”又對那文和玉書說,“都是你們倆作的!我就鬧不明白,秀兒咋得罪你們了?她懷上孩子你們也忌恨她!”那文說:“娘啊,你可別生氣,都是我不好,我該死……”玉書哭了說:“娘,我對不住二嫂。今後,家裏活兒我一定多幹點兒。”文他娘說:“我倒不是挑你們幹多幹少,我是恨你們不懂得疼人!”

    那文說:“娘,我是渾哪,讓秀兒幹重活,活拉把您一個大孫子弄沒了。”玉書說:“我也不對呀,娘,我連想都沒想過幫二嫂幹點活兒,讓她好好歇歇。”文他娘越發來精神說:“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已就已就了,就別老念叨了。秀兒把孩子丟了,也算是個小月子,做婆婆的我剛才給秀兒買了點兒補身子的東

    西,你們做妯娌的該咋辦,自個兒尋思吧。”玉書說:“我也去買些補養品。”那文說:“對,咱倆一塊兒去買。”

    文他娘說:“我都買了你倆還買啥?還是來點兒真個兒的吧。從今天起,秀兒就歇下了,給她送湯送飯的事兒,就交給你們倆了,行不行啊?”那文和玉書趕緊答應了說:“行,行。”文他娘又囑咐說:“你們給秀兒的飯菜,好壞我不說,有一樁:每頓飯菜重樣了可不行!”夏玉書說:“娘,那是指定了,月子裏害口,咱知道。”那文說:“娘,你就放心吧,我們倆一定把玉秀侍候得熨帖。”

    兩個人出了門,那文吐舌頭說:“頓頓不重樣,這一天三頓,做小月子也得一個月,那就是一百來頓,這一百樣飯菜可咋掂對呀?”夏玉書說:“大嫂,我也愁啊。我天天上課,中午迴不來,晚上迴來得又晚……”那文說:“啊……啊?你想脫滑呀?這月子全讓我一個人侍候呀?”玉書說:“這事兒是你挑的頭嘛。”那文說:“那你別答應侍候她呀!當著娘的麵,你答應好好的,這你又推給我了,啥人哪?”玉書忙說:“我也不是都推給你,我想,早上的飯我做,中午和晚上的飯你做……”那文斜楞玉書一眼說:“你可真會安排,最難做的就是中午飯和晚飯。”玉書說:“就算我求你了。星期天學校休息,全天都我做,這還不行嗎?”那文說:“好吧,誰讓我是大嫂了。我就是吃苦挨累的命呀!”

    那文迴了自己屋。傳文正在看一個菜單,標題是“滿漢全席總錄”。他不時在紙上寫幾個字:“此菜可用”。見那文進來,他舉著菜單說:“哎,我今天在舊貨攤淘弄到了一個寶貝,你看,滿漢全席菜譜!我呀,要弄個滿漢呈祥!”那文沒應聲,脫鞋上了炕。傳文說:“哎,當年你在王府吃過滿漢全席沒?”那文無名火起說:“我是使喚丫頭!”傳文莫名其妙說:“咋的了你?”那文說:“我想坐月子!讓全家人侍候我!”

    全家人在吃飯的時候,傳傑興奮地說:“這趟貨真是順風順水。一是靠我幹爹一路上盡心盡力,二是靠鎮三江的馬鞭子!”傳文說:“那馬鞭子還真管用?”傳傑說:“太管用了!過歇馬嶺的時候,鞭子一亮,天外天立馬放行。”朱開山說:“貨賣得咋樣?”傳傑說:“賣得好哇!貨一迴來,全出手了,跟咱訂貨的老鼻子了。這一半天,我還走!”朱開山說:“三兒,越這樣,越要小心哪。老人古語講:得意不可再往。這話裏也含著不能大意的意思。”傳傑點頭:“爹,我知道。”

    與此同時,潘老大哭喪著臉

    ,正向潘五爺訴苦。潘老大說:“爹,那鎮三江不開麵呀,把貨全劫去了。”潘五爺說:“鎮三江很少劫客商啊。”潘老大說:“他劫得還狠呢!我說多少好話,答應給多少錢也不行,一點鹽醬也不進哪!爹,咱這迴可賠大發了!”潘五爺說:“他老朱家的貨咋就迴來了?他天外天白拿我的銀子?”潘老大說:“我去歇馬嶺問了。天外天說,老朱家和鎮三江有瓜連,關係還不一般。麵對鎮三江,他天外天也不敢支毛。”潘五爺說:“啊,我明白了,鎮三江是在幫老朱家呀!當年,我想跟鎮三江搭嘎都沒搭嘎上,如今他卻為朱家賣力氣了。看來,姓朱的銀子沒少花呀,下血本了,這是要往起拱啊!”他想了想說,“明天張羅人,馬上修複綢緞莊,門臉兒要比原來的還要好!別以為我們潘家這就趴蛋了!”

    爺倆議著事,進來一個警察,潘五爺認出就是那天查看火災現場的其中一個,忙讓到屋裏坐下。警察說:“五爺,你家綢緞莊著火的案子有眉目了。”潘五爺說:“才有眉目呀?”警察說:“這種案子不好查呀。”潘五爺說:“是誰放的火?”警察說:“你心裏也該有個底吧?”潘五爺說:“真是老朱家?”警察說:“老朱家跟你還沒那麽大仇吧?我接這個案子,就一直想,這一定是跟你家有深仇大恨的人幹的。他會是誰呢?我了解到,十年前,是你使現在開雜貨鋪的老劉家傾家蕩產的,你還霸占了人家的產業,那老掌櫃的也被你送進了大牢,出獄後含恨而死。五爺,是這樣吧?”

    潘五爺說:“你知道我爹是咋死的?二十年前,是他老劉家勾結土匪打死的,就因為我爹壓了貨價,耽誤了他家的生意,他老劉家就對我家下了黑手……”警察說:“這我就不管了,我偵破的是縱火案。我還了解到,劉掌櫃的兒子劉大寶,半年以前就當兵去了。”潘五爺說:“肯定是他!把他抓起來!抓起來!”

    警察說:“抓他?你知道他在哪個部隊當兵?我估計,他連名字可能都改了。這我還需要再查。”潘五爺說:“需要不少錢吧?多少?我給!”警察說:“五爺聰明!我是偵探,連這個案子都破不了,我還幹個什麽勁!等著吧,我想那劉大寶不會輕饒你,他還會再出現的。”

    時已初秋,三道溝坡上的老槐樹在風中颯颯地響。潘老大就被捆在這樹上。他一臉驚恐。中午潘家綢緞店重開張,他和幾個朋友多吃了幾杯酒,想到城裏找地方尋開心,不料酒勁上湧,人昏沉睡倒,再睜眼就被綁在這樹上,綁他的人黑布遮麵,雙眼放著兇光說:“你不用害怕,咱打交道的日子

    長著呢。我已經給你老爹送信了,隻要你家把錢送來,我就放你迴去。”潘老大連連點頭,塞著布的嘴裏發出了“嗚嗚”聲。曠野裏的風一陣緊似一陣,蒙麵人給迷了眼睛,努力揉搓時,不小心把自己的蒙麵布給扯下來。

    潘老大哆嗦了一下,他認出了劉根兒——劉大寶!劉根兒索性摘掉黑布,上前扇了潘老大兩個耳光,說:“對!是我!劉大寶!你能把我怎麽樣?告訴你,燒你們家綢緞莊也是我幹的!你以為你們潘家就可以橫行霸道,騎在咱老劉家脖梗上拉屎?你以為我爺爺就白死了?我們家就白垮了?你以為山東人就好欺負呀?我要讓你知道老劉家後代的厲害!”潘大寶忙口中“嗚嗚”地求饒。

    劉根兒不再和他囉唆,將他綁緊了,自己越過三道溝的大坡去了北頭的樹林,他告訴潘五爺把贖金放在那裏一棵大鬆樹的樹根下,劉根兒小心翼翼地觀望了一會兒,確認無人,躥到樹下,看見一個小布袋子,裏麵全是大銀元。劉根兒笑了。

    朱傳文和跑堂夥計們正在擺放桌椅,劉掌櫃興衝衝地一頭闖進來。傳文說:“劉掌櫃,這麽早……”劉掌櫃說:“來倆菜,再燙壺酒!”傳文說:“喲,火還沒點呢!”劉掌櫃說:“那你快點兒哪!”傳文對一個夥計說:“快點火去!”又問劉掌櫃道,“今兒個咋這麽高興啊?”劉掌櫃說:“高興——大喜呀!你爹呢?”傳文說:“後院呢。”劉掌櫃說:“請他來喝兩盅兒——潘老大被綁票啦!”朱開山已聞聲而來,問:“誰綁的票呢?”劉掌櫃說:“他老潘家得罪人多了,誰都興對他家下手!撕了票才好呢,解恨!來,喝。”朱開山卻眉頭皺緊,喝了一口酒。劉掌櫃說:“上迴燒了他的綢緞莊,這迴他綢緞莊剛恢複起來,他兒子又被綁了票,天理呀!”朱開山說:“這可不是生意場上該幹的事兒了。”劉掌櫃說:“他潘五爺幹的也不都是生意場上該幹的事兒!”朱開山說:“那倒也是。”

    營長和副營長正在訓斥朱傳武,門外傳來劉根兒的喊聲道:“報告!”朱傳武把他叫進來,營長對他說:“行啊,挺給你們連長長臉哪!”朱傳武問:“劉根兒,昨兒個一天一宿,今兒個又是一頭午,你上哪兒去了?”劉根兒說:“我上街,遇到了我老舅,他非拽我上他家不可,還不讓我走。”朱傳武說:“為啥不迴來請假?”劉根兒說:“來不及呀。我老舅那脾氣,我也拗不過他呀。”朱傳武說:“我關你的禁閉!”劉根兒說:“是!”營長說:“算啦,迴來就好。傳武啊,如今大帥有了新章程,要進關,打曹錕、吳佩孚,這是

    要搶地盤呀!咱吃老張家,穿老張家,就得聽人吆喝。這迴進關,把咱們編到第三軍,直接歸少帥和郭鬆齡副司令指揮,可不比從前啦。這次就算了,下次一定嚴格起來。”傳武和劉根兒忙敬禮,點頭稱是。

    營長訓完話剛要出門,卻見鄭團長帶著副官擁著郭鬆齡副司令和一個警察急匆匆地往營房裏過來,忙立正站好。鄭團長見營長在,喝道:“你在正好,把朱傳武和劉根兒給我叫出來。”

    傳武和劉根兒早已聞聲出來,站在門口,傳武不明所以,劉根兒神色陰沉。鄭團長說:“大帥早有指示,要我們為入關做練兵準備,可有些人不但不積極訓練,反倒滋事擾民,敗壞軍紀,軍法不容。今天,有位潘五爺已經把狀告到了司令部,郭副司令親自督察。劉根兒,你認罪吧。”劉根兒心存僥幸,他昨日放潘老大時曾恫嚇他,如告官就讓土匪朋友殺他全家,卻不料那潘家竟能查訪他到部隊。傳武看劉根兒不應聲,上前說:“報告團長,劉根兒一向遵紀守責……”那警察陰笑著說:“朱連長,不必再給他遮掩,他劉根兒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連他爹娘都不知道,還想把人往胡子身上引。可咱們幹這行也不是吃幹飯的,他將人綁到三道坡的樹林裏可是我親眼見的。而且,除了這次綁票,前兩天的綢緞鋪也是他放的火吧?”鄭團長說:“劉根兒,你不用強,剛才已讓副官搜了你的鋪蓋,一千大洋還在,都帶潘記字樣。冤枉不了你。”

    劉根兒冷冷一笑,說:“郭司令、團長、營長,他潘家欺人太甚,我劉根兒終於給爹娘出口惡氣。”又轉頭對傳武說:“連長,劉根兒對不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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