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四年(1695)的冬天,仿佛格外冷。五世第巴桑結嘉措的心,也被凍結了起來。之前為了擺脫蒙古人與皇帝的轄製,富有政治抱負的他,選擇了與準噶爾部打算作亂的噶爾丹合作。然而區區的準噶爾部,怎能與康熙領導的強盛清王朝相比?噶爾丹最終兵敗,甚至連嬪妃也引頸就戮,僅他自己保得殘命遠遁。

    桑結嘉措與噶爾丹結盟之事,很快被康熙發現。在拉薩的紛紛亂雪中,從京城快馬加鞭送來的詔書,到了桑結嘉措的手裏。詔書中,桑結嘉措受到了康熙大帝的嚴詞責備。千裏迢迢之外的紫禁城中,皇帝所發出的雷霆震怒,讓這個有著政治抱負的僧人恐懼了。更可怕的是,在詔書中,康熙帝提到了五世達賴喇嘛的死!朝廷和皇帝都已經知道了桑結嘉措的隱瞞。

    怎麽辦?桑結嘉措知道,沒有皇帝的支持,他不可能繼續今日的權威。如今他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將轉世靈童接到布達拉宮中。這個少年傀儡的存在,能讓他繼續大權在握,享有特權。

    他慌忙找來了下屬,吩咐他們去南方的貢巴寺,找迴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

    此時的門隅,阿旺嘉措正滿心歡喜地計劃著與心愛人的婚事。他的愛情開出了一朵小花,開出了滿心的風光旖旎。他正在幻想著他的未來,他將和心愛的她,一起在佛的注視下,幸福一生。這或許是一個紅教信徒最美滿的一生,即便不能即身成佛,有佳人相伴,又能探索佛的智慧,那是多麽充實的人生。可這個世界,沒有給他成就此幸福的機會,這個世界要給他的,是更大的使命。

    阿旺嘉措並沒有感知到這一點,他的手裏還是那溫軟的手。她親昵地依偎著他,聽他安排他們的幸福。他看到她的臉上彌漫著嬌羞和向往,他忍不住想要親吻她的臉頰。可一群人如風一般卷進了他們的房間,將他和她分隔開來。他焦急地要去尋她的手,可跪在他麵前的人,告訴他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他是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

    那一霎,當是狂風暴雨。他沒有想過要去擁有多大的成就,他隻想追求他心中的幸福。可就在他連五世達賴去世的消息都沒有聽到過的情況下,他竟然成了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他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事,可那些跪拜不起的人,卻真實地在他的眼前。這些人中,有他認識的,那是為他講學的經師,和寺院的住持。往日俯視他的這些長輩們,此時都匍匐在他的麵前。

    他的腦中,嗡嗡響成一片。他慌亂地想要找一個依靠,四處尋找後,他發現唯

    一直視他眼睛的,是和他同樣慌亂的她。

    他不知道是怎樣被人們簇擁著離開的。他隻知道,他的眼一直遙望著那個與自己注定無緣的姑娘。自己將會成為高高在上的活佛,然而他寧願俯下身,親吻這塵世的泥土。恍惚中,他似乎意識到,他將被禁錮在布達拉宮尊貴的殿堂裏,再沒有資格去談論“愛情”。

    他本是風,卻被束縛了,失去了生氣。除非有一天,愛情能夠蘇醒,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阿旺嘉措這個存在了。取而代之的,將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

    後來每每想到那個越來越小的身影,他就覺得自己的心,疼痛得快要裂作兩瓣。他為此寫下了斷腸的句子:

    青女欲來天氣涼,

    蒹葭和霜晚蒼蒼。

    黃蜂散盡花飛盡,

    怨殺無情一夜霜。(曾緘譯)

    被世人看做是無上榮耀的此刻,在阿旺嘉措的心中,卻如同寒霜降臨。寒霜分開了在春夏熱戀著的蜜蜂和花朵,就如同一個身份將他與戀人分開一般。世界,瞬間不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四麵襲來的熱情,卻似冷風一般撲來。阿旺嘉措的心在寒風中戰栗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再見到她。他窮盡了雙眼去望,可已經看不到那個身影。

    一對戀人,就這樣被迫分開。這個悲劇的締造者,正是五世第巴桑結嘉措。是他的野心,讓倉央嘉措的成長與別的轉世靈童不同。他沒有自幼接受活佛該有的培養,以此鑄造出一顆波瀾不驚的佛心,他看到的都是鮮活的世情。他一直以為自己將走上一條世俗的路:敬著心中的佛,擁著懷中的愛人,一起在這有著神聖雪山的高原上,生活到老。

    是政治的野心,讓倉央嘉措的人生,注定成為悲劇。野心家們垂涎著一片大好江山,幻想自己有一日能站在最高點,手握權杖,把所有人踏在腳下。他們的眼,被黃金的亮色耀花了;他們的心,被欲望填滿了。連生命都可以輕易地踐踏,百萬亡靈的怨曲都無人聽,卑微的愛情,又算得了什麽?

    看著阿旺嘉措漸行漸遠的身影,看著他被人簇擁著離去的儀仗,仁增旺姆感到絕望向她襲來。她所愛上的,竟是至高無上的活佛!她此時,是否應該為他施予她的感情而驕傲呢?她是否應該覺得,這是上天對她的恩賜呢?不,她的心裏沒有驕傲,她也沒有感到恩賜,她隻知道她所愛的那個男人,棄她而去了,即便那並非出於他的本意,但他終究放開了愛她的手,去觸碰另一個世界了。

    這世上有幾個男子,肯為了自己的愛人,不要江山,不要權勢,不要前途,放棄一切?但凡是男子,再如何淡泊,心中也總有一點,讓自己成為閃光人物的願望。這大抵是本性使然,他們總是更加理性,相比起來,女子卻更加決絕,能夠為了愛情瘋狂。

    在政治的旋渦裏,兩個人的愛情,如同轉蓬一般,哪得安穩?很難有好的結果,尤其是女子——她們更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即便與一個人相愛,也容易因男子的一念私欲,一心“宏願”,最終不能偕老。翻開曆史血淋淋的書頁,字裏行間,都可窺見那些哀哭的女子。

    那秦淮八豔之一的李香君,為了愛情把定情的紙扇濺出了殷殷血跡。見不到情人來,她隻得寄身庵堂。可等來的,卻是她的戀人做了叛國的孬種。既然所托非人,還不如伴青燈黃卷了此殘生。

    那寇白門,本想樂籍女子嫁入公侯家,便是有了好歸宿。卻不知她愛上的,竟是個浪蕩子。愛錯了也就罷了,好歹還能平平穩穩地捱過一生。但那軟骨的朱國弼,不僅向清廷投降,還打算將連寇白門在內的一幹姬妾賣掉,好為自己贖身。當她自籌了錢來贖他,他便又苦著臉來求她的原諒。可她哪裏還會迴頭。她迴到了金陵,從此詩酒為伴,遊戲人間。

    這些古代女子渴求著愛情,然而出色的她們,又多會卷入政治。在政治麵前,再珍貴的愛情,也難免毀於一旦。在這當中,男子的懦弱與顧慮,是成就她們悲劇的源頭。

    仁增旺姆曾為阿旺嘉措許下,生不分離的誓言。她愛著他,但宗教的力量太強大,她隻是個小女子。她無能為力,隻能哀哭。她那如同天空星子一般的眼睛,蒙上一層水霧,她看到那少年清臒的身影在人潮中漸漸淹沒。她伸手想要握住什麽,但她知道,那是被神佛選中的人,她的掌心,隻有雕刻了命運的紋路。

    愛情就這樣被斷送了。她知道,從此以後,他們不可能有交集。他是高高在上的六世達賴,是她的神,她隻是他腳下的一抔塵土——不,她隻是無數塵埃中,微不足道的一粒。

    不是她想要分別,也不是死亡要將他們分開。是命運,是政治,是軟弱,注定她終究不能與之相偕。

    阿旺嘉措呢?當他身處旋渦之時,他無力,或者也沒有心思去掙紮。

    他在人們的簇擁下遠去,他的心噙著淚水去往布達拉宮。這是一個15歲少年,無法反抗的命運。他麵向著那個聖地,無數藏傳佛教教徒虔誠向往的聖地,然而他不斷地

    迴頭,去看他的仁增旺姆,那個蓮花一般的少女。她還如初見時一樣美,甚至比當初更美了。

    15歲的少年,就此含著眼淚去往拉薩。寒冷的天氣,讓他的淚水凍結成冰晶。晶瑩的冰珠子落到地上,又裂為碎片。

    他是一個僧人,他將成為六世達賴。他看到了拉薩,如傳說一般壯闊,他看到了布達拉宮,是超凡絕塵的聖地。在雪中,一切都白茫茫的,看起來更具神性。他心裏有一根神經被牽動了,他即將去往世人神往的聖界。

    然而他也知道,有些東西他永遠失去了。在他的身後,是他心愛少女的慟哭,他為她刻下了一世的哀愁。可他又能如何?她隻能在自己的哀痛中噬自己的淚,他隻能在絕世的聖地作他的活佛。無能為力地,他斷送了一個女子一生的幸福。

    走在拉薩的亂雪中,他拂了身上,仍舊一身戀戀不去的雪。這身袈裟,是他未來的歸宿,可那亂雪,是他心中無法割舍的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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