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生活中常會感歎:如果當時做什麽積極一點,也許過得更好,或者說,如果當時沒那樣做,今天就不會是這種局麵……如果,既是一種美麗的願景,也是一種懺悔。可人生,畢竟是沒有如果的,不可以從頭再來。但人生的航船,卻需要希望來支撐,反思做槳。隻不過,倉央嘉措的“如果”,不是他能左右的。

    如果說倉央嘉措從三歲被找到開始,就作為靈童,接到布達拉宮中長大,他可能就不會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情。或者說,如果他一直生活在他快樂的家鄉,也不會有那麽多的清規戒律,阻止他愛的火苗。

    倉央嘉措的父親是藏族人,母親是門巴人。在他們的文化中,真情是浸潤人們心靈的力量。

    門隅地區的首府叫門達旺,達旺是達登旺波的簡稱,在門巴人的傳說中,達登旺波就是太陽的名字。在這個陽光照耀的地方,流傳著許多門巴人的愛情故事。相傳,在清明透徹的湖水中,走出了一位俊朗的少年,他以月亮為弓,以流星為箭,將定情的靴帶,射向他愛慕的姑娘。又有傳說,仙女下凡的貧家姑娘卓瓦桑姆,與國王呷拉旺布一見鍾情,但遭到了王後的迫害,最終真情戰勝了邪惡,使有情人終成眷屬。

    倉央嘉措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自由、浪漫、真情,這些美麗的故事滋養著他。即使做了活佛,他也不可能從對這些傳說的憧憬中,剝離出來。懵懵懂懂的情愫,在他心中暗暗湧動。

    於是倉央嘉措恣意地享受著他和於瓊卓嘎的愛情。此時他們的感情正急速升溫,就像沸騰的開水一樣熱烈。

    盡管他們約會有了固定的場所,可是這世界畢竟還是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這愛情的枝蔓,已不知不覺地爬過了牆。樹大招風,葉大招蟲,這個世界上總有一種人,變態地追求著對於新奇的偏愛。他們四處捕風捉影,敏銳地觀察每一個他們好奇的細節。這對俊男靚女,必定成為他們眼中的獵物。隱秘的戀情,終於還是在各種機緣巧合下,傳到了桑結嘉措的耳裏。

    聽到倉央嘉措的新戀情,桑結嘉措感到一陣頭疼。作為傀儡,桑結嘉措認為不應該將他束縛得太緊。他畢竟是一個向往自由的青年,而且又有著敏銳的政治覺察力,一旦自己給他的壓力過大,他擔心這青年會反過來對他不利。雖然他知道倉央嘉措不是自己的對手,但不走到那一步,總是好的。

    所以,當倉央嘉措提出要去射箭,要去市集,桑結嘉措沒有做太多的反對。隻要他不管政治,不管那些不該

    他操心的事,就好。他甚至在布達拉宮的後麵,開了一個小的側門,以方便換作俗裝的倉央嘉措進出。雖然他知道,倉央嘉措出去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但他隻以為那是年輕人的玩心在作祟。他不曾想過,倉央嘉措內心多情的種子,已經在布達拉宮俯瞰的世界裏,生出了根,發出了芽,甚至開出了花。那花甚至招搖著,傲視世人的眼光。

    桑結嘉措的心中有些後悔,如果能把他管嚴實點有多好。當初他還曾為解決了倉央嘉措的初戀問題而洋洋得意過,放心大膽地管理他的政事去了。可誰知道,倉央嘉措心裏的情感,竟是飄浮在大海上的冰川,露出來的,隻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潛藏了起來,等待著顯露的那一天。

    桑結嘉措叫來了服侍倉央嘉措的仆人,他想知道,倉央嘉措這段日子是如何度過的。仆人帶來的,不僅是倉央嘉措留戀塵世女子的消息,更有他寫的一首首情詩。耐著性子,桑結嘉措翻過那些詩箋。不可否認,這個青年有寫詩的天賦。即便是他這個學富五車的學者的詩,也不如他的詩來得清新自然,感人心肺。其中有些詩,他也聽過,這些詩正傳唱在拉薩的大街小巷,滋潤著易感的藏民們的神經。他也曾為此唱和過,為其中的幾首拍手叫絕過。可今日不同,今日他看到的,是危機。

    他不但知道了倉央嘉措的熱戀,就連之前的荒唐戀情,也一並知道了。原來倉央嘉措的心,早就不在布達拉宮了。他的心,是眷戀樹枝的小鳥,撲騰在塵世,不願意高飛。如果再不把他約束起來,他一定會闖下禍端。

    桑結嘉措不會輕易地將倉央嘉措的“離經叛道”公之於眾,這是在拿他的政治生涯作賭注。但他更不會允許倉央嘉措的恣意妄為,以免引起影響他政治生涯的事端。

    可是,他雖然是獨攬實權的第巴,但倉央嘉措還頭頂著六世達賴的頭銜。他不能強硬地要求,更不能縱容,唯一的辦法,也是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進山靜修一段時期。也許,靜修能讓他熱戀的感情,冷卻下來。

    進山靜修是佛教修行的一個傳統。佛教認為,塵世是汙濁的,有很多的物質,它們將帶來無數的欲望。如果能將人與這些物質化的生活分離開來,讓人習慣低物質的生活方式,人就能漸漸地學會用心去觀看世界,而非單單用眼。

    所以,從古印度開始,就有很多苦修的法師。他們進入深山中,風餐露宿,忍饑挨餓,度過一個個孤獨的修行之日。在這期間,他們大多靜坐著參悟人生世事,不事勞作,也不謀求食物。

    在嚴重缺乏物質的境況中,去尋找心靈的頓悟。

    比這樣的靜修更決絕的,是於空寂中舍身的法師們。這些法師常常有很高的德行,他們的修行亦抱著一個很大的宏願,即是要造福眾生。他們的修行,可以讓他們忍受饑餓,最後甚至保持著坐姿在洞中圓寂。他們的身體不會腐朽,他們發誓,要用此後千百年的時間,來守護眼前的塵世。

    可對於倉央嘉措而言,別說用真身木乃伊的方式來守護塵世,就連進山靜修,在他也是一個痛苦的抉擇。他的心不在山野,而在塵世。

    倉央嘉措的俗緣未了。他為了去塵世而保留的頭發,把俗世也緊緊地捆縛在了他身上。他與俗世脫不了關係,他怎麽可能去進行真正的修行?要他和心愛的姑娘分開,就像硬生生地,把纏在樹枝上的牽牛花藤蔓扯下來一樣生疼。

    可是他沒有拒絕的理由。他是僧人,就應該修行;他是達賴,就應該斷絕塵緣。此時,他的愛情麵臨著選擇:曾慮多情損梵行,

    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

    不負如來不負卿。(曾緘譯)

    左邊是命中注定、自己沒得選擇的法緣,右邊是難舍難分的姑娘。這人生的路口,讓倉央嘉措肝腸寸斷。

    對倉央嘉措而言,佛始終是住在心裏的至尊,他對佛的敬意,一直沒有改變。他隻是不喜歡作為活佛的生活,但要他完全舍棄佛的存在,卻是一件割他心的事。他甚至幻想,如果她也遁入這空門,與他作伴,他又有何怨尤。即便和她去到最幽閉的山穀,也是無怨無悔的:

    倘我意中人,

    繡佛青燈屋,

    我亦無留連,

    遺世避空穀。(劉希武譯)

    可這樣的想象,也不過是空想。先不說,他還不敢將自己的身份告知她,就算她真入了佛門,也很難與之朝夕相處。佛門自有佛門的規矩,哪容得這男僧女尼私相授受。

    要想得“不負如來不負卿”的“世間雙全法”,隻有在紅教才辦得到。他既然身為黃教的宗主,就已經不可能找到雙全之法。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卻不可兼得,非此即彼的窘境,常常讓我們無所適從。可當人們左右為難之時,卻有靈性自有心思。當佛祖麵對這樣的選擇時,他會如何做?他曾經也有過掙紮。麵對富庶美滿的生活和出家修行之路,他也迷茫過,但他尋著心的方向,知道他向

    往的,是尋解救眾生的路途。麵對苦修還是雲遊之路時,他也迷茫過,但他尋著心的方向,知道苦修的路不通,他尚需去遊曆,感受更多的世事變幻,方能有所頓悟。麵對駐世還是涅槃時,他也迷茫過,但他尋著心的方向,知道涅槃方能讓人們自尋解脫之路。

    魚和熊掌,都可以是心中所願,但什麽才是心最向往的方向,隻要用心地看自己的心,當可明白。能順心而行,不被選擇所礙,亦是智慧。

    倉央嘉措生於凡塵,他的心當然屬於凡塵。佛法無邊,但對於倉央嘉措來說,畢竟是虛無縹緲的一絲清風,隻能感受,卻不能抓住。隻有現實愛情的溫度,才讓他沸騰。可現實雖然那麽近,卻又遙不可及得那麽遠。這無可奈何的愁緒,隻能化作詩篇:

    戀人長得俊俏,

    更加情意綿綿。

    如今要進山修法,

    行期延了又延。(高平譯)

    進山修行的計劃,被倉央嘉措用各種理由,拖了又拖。他如何舍得離開這個地方?雖然布達拉宮曾是他最不願意逗留的處所,但比起遙遠而寂靜的山林,這裏卻好過千倍。在這紅山所俯瞰的地界,有他愛的姑娘,他的心被拴在了那裏,去哪裏都不會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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