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的,從梯子下往上望的李文琪所看到的,坐在梯子頂上說瘋話的黃仲維!(仰臉大笑)

    黃:你看,你看,我真希望你自己此刻能從這兒看看你自己,(興奮)哪一天我要這樣替你畫一張像!

    琪:你畫好了麽,鬧什麽勁兒?下來吧。

    黃:說起來容易。我眼高手低,就沒有這個本領畫這樣一張的你!

    要有這個本領,我早不是這麽一個空想空說的小瘋子了!

    琪:你就該是個大瘋子了麽?

    黃:可不?對宇宙,對我自己的那許多世界,我便是真能負得起一點責任的大瘋子了!

    琪:快下來吧,黃大瘋子,不然,我不管替你扶住梯子了!

    黃:(轉身預備下來,卻輕輕地說)文琪,如果我咬定了你這句話的象征意義,你怎樣說?(下到地上望琪)

    琪:什麽象征意義?

    黃:(拉住文琪兩手,對麵望住她)不管我是大瘋子小瘋子,在梯子頂上幻想著創造什麽世界,你都替我扶住梯子,別讓我摔下去,行不行?

    琪:(好脾氣地,同時又諷刺地)什麽時候你變成一個詩人?

    黃:(放下雙手喪氣地坐在梯子最下一級上)你別取笑我,好不好?……你是個聰明人,世界上最殘忍的事就是一個聰明人笑笨人!

    (抬頭向文琪苦笑)有時候,你弄得我真覺到自己一點出息都沒有!

    (由口袋裏掏出煙,垂頭歎氣)

    琪:(感動,不過意地湊近黃,半跪在梯邊向黃柔聲問)仲維,你,你看我像不像一個刻薄人?

    黃:(迷惑地抓頭)你?你,一個刻薄人?文琪,你怎麽問這個?你別這樣為難我了,小姐!你知道我不會……不會說話……簡直的不會說!

    琪:(起立)不會說話,就別說了,不好麽?

    黃:(亦起立抓過文琪肩膀搖著它)你這個人!真氣死我!你,你……你不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麽?

    琪:(逗黃又有點害怕)我,我不知道!(擺脫黃抓住她的手)

    黃:(追琪)你……你把你耳朵拿過來,我非要告訴你不可——今天!

    琪:(頑皮地歪著把耳朵稍湊近)哪……我可有點聾!

    黃:(抓住琪的臉,向她耳邊大聲地)我愛你,知道嗎,文琪?你知道我不會說話……

    琪:(努著嘴紅著臉說不出話半天)那——那就怎麽樣呢?(兩手掩麵笑,要跑)

    黃:(捉住琪要放下她兩手)怎樣?看我……琪看我,我問你,……

    別這樣別扭吧!(從後麵攬住文琪)我問你老四,你……你呢?

    琪:(放下手轉臉望黃,搖了一下頭發微笑)我——我隻有一點兒糊塗!

    黃:(高興地)老四!你真……真……噢,(把琪的臉藏在自己的胸前感傷地吻文琪發)你,你弄得我不止有一點兒糊塗了怎麽好?小四!

    琪:(伏在黃胸前憨笑)仲維,我有一點想哭。(抽噎著又像是笑聲)

    〔門開處唐元瀾忽然闖入房裏。〕唐:今日這兒怎麽了?!(忽見黃、琪兩人,一驚)對不起,太高興了忘了打門!

    〔仲維、文琪同時轉身望唐,難為情地相對一笑。〕琪:(搖一搖頭發頑皮倔強地)打不打門有什麽關係?那麽洋派幹嗎?

    唐:(逗文琪)我才不知道剛才誰那麽洋派來著?好在是我,不是你的大伯伯!

    琪:(憨笑)元哥,你越變越壞了!(看黃微笑)

    唐:可不是?(忽然正經地)頂壞的還在後邊,你們等著看吧!文琪,你二哥什麽時候到?

    黃:(看表)十一點一刻。

    唐:為什麽又改晚了一趟車?

    琪:我也納悶呢,從前,他一放假總急著要迴家來,這半年他怎麽變了,老像推延著,故意要晚點迴來似的。

    唐:(看牆上畫同屏風)仲維,這些什麽時候畫的?

    黃:畫的?簡直是瞎塗的,昨天我弄到半晚上才睡!

    唐:那是甜的苦工,越做越不累,是不是?

    〔梅真入,仍恢複平時活潑。〕梅:(望望畫,望黃同琪)你們就掛了這麽一張畫?

    琪:可不?還掛幾張?

    黃:掛上一張就很不錯了!

    唐:你不知道,梅真,你不知道一張畫好不容易掛呢!(望琪)

    梅:(看看各人)唐先生,您來的真早!您不是說早來幫忙麽?

    唐:誰能有黃先生那麽勤快,半夜裏起來做苦工!

    黃:老唐,今日起你小心我!

    梅:(望兩人不懂)得了,你們別吵了,唐先生,現在該輪到您趕點活了,(手裏舉著一堆小白片子)您看,這

    堆片子本來是請您給寫一寫的。(放小桌上)

    唐:(到小桌邊看)這些不都寫好了麽?

    梅:可不?(淘氣地)要都等著人,這些事什麽時候才完呀?四小姐,你看看這一屋子這麽好?

    〔三小姐文霞跑進來。文霞穿藍布夾袍,素淨像母親,但健碩比母親高。她雖是巾幗而有須眉氣概的人,天真稚氣卻亦不減於文琪。愛美的心,倔強的誌趣,高遠的理想,都像要由眉宇間湧溢出來。她自認愛人類,願意為人類服務犧牲者,其實她就是一個富於熱情又富於理想的好孩子。自己把前麵天線展得很長很遠,事實上她卻仍然是學校、家庭中的小孩子。〕霞(興奮地)飯廳裏誰插的花?簡直的是妙!

    〔大家全看著彼此。梅真不好意思地轉去收拾屋子。〕琪:一定是梅真!(向梅努嘴)

    霞:我以為或者是媽媽——那個瓶子誰想到拿來插梅花!

    琪:那黑膽瓶呀?可不是梅真做的事。(向梅)梅真,你聽聽我們這熱心的三小姐!怎麽?梅真“燒盤兒”啦?

    黃:梅真今天很像一個導演家!

    霞:嘿,梅真,你的組織能力很行呀,明日你可以到我們那劇團裏幫忙!

    梅:得了,得了,你們盡說笑話!什麽導演家啦,組織能力啦,組織了半天導演了半天,一早上我還弄不動一個明星做點正經事!

    黃:好,我畫了一晚上不算?今日早上還掛了一張名畫呢?

    梅:對了,這二位明星(指黃同琪)掛一張畫的工夫,差點沒有占掉整一幕戲的時候!(又指唐)那裏那一位,好,到戲都快閉幕了才到場!

    〔大家哄然笑。〕唐:你這罵人的勁兒倒真有點像大導演家的口氣,你真該到上海電影公司裏去……

    梅:導演四小姐的戀愛小說,三小姐的宣傳人道的傑作……

    霞:梅真,你再頑皮,我晚上不幫你的忙了,你問什麽社會經濟問題以後我都不同你說了,省得你挖苦我宣傳人道!

    〔宋雄入,手裏提許多五彩小燈籠。〕宋:四小姐,飯廳燈安好一排,您來看看!

    琪:安好了嗎?真快,我來看……

    〔琪下。〕黃:我也去看看……

    〔黃隨琪下。〕霞:宋雄!你來了,你那鋪子怎樣啦?

    宋:三小姐,好久沒有見著您,聽說您總忙!您不是答應到我那鋪子裏去參觀嗎?您

    還要看學徒的吃什麽,睡在哪兒,我待他們好不好,您怎麽老不來呀?

    霞:(笑)我過兩天準來,你錯待了學徒,我就不答應你!

    宋:好,三小姐,這一城裏成千成萬的大資本家,您別單挑我這小窮掌櫃的來做榜樣!告訴您,我待人可真不錯,剛才那小夥計送電線來,您不出去瞧瞧?吃得白胖白胖的。

    唐:(微笑插嘴)小電燈匠吃得白胖白胖的可不行!小心上了梯子掉下來!

    宋:(好脾氣地大笑,望著梅立刻斂下笑容,很莊嚴地)三小姐哪天到我行裏玩玩?買盞桌燈使?

    霞:好,我過兩天同梅真一塊來。

    宋:(高興向梅)梅姊,對了,你也來串串門。(急轉身望梯子)

    這梯子要不用了,我給拿下去吧。

    梅:(溫和地)好吧,勞駕你了。(急轉臉收拾屋子)

    〔宋拿梯子下。〕唐:我也去看看飯廳的梅花去!

    梅:得了,唐先生,您不是來幫忙嗎?敢情是來看熱鬧的!

    唐:(微笑,高興地)也得有事給我做呀?!

    梅:好,這一屋子的事,還不夠您做的?

    霞:我也該來幫點忙了。

    梅:三小姐,這堆片子交給您,由您分配去,吃飯分三組,您看誰同誰在一起好。就是一件。(附霞耳細語)

    霞:這壞丫頭!(笑起來,高興地向門走)

    〔文霞下。梅真獨自收拾屋子不語。唐元瀾望梅,倚書架亦不語。〕梅:怎麽了,唐先生?

    唐:沒有怎麽了,我在想。

    梅:什麽時候了,還在想!

    唐:我在想我該怎麽辦!

    梅:什麽事該怎麽辦?

    唐:所有的事!……好比……你……

    梅:(驚異地立住)我?

    唐:你!你梅真,你不是尋常的女孩子,你該好好自己想想。

    梅:我,我自己想想?……那當然,可是為什麽你著急,唐先生?

    唐:(苦笑)我不著急,誰著急?

    梅:這可奇怪了!

    唐:奇怪,是不是?世界上事情都那麽奇怪!

    梅:唐先生,我真不懂你這叫做幹嗎!

    唐:別生氣,梅真,讓我告訴你,我早晚總得告訴你,你先

    得知道我很糊塗,糊塗極了!

    梅:等一等,唐先生,您別同我說這些話!有什麽事您不會告訴大小姐去?

    唐:梅真!大小姐同我有什麽關係?除掉那滑稽的誤會的訂婚!你真不知道,我不是來找那大小姐的,我是來這兒解釋那訂婚的誤會的,同時我也是來找她二弟幫我忙,替你想一想法子離開這兒的。

    梅:找二爺幫你的忙,替我想法子離開這兒?我愈來愈不明白你的話了!

    唐:我知道我這話唐突,我做的事糊塗,我早該說出來,我早該告訴你……(稍頓)

    梅:我不懂你早該告訴我什麽?

    唐:我早該告訴你,我不止愛你,我實在是佩服你,敬重你,關心你。當時我常來這兒找她們姊妹們玩,其實也就是對你……對你好奇,來看看你,認識你!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一樣的對你好奇,盡想來看你,認識你——平常的說法也許就是愛戀你,傾倒你。

    梅:來看我?對我好奇?(眼睛睜得很大,向後退卻)對我……

    唐:你!來看你!對你好奇,我才糊糊塗塗地常來!誰知道倒弄出一個大誤會!大家總以為我來找文娟,我一出洋,我那可惡的劉姨嬤就多管閑事,做主說要我同文娟訂婚!這玩笑可開得狠了!弄得我這狼狽不堪的!這次迴來,事情也還不好辦,因為這兒的太太是大小姐的後媽,卻是我的親姑姑,我不願意給她為難,現在就盼著二少爺迴來幫幫我的忙,同文娟說穿了,然後再叫我上地獄過刀山挨點罵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你……

    梅:(急得跺腳兩手抱住額部,來迴轉)別說了,別說了,我整個聽糊塗了!……你這個叫做怎麽迴事呀?(坐一張矮凳上,不知所措)

    唐:(冷靜地)說得是呢?怎麽迴事?!(歎息)這次我迴來才知道大小姐同你那樣做對頭,我真是糊塗,我對不起你。(走近梅真)梅真,現在我把話全實說了,你能原諒我,同情我!你……(聲音輕柔地)這麽聰明,你……你不會不……

    梅:(急打斷唐的話)我,我同情你,但是你可要原諒我!

    唐:為什麽?

    梅:因為我——我隻是沒有出息的丫頭,值不得你,你的……

    愛……你的好奇!

    唐:別那樣子說,你弄得我感到慚愧!現在我隻等著二少爺迴來把那誤會的婚約弄清。你答應我,讓我先幫助你離開這兒,你要不信我,你盡可讓我做個朋友……

    我們等著二少爺……

    梅:(哭著拿手絹蒙臉)你別,你別說了,唐先生!你千萬別跟二爺提到我!好,我的事沒有人能幫助我的!你別同二少爺說。

    唐:為什麽?為什麽別跟二少爺提到你?(疑心想想,又柔聲地問)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很能了解人情的細心人?他們家裏的事有他就有了辦法嗎?

    梅:(擦眼淚頻搖頭)我不知道,你別問我!你就別跟二少爺提到我就行了!你要同大小姐退婚,自己快去辦好了!(起立要走)那事我很同情你的,不信問四小姐。(又哭拭眼淚)

    唐:梅真,別走!你上哪兒去?我不能讓你這樣為難!我的話來得唐突,我知道!可是現在我的話都已經實說出來了,你,你至少也得同我說真話才行!(倔強地)我能不能問你,為什麽你叫我別對二少爺提到你?為什麽?

    梅:(窘極搖頭)不為什麽!不為……

    唐:梅真,我求你告訴我真話。(沉著嚴重地)你得知道,我不是個浪漫輕浮的青年人,我已經不甚年輕,今天我告訴你,我愛你,我就是愛你,無論你愛不愛我!現在我隻要求你告訴我真話。(頭低下去,逐漸了解自己還有自己不曾料到的苦痛)你不用怕,你盡管告訴我,我至少還是你的朋友,盼望你幸福的人。

    梅:(始終低頭呆立著咬手絹邊,至此抿緊了口唇,翻上含淚的眼向唐)我感激你,真的我,我感激你……

    唐:(體貼的口氣)為什麽你不願意我同文靖提到你?

    梅:因為他——他——(嗚咽地哭起來)我從小就在這裏,我……

    我愛……我不能告訴你……

    唐:(安靜地拍梅肩安慰地)他知道麽?

    梅:我就是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呀!(又哭)他總像躲著我……

    這躲著我的緣故,我也不明白……又好像是因為喜歡我,又好像是怕我——我——我真苦極了……(又蒙臉哭)

    唐:梅真!你先別哭,迴頭誰進來了……(四麵張望著拉過梅真到一邊)好孩子,別哭,戀愛的事太慘了,是不是?(歎口氣)不要緊,咱們兩人今天是同行了。(自己低頭,掏出手絹擤鼻子,又拿出煙點上,嘴裏輕輕說)我聽見窗子外麵有人過去,快把眼睛擦了!

    〔窗外許多人過去,仲維、文琪同文霞的聲音都有。〕窗外榮:二少爺的火車是十一點一刻到。

    窗外黃:雇幾輛洋車?都

    誰去車站接二哥?

    窗外霞:還有我……

    窗外琪:我也去接二哥!

    窗外黃:快,現在都快十點半了!

    〔唐靜靜地抽著煙,梅真低頭插瓶花,整理書架。〕窗外:二少爺火車十一點一刻到,是不是?還有三刻鍾了,還不快點?

    梅又伏桌上哭,唐不過意地輕拍梅肩,門忽然輕推開,大小姐文娟進來,由背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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