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花要離開枝頭,才能散發出奇異的幽香;有一種樹要老去,才能體現出它存在的價值;有一些人要死後,才能讓人永遠銘記在心底。歲月的無情可謂有目共睹,可是它也隻是遵循自然規律,萬物榮枯有定,半點不得強求。緣分亦是如此,緣來緣去,是我們耗盡一生都無法逆轉的棋局。

    江湖中人時常會說一句話:“生有何歡,死有何懼。”關於生死別離,我們是這樣地無能為力,曾經費盡心思想要參透的玄機,在死亡到來的時候都那麽不值一提。在不能改變的結局裏,我們隻好將一切希冀都交付給來生,寧可相信真的有來世,真的有因果輪迴。那麽,今生未了的心事還有機會了卻,今生未還的債約來世可以償還,今生無法割舍的人來世還會再續前緣。

    蘇曼殊真的死了,三十五歲,多麽年輕的生命,在紅塵孤獨地遊曆一迴又匆匆離去。讓人忘不了的是臨死前留下的話語:“一切有情,都無掛礙。”多麽倔強的人,縱是死,也要告訴世人,他那行雲流水一孤僧的灑脫。他說他是戲裏的青衣,在璀璨的花事裏用生命和靈魂演繹一場死亡的美麗。這朵流浪的青雲,零落的孤雁,終於找到了歸宿,可以停止漂遊,可以安靜地躺在杳無人煙的山坡上,盡管再也不能唿吸。

    這個暮春,蘇曼殊和百花一起紛紛飄落,萎作塵泥。如此詩意的死,對蘇曼殊來說或許沒有太多遺憾,盡管沒有誰相信他真的可以放下世間一切,平靜地接受死亡。這樣一個狂傲僧者,一個淩雲誌士,一個世間情種,亦不敢和生命討價還價。他守信諾,尊重這份以悲劇告終的結局,並且無悔。蘇曼殊是病死的,關於他的死眾說紛紜,有人覺得他的病是咎由自取,但更多的是感歎、是憐惜。當我們看著一個旺盛之齡的人驟然死去,換作誰,都無法隱藏起內心深處的慈悲。

    他是一個僧者,他的一生雖然狂放不已,但是問心無愧。他的確辜負過佛祖,又有負於紅顏,可這一切都是前世命定,他被命運的鞭子抽打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年的飄零,三十五年的孤苦,三十五年的空茫,若有債,也該還清了。蒼茫世間,多少人在縱橫的阡陌上來來往往,到最後迷失了自己。多少人睜著眼睛冷冷地看歲月紛繁,那樣地無關自己。來到人世之前,我們都是最陌生的人。來到人世之後,縱然不曾有過相見,也在同一片天空下有過緊緊地相依。

    原以為蘇曼殊一生和櫻花結下不解之緣,又出生在那個生長櫻花的島國,死後亦會迴歸到那裏。卻不知,他的靈柩在上海停放了六年之久

    ,竟會被移葬於杭州西湖孤山。或許這是上蒼給他安排的另一段情緣,蘇曼殊有生之年曾多次去過杭州西湖,亦幾度拜祭過蘇小小的墓地,甚至在西子湖畔,與乘著油壁車的女子有過美麗的邂逅。在他生前,喜歡流連於煙花柳巷,將青樓歌妓視作知己,所以他與江南名妓蘇小小會有這麽深的緣分。

    蘇曼殊被葬在杭州西湖孤山北麓的西泠橋南麵,蘇小小的墓在西泠橋北麵,兩座孤墳遙遙相望,永遠不得親密地偎依,永遠亦不會寥落地別離。他們二人同姓蘇,一生愛好西湖山水,同樣有著卓然不凡的才情與遺世獨立的傲骨。這樣的圓滿無缺,令人疑惑是否真的是巧合。蘇曼殊情係一生,就連死亦無法擺脫詩意的浪漫。宿命似乎要刻意這樣安排,唯有這樣才不辜負蘇曼殊這傳奇的一生。人世風景萬千,世間百媚千紅,也隻有西湖風光,隻有蘇小小才配得起這樣一個絕代人物。

    因為這個完美的結局,抹去了鬱積在世人心中的遺憾。倘若將他葬在荒山野嶺,與不知名的草木為伴,難免令人心生淒涼。畢竟蘇曼殊這一生參過高深的禪,寫過多情的詩,畫過生動的畫,以及為革命奉獻過所有的熱情和最好的年華。這個集詩、畫、情、禪、革命於一身的人,在亂世漂浮,居無定所地過了一生。也許死才是最好的歸宿,隻要他活著,這隻紅塵孤雁永遠無法放棄他飄零的使命,隻能在蒼茫世海裏來迴往返,直到落盡最後一根羽毛。

    在眾生眼中,蘇曼殊是個半僧半俗的人。有人說他是一個僧人,披著袈裟,竹杖芒鞋在人間遊走,蓮台才是他最後的家。有人說他是一個情種,身著西服,風度翩然嬉笑在秦樓楚館,紅顏才是他心靈的歸所。亦有人說他是一個誌士,在時代的滾滾洪流下,驚起風雲萬丈。還有人說他是一個伶人,在人生這座色彩紛呈的舞台上,演繹著一場又一場陰晴圓缺的戲。他吟過“行雲流水一孤僧”,又吟“恨不相逢未剃時”。他婉轉時像一闋宋詞,瀟灑時如一篇散文,深邃時又若一部小說。他的一生一直在行走,任何一個想要與他結緣的人都必須放棄安定,背著行囊遠走天涯。

    蘇曼殊走了之後,這世間亦有無數的人為他痛哭流涕,為他悲傷不已。更讓人大為驚歎的是,蘇曼殊一個十幾歲的侄女蘇紹瓊,在他死後為他寫了一首感天動地的詩作,並且在寫完這首詩不久,她本人亦服毒自殺。蘇紹瓊用這首詩,來當作她對辭別人世的最終告白。她的死,給蘇曼殊的人生又增添了震撼悲絕的一筆。

    詩人,飄零的詩人!

    我!你的小侄女!

    仿佛見著你:

    穿著芒鞋,托著破缽,

    在櫻花橋畔徘徊著。

    詩人,飄零的詩人!

    我又仿佛見著你:

    穿著袈裟,拿著詩卷,

    在孤山上哦吟著。

    寂寞的孤山呀,

    隻有曼殊配作你的伴侶!

    這就是蘇紹瓊為蘇曼殊寫下的詩作,潔淨簡短的幾句卻真切又完整地表達了蘇曼殊紛亂的一生。蘇曼殊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小侄女竟然會是他在人間最後的知音。她躲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用心觀看著他,直到他真的離去,她才選擇用這樣的方式來詮釋自己。沒有人知道這個小小女孩真正的死因,她服下的或許是蘇曼殊為她調製的毒藥,或許是蘇曼殊一世的飄零,寂寞的吟哦,以及在孤山的魂魄,讓這小小女孩再也沒有勇氣好好地活下去。

    她是感動至死、悲傷至死的,我們不願相信,這麽美好的生命就這樣懦弱地對塵世低頭。可是一個敢於自盡的人,一個用死來證實自己的人,又豈會懦弱至此?她的死,是因為她太醒透,與她年齡不適宜的醒透注定她將一生冰涼孤獨,所以她選擇死,用死來解脫自己,成全別人。一個過早洞悉人情、知曉世事的人是悲哀的,有如獨自在懸崖峭壁上舞劍,無人應和的時候,他隻好選擇粉身碎骨,縱身一躍,這意味著重生。

    對於這個蒼茫的塵世,永遠沒有早到的人,也沒有遲來的人。生存於世,就要接受命運的編排,接受歲月的遷徙,和白雲一起流浪,與大雁一起漂遊,直到有一天,真正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歸宿方能止步。據說,蘇曼殊死後若幹年,他的墳墓亦被動遷過,這讓我們不禁感慨,偌大的一個世間連一座墳墓都容不下?好在如今這座墓碑完好無損地佇立於西湖孤山,可以自在地賞閱西湖四季風光,看盡紅塵過客往來。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一直以來,我們都是那個追夢的人,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過客,在這熙攘的世間追逐名利,追逐情感,亦追逐著生命。直到有一天,發現雲在止步,雨在停息,才恍然,你和我真正要的也隻是一份簡單和安定。這世間總會有不死的魂魄,如那巍峨聳立的高山,如那滔滔不止的江水,還有那株在西子湖畔吟哦的小草。心經雲:“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蘇曼殊終究還是解開塵網,遠離顛倒夢想,乘一葉小舟駛向蓮開的彼

    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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