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入了秋,正是黃昏時分,陣陣秋風中已頗有些寒意,大街上行人稀少。元寶鎮的夏家大院透射出昏黃的燈光。夏元璋正在更衣,是做客的秋裝。玉書領著傳傑進屋。傳傑問:“掌櫃的,你喊我?”

    夏元璋說:“快,去換身出門的衣服。”傳傑說:“眼看天黑了,換衣服幹什麽?”夏元璋說:“叫你換你就換。今天重陽節,今晚帶著你赴個宴,見見世麵。”傳傑說:“掌櫃的,我可不敢,東家們的酒桌我可不敢上。”夏元璋訓斥道:“囉唆什麽?叫你去你就去!哎,誰說叫你上酒桌了?也就是讓你見見大席麵。”傳傑說:“哦,那行,我還真沒見過大席麵。”玉書纏著父親說:“爸,我也要去!”夏元璋說:“一個姑娘上酒席不叫人家笑話?”玉書說:“傳傑還是夥計呢,他能去我就能去!”夏元璋無奈道:“好,也帶著你。螞蚱掉鍋裏也少不了你一條腿。”玉書調皮地說:“那要看螞蚱肥不肥。今晚的螞蚱肯定肥!”

    穆家客廳裏,八仙桌上山珍海味,幾個商賈已落座了,互相寒暄。夏元璋帶著傳傑、玉書進客廳。穆公拱手相迎道:“元璋老弟,何以姍姍來遲?我已經恭候多時了。”夏元璋也拱手說:“穆公,慚愧,小女纏著要來,怎麽哄勸也不聽,來遲了,多加包涵吧。”穆公說:“元璋弟這就見外了,令愛也不是外人,帶來又有何妨?這不是關內,沒那麽多禮數,帶著令愛倒顯著親熱。哎呀,夥計也來了?這就是傳傑?”夏元璋說:“不是他是誰?帶他出來見識見識。”穆公說:“果然氣宇不凡!你有福呀,收了個好徒弟。來來來,上座。”

    傳傑雙手送上禮品,說:“穆東家,這是我們東家送的一點兒禮品,不成敬意,還望您笑納。”穆公笑道:“元璋,你這夥計伶牙俐齒,禮數周到,都是你調教得好啊。你也落座吧。”傳傑說:“東家的席麵我們當夥計的萬萬不敢造次,我站著伺候東家,你們坐。”夏元璋和玉書入座,傳傑立在身後。幾個商賈悄悄耳語,誇讚傳傑懂規矩,是個生意坯子。玉書偷著對傳傑扮鬼臉。傳傑淡然一笑。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穆公說:“當年曹孟德煮酒論英雄,今天庭院秋菊怒放,咱們元寶鎮群賢畢至,商賈雲集,何不來個賞菊論商?”大夥拍掌讚同。穆公說:“我想請教諸位,咱們家家都供著財神,無非是關老爺趙公明,可咱們商界老年間的佼佼者應當是誰?可說得明白?”

    一客人道:“依我之見,陶朱公可以算一個。”

    另一人說:“我看呂不韋也是

    一個。”

    接著一人說:“西漢的鄧通也算得?”

    穆公說:“嗯,這三人可以算得,還有嗎?”夏元璋微微一笑說:“你們說的都是春秋秦漢的商賈,本朝的胡雪岩可聽說過?浙江人,要說真正的商賈,非他莫屬。”穆公說:“哦,這個人聽說過,非常了得,人稱紅頂商人,買賣大得幾乎遍布全國,富甲天下,連朝廷都向他借銀子呢!”眾人不禁驚歎附和,熱議了一陣子,夏元璋又道:“方才穆公給的題目是賞菊論商,我看咱們走題了,還是說說經商之道才是。諸位,誰能說說經商第一要緊的是什麽?”

    一客人說:“那還用問?就是賺錢唄。”

    夏元璋說:“不然,以我之見,應當是誠實,然則不是無原則的誠實,是巧妙地運用誠實,也就是說在適當的時候,以適當的方式,對適當的人說實話。經商的人免不了圓滑,可是如果一味圓滑,和實話不沾邊兒,就無異於自棄於市。為什麽?誰還願意和一個永遠虛偽不說實話的人打交道呢?可是一味地誠實也不可取。打個比方,穆公方才請我的夥計落座,究竟是出於真心還是客套?若按真心就應當說:你是夥計,沒資格落座,這不就傷了孩子的自尊?穆公說得就很得體,前一句誇獎是實話,後一句請坐就是客套。”

    大夥稱讚道:“夏掌櫃的說得好!”

    此時的玉書卻一邊吃著酒席,一邊眼氣傳傑。

    一番賞菊論商、推杯換盞之後,眾人興盡而迴。迴了家,傳傑伺候夏元璋更衣。夏元璋說:“傳傑呀,考考你,今天這頓酒席哪個座是上席?”傳傑說:“這和我們山東家的規矩差不多,穆東家坐的是上席,衝著門。”夏元璋說:“坐在上席都有什麽講究?”傳傑說:“按我們老家的規矩,上菜必須先給上席,要是有魚魚頭要對著上席的人。”說著笑了。夏元璋問:“咦?你笑什麽?”傳傑說:“今天有一處要是擱在我們老家可是失禮了。”夏元璋問:“哦?哪一處失禮了?”

    傳傑說:“要是在我們老家,桌子的木紋應當衝著上席,今天可是橫對著穆掌櫃的,這叫不順,不是失禮是什麽?”夏元璋慨歎道:“到底是孔孟之鄉來的人,說得有道理,以後咱們家也要立這一條規矩。”傳傑說:“掌櫃的,我們老家那兒,就是在鄉下,規矩也比這兒多,比方說來了客人,輩分再高的女人也是不能上桌的,我家要是來了客人都是我大哥陪客,我娘是從來都不上桌的。”夏元璋有些尷尬,說:“哦,這麽說今天我帶著玉書就有些不妥了

    ?唉,畢竟是關外,講究少了許多。”傳傑說:“掌櫃的,今天我看見穆東家把飯桌上的米粒撿著吃了,覺著挺什麽的。”

    夏元璋笑道:“是不是覺得摳門兒?你錯了,勤儉是美德,富不忘窮,常把有時當無時,這些話應當永遠記住,你還沒聽說過吧?前朝崇禎皇帝的嬪妃還穿補丁衣服呢,沒人笑話。今天晚上你沒吃飯,冷眼旁觀,有些東西看得更清楚,這都是些見識,就是花錢也難買呢。”傳傑說:“掌櫃的,最讓我長見識的是您今天說的那些話,夠我受用一輩子的。”夏元璋笑了,說:“說的可是實話?”傳傑忙道:“掌櫃的,跟您我可不敢圓滑。”夏元璋說:“好了,到廚房吃點飯去吧。”

    簡陋的鄉村戲台,氣氛卻熱火朝天,鑼鼓嗩呐聲中,鮮兒的大戲連台。戲台下,兩張方桌的周圍坐著七八個鄉紳,桌上擺著瓜子茶水。四周擠滿了觀眾,個個看得津津有味,不時地叫好拍巴掌。數十名戲迷更是歡唿著高喊:“小秋雁,小秋雁!”聽到叫好聲的鮮兒和大機器投入而忘情地演出著……戲台側,王老永欣喜地看著。

    鮮兒天分高,又肯下力氣,迅速成了台柱子,這是王班主意料之中的,不過能讓觀眾如此癡醉還是有點讓他驚奇。唯一的遺憾是,人紅抵不過天時冷,眼見天氣一天冷似一天,那些鄉紳貴胄來請戲的帖子也漸漸斷了檔,戲班子也漸漸閑了下來。王老永帶領戲班且演且行,來到一處道觀中休整了多日,卻沒接到一個請戲的帖,不禁愁苦。他掩上房門,跪在神像前的舊墊子上,雙手合十,喃喃自語說:“各位神仙聖人,眼下天氣越來越冷,請戲的越來越少。再趕上這兵荒馬亂的災年,就算是大戶人家也沒心思看戲。我們這七八口子人,日子難熬啊。求各位神仙聖人保佑我們……”

    王老永正喃喃自語著,徒弟小迷糊有些興奮地跑來,來到正殿門前,喘息著說:“師父,請戲的來了。”聽得王老永一怔,隨即麵對神像莊重地磕了頭。

    道觀門外,一輛帶篷的馬車停在廟門口。王老永率眾人出門相迎,卻是位舊相識,先前照顧過戲班生意的一個土財主陳五爺,王老永忙拱手說:“哎唷,陳五爺,什麽風把您吹來了?”陳五爺沒答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站在王老永身後的鮮兒,像是掉了魂兒。王老永喊了一聲道:“五爺!”陳五爺這才迴過神兒來,說:“哎唷,王班主!我是來請戲的。哎,你看這小秋雁,女大十八變,幾天沒見又變了,變得真俊。”說著,一行人進了道觀內。

    小迷糊將一張椅子放在

    地上。王老永對陳五爺謙卑地說:“五爺,在這兒坐會兒吧,屋裏太亂。”陳五爺打著哈哈說:“是不是?行,今兒天好,就在這兒說吧。”

    陳五爺抽了兩口水煙袋後,有些得意地說:“王班主,前段日子熱鬧了一陣兒,這陣兒請戲的是不是少了?我不和他們爭,爭什麽?你們有閑的時候,有沒戲唱的時候。下個月初六我要娶三姨太,準備唱三天大戲,這不,來請你們戲班子。”他拍著王老永的肩膀說,“給你們送銀子來了。”

    王老永笑道:“哎唷,五爺又要納妾了?這可是大喜呀,真得好好唱幾天大戲。”

    陳五爺說:“咳,大喜什麽呀!這小三兒瞅著不大離兒,細皮嫩肉,一雙小腳勾魂兒,可是叫小秋雁一比,沒了。王班主,你有福,身邊有這麽個美人兒一定腎虛,悠著點兒。”說著一臉壞笑。王老永說:“五爺真會說笑話。”陳五爺別過臉對鮮兒說:“小秋雁,過來,叫五爺仔細端量端量。”鮮兒隻是不動。

    王老永說:“鮮兒,過來,五爺喜歡你,叫五爺看看,五爺沒閨女,拿你當閨女呢。”鮮兒無奈地磨蹭著走過去。陳五爺對鮮兒摸摸索索,說:“哎呀,鮮靈靈的一個大姑娘,一朵花兒,真招人疼。”說著摸向鮮兒的屁股,“早都上秋了,還穿這麽單薄,不冷得慌?五爺那兒有的是皮襖,等給你送幾件來。嘖嘖,凍死閨女了。”鮮兒急忙躲閃。王老永佯怒說:“夾夾咕咕的沒個規矩,還不快謝五爺!至於冷成這麽個熊樣?下去吧,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鮮兒“哎”了一聲,抽身出去。王老永說:“這孩子,沒規矩好,五爺別見笑。”

    陳五爺說:“不見笑,不見笑,我喜歡還喜歡不夠呢。我就喜歡這號女人,活眉大眼,有骨頭有肉。再胖點好了,抓著一把肉乎乎的,心裏舒坦。”王老永說:“那麽戲就定下來?”陳五爺說:“定下來,定下來。好了,告辭了,初六見。”

    陳五爺前腳出了屋,大機器後頭罵道:“呸,什麽東西!”

    轉眼請戲的日子臨近,王老永帶著鮮兒和大機器親自到陳五爺家商量戲怎麽唱。陳五爺說:“我要的這出《大西廂》可有個說道兒。”王老永說:“五爺有啥要求盡管吩咐。”陳五爺說:“那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洞房裏我要見紅,戲台上也要見紅。”

    王老永皺著眉頭問:“這話兒咋說?”

    陳五爺一陣淫笑,從懷中扯出一塊紅綢布:“把這個掖到小秋雁的褲襠裏,唱到張生和鶯鶯私會的時候從褲襠裏

    扯出來,這就是見紅。”王老永麵有難色,說:“五爺,這恐怕不行,小秋雁還是黃花兒姑娘,沒見識過這些,以後叫孩子臉往哪兒擱呀!”

    陳五爺把臉一沉,說:“有什麽不行?什麽大姑娘小媳婦,早晚不都有這麽一迴?今天這出戲我討的就是這個彩兒,沒有這個彩兒戲就別唱了。”鮮兒正色道:“五爺,你這麽幹是糟蹋人。”陳五爺說:“你話說明白了,我糟蹋你了?你說說,都怎麽糟蹋的?你還懂得糟蹋?不就是唱戲嗎?”

    大機器說:“五爺,我師妹還是個姑娘,開了這個頭叫她往後怎麽做人?”陳五爺咆哮道:“你們聽著,我花錢請戲,叫你們怎麽唱就給我怎麽唱,不唱走人,包賠我的損失,一千塊現大洋!”眾人噤聲。

    陳五爺說:“怎麽都不說話了?告訴你們,我不但要這個彩兒,今天還要給我上《十八猜》。台上幹猜,迴去我來實在的,帶勁。”王老永央求說:“五爺,《十八猜》就依了您,《大西廂》就按老譜唱吧,給我個麵子。”

    陳五爺一臉無賴相,厲聲說:“不行,肯定不行。我娶三姨太,高興,不給我助助興那怎麽行?晚上我哪來的勁?不讓你們白唱,猜一個,一塊大洋,算一算,劃算不劃算?”

    迴去的路上,王老永勸鮮兒:“鮮兒,師父知道你難,可大夥得活呀。我早就對你說過,咱吃開口飯的是下九流,人家不把咱當人看,咱是人家的耍物,你就是不聽。事到如今你後悔了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咱要是不唱,到哪兒弄一千塊現大洋啊?”鮮兒猶豫了半天,咬咬牙說:“師父,我應下了,大不了就是個死,我唱!”

    陳家院內張燈結彩。戲台下,陳五爺和大小老婆、三姨太坐在方桌旁,嗑著瓜子喝著茶聽戲,一個叫小栓子的小仆人伺候在左右。賓客們分別圍著三張桌子依次而坐,陳家的護院分別站在院內各處。戲台上,大機器正在演唱著二人轉《十八猜》:猜一猜姐兒頭發辮兒啊,

    姐兒頭發辮兒,

    烏雲遮滿天哪,

    七個隆咚八個隆咚店哪啊。

    再往下猜啊,

    俺不讓你猜,

    俺偏要猜呀……

    廂房裏,鮮兒忙活著給大夥上妝。王老永滿臉愧疚地跟在鮮兒身後,說:“鮮兒,難為你了,師父也沒有辦法,好不容易攬了一出戲,賞錢又多……唉,我無能,叫徒弟受這麽大的委屈,我心裏難受哇!”鮮兒迴過頭,冷冷地說:“師父

    ,別說了,我認了,為了戲班子,我什麽都能舍得。”

    院內戲台下,陳五爺興奮得臉都扭曲了,狂唿道:“好啊,往下猜,六塊大洋了。”其他看戲的人也跟著哄鬧。院內戲台上,大機器繼續唱著:猜一猜姐兒肚臍眼兒,

    姐兒的肚臍眼兒,

    就在那上邊啊,

    七個隆咚八個隆咚店哪啊……

    大機器好歹比畫完《十八猜》,《大西廂》調子驟起,鮮兒與大蠟花合著器樂的節奏舞著手帕上了台。兩人一個亮相,台下頓時掌聲、喝彩聲響成一片。陳五爺說:“這丫頭,不上妝就能迷死人,上了妝真叫人他媽的抗不住,活活的一個狐狸精。”三姨太說:“你呀,就是邪性。”陳五爺說:“這還叫邪性?瞧我今兒晚上的吧。”三姨太說:“德性!”

    陳五爺站起來,對來客說:“諸位,待一會兒就出彩兒了,保管叫大家大開眼界。”來客說:“五爺,什麽彩兒?透透口風吧。”陳五爺說:“不到時候不揭鍋,你就擎好吧!”

    戲唱到張生與鶯鶯相會了,王老永、大機器等戲班子的人都緊張地盯著鮮兒。戲台下,陳五爺又站起來說:“諸位上眼吧,到見紅的節骨眼上了——‘小秋雁’扯啊!”

    戲台上,鮮兒聽見了陳五爺的吼聲,很聽話似的從腰背後扯出了一塊綢布,但卻是一大塊白綢布!在紅彤彤的舞台上煞是顯眼。台下的觀眾哇的一聲愣了神,台上的樂師們也不知所措,停了手中的家什,音樂驟停!

    王老永、大機器大驚失色。戲台下,陳五爺已是暴跳如雷,說:“小秋雁,你不是人揍的,你壞了我的好事,我和你沒完!今天晚上就沒完!”一下子掀翻了桌子。戲台上,鮮兒麵色冷峻地看著陳五爺,這讓陳五爺更是氣急敗壞,手指著鮮兒大發雷霆說:“就你個小樣,敢跟我較勁!給我把她抓起來!”

    陳家護院從各個方向跑上戲台,刹那間台上一片混亂!戲台一側,王老永絕望地說:“毀了,戲班子的飯碗砸了,徹底砸了!”

    鮮兒給囚在了陳家的廂房上,王老永硬著頭皮找陳五爺求情,陳五爺對著垂手站立的王老永說:“你說破大天也沒有用,我這算是客氣的,再煩我,不但要賠我銀子,還要送你們去官府,蹲班房!”王老永說:“五爺,您要硬是這麽做怕要逼死人命的,小秋雁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剛烈著呢。”陳五爺說:“好啊,騎馬要騎烈馬,玩女人就要玩烈女,那才帶勁。”王老永還要分辯,陳五爺突然

    獰笑一聲說:“那對不起你王班主了,先讓你嚐嚐厲害!”

    陳五爺一招手,衝進幾個護院,不由分說捆了王老永出了屋。屋外早已備好了木架。眾人押著王老永,把他吊在木架上,身體呈“大”字狀。一個滿臉橫肉的家丁手執一條長鞭候在一邊。陳五爺在木架前坐下,呷了口茶,吩咐道:“把戲班子人都叫來吧,鮮兒姑娘也請出來,平時都是他們唱戲給人看,今天也讓他們瞧出戲吧。”幾個家丁把鮮兒帶到院裏,大機器等人也給領了進來。陳五爺也不抬頭,手指一抬,那持鞭大漢便揮了鞭子抽到王老永身上。一開始,王老永還硬挺著,可是不一會兒,他的號叫聲便響徹在院落裏,身上的夾衣早已是碎為布片,一道道血痕清晰可見。鮮兒一臉悲憤地看著王老永。大機器哭著勸鮮兒說:“鮮兒,你就應了吧!再這樣下去,師父的命就沒了,戲班子還要活呀!咱現在說別的都沒用了。”鮮兒默默地流著淚,一時無語。大機器長歎一口氣說:“老天爺呀,你真是睜不開眼了嗎?”

    大蠟花走到鮮兒麵前說:“鮮兒,事情鬧大了,你就忍心看著大夥進班房?求你了,我給你跪下了。”

    吊在架子上的王老永忽然抬起頭來嚴厲地說:“你們這是幹什麽?你們這是把鮮兒往死裏逼啊!作為師兄,你們怎麽能這樣呢?大機器,帶著師弟和鮮兒走吧!我大不了就是一個死!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讓他姓陳的遂了心意!走!都走!馬上走——”

    大機器等人眼含熱淚,爬到王老永麵前哭喊著說:“師父——”

    始終流淚無語的鮮兒,走近王老永,哽咽道:“師父,咱們都得好好地活著!”

    她徑直走到陳五爺跟前,低聲道:“把我師父放下來。”陳五爺對旁邊的護院做個放人的手勢,盯著鮮兒問:“鮮兒姑娘得有點表示呀。”鮮兒不再說話,低頭進了陳五爺的房。吊在架子上的王老永熱淚縱橫地喊著:“鮮兒,你不能去啊!”

    背身而去的鮮兒,好像沒聽見一樣……

    大機器、大蠟花、小迷糊等戲班子的人跪在地上看著鮮兒的背影。大機器淚流滿麵,突然間像瘋了似的,狠命地磕著頭,號啕大哭!已經被放下來的王老永老淚縱橫……

    王家戲班的所有人跪在祖師爺的牌位前,王老永喃喃地禱告說:“祖師爺保佑,保佑鮮兒平平安安地迴來!我們對不起鮮兒啊,可實在沒有辦法了,刀把子攥在人家手裏,咱是菜板上的一塊肉啊!”

    忽然屋門被推開,一個

    陳家的護院走進說:“人給你們送迴來了,陳五爺說這事就算了了,你們走吧!抬進來!”

    四個護院抬著躺在門板上的鮮兒走進屋內,鮮兒頭發淩亂,衣衫不整,雙眼緊閉。眾人呆呆地看著,王老永俯下身子輕聲地喚著說:“鮮兒……”鮮兒慢慢睜開雙眼,看著師父無力地說:“師父,咱走吧。”

    寒風唿號,草木凋零。淒厲的嗩呐聲中,王家戲班的馬車又上了路。鮮兒躺在車上對大蠟花說:“師哥,叫師傅來,我問句話。”大蠟花跑到王老永跟前說:“師傅,鮮兒要跟你說句話。”王老永急忙跑到馬車旁邊說:“鮮兒,有什麽話跟師傅說?”鮮兒孱弱地說:“師傅,咱還是往北走嗎?”王老永說:“對,再往前走就到黑龍江了。”鮮兒歎道:“關東怎麽這麽大哪?”王老永說:“咱走走停停,邊走邊唱,道就覺得遠。”

    鮮兒腮邊又帶了淚:“師父,戲班子我不能呆了,留下總是給你添麻煩,把我扔下吧,我不走了。”王老永抹著淚水說:“鮮兒,你救了大夥兒的命,咱就往你要去的地方走,去找你男人,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元寶鎮!”鮮兒說:“師父,不能啊,不能為了我斷了大夥的生路呀,咱們班子哪個沒有家裏的牽掛?大夥的飯碗就在這兒啊!”王老永說:“鮮兒,別說了,到哪兒都能吃碗飯,我們一定要把你送到元寶鎮!”鮮兒說:“師父,我不走了,再走就會死在道上的,也不會找他了,我沒臉見他。”王老永說:“你要迴老家?”鮮兒說:“也不迴了。”王老永:“那你要到哪兒去?”鮮兒說:“先找個地方住下,好好想一想。”

    王老永沉思了一會兒,說:“鮮兒,這樣吧,我在附近的屯子裏有個熟人,我給你留些錢,你先到他那兒養病。病好利索了你就直奔煙囪山,那兒有個伐木場,找我的朋友老獨臂,他是我的生死之交,一定會收留你的。”鮮兒說:“謝謝師父。”王老永動情道:“鮮兒,咱不管遇到什麽難處,千萬得好好地活著!”鮮兒微微一笑說:“師父,鮮兒記住了。”

    王老永含淚帶笑說:“鮮兒,咱們師徒一場,情如父女,眼下即將分手,別怪我這個當師父的沒本事——”鮮兒眼見師父傷感不已,有意打斷師父的話說:“師父,從認識你到現在,鮮兒還從來沒聽到過您唱的戲。”王老永明白了鮮兒的意思,忙說:“孩子,師父今兒為你唱出《陰魂陣》。大夥把家夥咂巴起來!”

    王家班邊走邊唱,在秋風中扭啊喊啊,蒼涼的音調迴蕩在一片蒼茫浩瀚的天地間:

    往前看不見陽關大路哇,

    往後看不見白馬將軍。

    叫聲高郎迴去吧,

    金鑾寶殿見主君。

    娘舅他若準了你的本,

    將令一下發大軍。

    大軍發到壽州地,

    好破這座陣陰魂。

    現如今為妻我身懷六甲,

    是男是女我也不知聞……

    秋風蕭瑟,萬木蕭條,金夫們還在河套裏淘金,一個個凍得瑟瑟發抖。金把頭提溜著木棒走來,唿喊著說:“夥計們,西溝的崔老五要和咱們逗棒了。咱們為占這幾個坑沒少花本錢,搭上了不少人命,不能拱手送出去,要不一年就白忙活了!都準備好了家什,他們來一個削他一個,誰後退是孬種!”小金粒唿喊道:“他們來了!”果然,遠處一群漢子揮舞著木棒邊跑邊唿喊著:“奪迴咱們的坑啊,和他們拚了!”

    金把頭手持短棒唿喊道:“夥計們,給我上,金坑就是咱們的命啊!”金夫們迎著來犯者撲去。牛得金一躍而起,朱開山一把沒拉住他。兩幫金夫們為奪金場展開了大械鬥,鬥得腥風血雨日月無光。

    金把頭這時卻悄悄地溜到大石頭後邊躲了起來,朱開山拖著小金粒緊緊跟隨其後。

    金把頭吃驚地說:“你……”朱開山冷笑著問:“你呢?”金把頭說:“我……”朱開山說:“不要怕,我保護你。”金把頭狠狠地瞪了朱開山一眼。朱開山嘿嘿一笑。

    官兵馬隊來了,鎮壓雙方的逗棒人,河套裏一片混戰,一排排山東淘金人倒下了……朱開山默默地看著。

    械鬥後的河套上,混雜著濃濃的血腥氣,受傷者的呻吟響成一片,直叫得人心裏頭發顫。朱開山扶起奄奄一息的牛得金,牛得金斷斷續續地說:“老朱,我不行了,悔不該來這兒呀,我的那些金疙瘩埋在林子裏那棵核桃樹下,要是能帶出去,換點錢捎給我老婆吧,他們等著錢活命呀……”話沒說完斷了氣。

    真是秋風怒號,山川含悲。金夫們把大械鬥中死去的弟兄們埋葬了,山坡上又多了十幾座山東人的墳墓。朱開山悲憤地對眾人說:“弟兄們,我覺著咱們都該用腦子想想怎麽能活著出去的事了。要不然咱這些人沒準哪天也得埋在這兒。為了咱們的爹娘、老婆孩子,咱也不能糊裏糊塗地撂在這兒。不過,話又說迴來,眼下想馬上出去還不太行。這段時間,大家都動動腦子,想想辦法。當然,更重要的是,都能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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