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白雲,悠閑地聚散。地上的牛羊,不緊不慢地吃草。這個世界的時間,仿佛放慢了,一切閑適得可以沒有時間的概念。阿旺嘉措愛極了這裏,這裏不僅有他愛的阿媽阿爸,還有他最好的夥伴,更有無限的自由。這是任他遊玩的世界。

    每個有著快樂童年的孩子,都極其眷念童年的時光。沒有憂慮,沒有負擔,隻有盡情玩耍的天空。現在的兒童節,總有一幫大人相約了去過節。做迷藏,摸魚蝦,丟手絹,升紅旗……一切童年中最快樂的事,都可以在此時來迴味。

    但,這是現代人才有的浪漫,是現代人才可能有的放任。長大後的倉央嘉措沒有如此放任的權力,他隻能寫上一首詩來渴盼家鄉:

    山上的草壩黃了,

    山下的樹葉落了。

    杜鵑若是燕子,

    飛向門隅多好!(高平譯)

    離開了家鄉,時間需要去計算。看著草黃葉落,便是一年的盛況已過。時光總是匆匆地來去,不給人留須臾的喘息時間。即便有時間又如何?遠離家鄉的孤寂,遠離自由的落寞,讓時間不再閑適,而是煎熬。

    長大後的倉央嘉措,煎熬過了多少日子,巴巴地看著草黃葉落多少次。這度日如年的境況,又幾人能夠忍受?可如何才能迴到那天地,如何才能迴歸那自由?倉央嘉措一概不知,他隻是伸長了脖子,去尋找空中的飛鳥。

    倉央嘉措渴望飛迴的,不僅僅是門隅,更是一去不複返的童年。後來他所失去的所有,和珍視的所有,都在這段快樂自由的時光中。

    此時,阿旺嘉措還被幸福包圍著。和這裏其他孩子不同,阿旺嘉措雖然家中窮苦,父母的文化程度卻頗高。

    阿旺嘉措的父親,曾在密宗寺院學習,是通曉密宗經典的大師。雖然他沒有受戒出家,卻擁有滿腹經綸。他還是唱歌的大師,會唱不少歌謠。他的歌聲迴蕩在山林,婉轉著真情,是很多人的最愛。

    在那個年代,愛情除了父母哥姐的安排,更多的,是在情歌中生發。不少民族的男子都能歌善舞,他們有廣闊的天地,需要用嘹亮的歌喉,來喚醒遠處姑娘的春心。最美的,莫過於一年一度的賽歌會,山坡上滿是盛裝的適婚男女。女孩們尖著耳朵,去尋找打動她們的情歌;男人們則扯亮了嗓子,盡情地歡唱。山坡上,便仿佛有百鳥爭鳴,有百花爭豔,滿眼都是最燦爛的春景。

    這樣的浪漫,透著原始的奔放氣,透著泥土和青草的芬

    芳,透著從心的血脈賁張出的激情。

    情意,皆在唱和之中,生發得越來越濃烈。

    想那阿旺嘉措的母親,也是如此被吸引。否則一個富裕家庭的小姐,怎麽甘心嫁給一個貧窮的小子?全因為那歌聲中有真情意,歌聲中有真性情,歌聲中有真學問,那女子才會迴眸一看,這一看便有了後來的唱和,便有了後來的傾心相交,便有了後來的夫唱婦隨。

    她原本可以嫁入有錢人家,十指不沾陽春水。可那歌中的情意,讓她心甘情願地,做他的歸家娘。她勤勞地操持起家務,溫和地教導兒子。生活雖然貧苦,卻有他的真情作慰藉,這還有什麽可奢求的。

    生在貧賤中的阿旺嘉措,有了富於學問的父親教他詩歌,又有了溫柔的母親滋潤他的情感。阿旺嘉措的心,不是被放野了地亂跑,他的心中,始終縈繞著充滿情感的浪漫詩意。

    不同的教育,養育不同的孩子。父母的教導,讓小小的阿旺嘉措聰慧過人。他不僅能背下那些他聽到過的歌謠,偶爾還自己寫一兩首打趣的詩。他的聰明在家鄉廣為流傳。

    這是倉央嘉措詩名的源頭,是他所珍視的童年生活的影子。此時,阿旺嘉措還沒意識到這一點,他隻是恣意地生長,恣意地歌唱,他用充滿感情的心,去愛周圍的一切。

    春風吹綠了山野,秋風又吹落了樹葉。歲月更替著,等待世事的變換。阿旺嘉措還沉浸在牧歌的悠揚之中,突變就那麽發生了。

    首先倒下的,是父親。他疲累了一生,終於倒在了病床上,不再醒來。父親是阿旺嘉措一生最敬愛的人,也是他的啟蒙老師。可父親此時,再也不會微笑著鼓勵他,或者抱他在原野上嬉戲。父親鬆開了手,離他而去,不再對他的問題有任何迴應。

    阿旺嘉措和母親守著屍體痛哭,末了,他們就相互擁抱著喘息。未來的日子,隻剩他們兩人相依為命。

    水?阿旺嘉措摸了摸臉,他感到有水滴落。他抬頭,看到的,是母親凝望著父親的眼。紅紅的眼睛,滲著斑斑血淚。他從那目光中,讀出了思戀和寂寥,仿佛隻要他鬆開手,母親就會和父親一樣離開自己。

    不,他不要!他已經失去了敬愛的父親,不能再失去親愛的母親。他小小的心開始成長,知道自己必須長大,他要像男子漢一樣保護母親。

    當母親迴望兒子時,她發現兒子小小的臉龐上,多了一絲堅毅。她的生命已經逝去了一半,她剩下的生命,將為這個這個正在

    成長的男子漢而活。她擦了擦眼淚,把兒子摟得更緊了一些。

    此後的每一個夜晚,她都會摟著兒子,唱起心愛的歌謠,或者給他講那些說不完的故事。她把剩下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兒子身上。開心是為兒子開心,難過是為兒子難過。

    在相互的牽掛中,生活在更加貧苦地繼續。好在有鄉裏們的幫助,他們才得以生存。阿旺嘉措的心中沒有抱怨,有他最愛的母親和他相守,生活依然有美的一麵。他要讓自己努力長大,好成為保護母親的一把傘。

    還沒有等到阿旺嘉措真正長大,一個痛苦的選擇就擺在了他麵前。

    一天,一位年老的喇嘛來到村子。這裏長年少有人來,一旦有陌生人,總能吸引全村人的目光。好奇的阿旺嘉措和夥伴們一起去看這個外來的喇嘛。他們偶爾也能見到喇嘛,但他們發現,這個喇嘛有點不一樣,他看上去似乎更有學識。

    喇嘛在和長輩們談話,他談吐不凡,很快贏得了長輩們的尊重。阿旺嘉措聽到喇嘛說:我奉了佛的旨意,來招一批孩童到寺院學經。阿旺嘉措心中一動,父親也進過寺院學經,他聽父親說,知識都藏在寺院中,要想成為有知識的人,就需要去學習。

    那時的西藏沒有學校,寺院承擔了對民眾的教育。藏民的生活由兩部分組成:生存,信仰。所以,如果家中有一個孩子,通常他會子承父業;但如果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很可能會送去寺院。送到寺院的孩子,不一定會成為喇嘛,但至少是有知識的人。如果能成為喇嘛,則可衣食無憂,還能受到世人的尊敬。為了滿足民眾的信仰,寺院有時會集中收孩童,讓他們一同學習,以保證知識的傳承。

    由此,老喇嘛的建議很得人心,長輩們邊聽邊點頭。這時,阿旺嘉措聽到了巴桑寺,那是學經孩童要去的地方。巴桑寺是村子北麵高山上的一座寺院,他從沒去過,但知道人們不時會去那裏參拜。從那寺院迴來的人,都會講述那寺院的建築,講述那裏菩薩的靈驗。阿旺嘉措的心中,依稀浮出了向往。

    迴到家中,看到母親正在操勞,阿旺嘉措的心硌了一下,突然內疚起來。他覺得自己有些自私,阿媽隻有他一個兒子,他是她全部的依靠。一旦他走了,她就隻能孤零零地生活。他默默走到母親身邊,幫她擰起一隻水桶。母親欣慰地起身,微笑著看他,他的心中,便蕩漾開一汪清澈的湖水。

    這時,一位長輩走進了他的家,他拍了拍阿旺嘉措的頭,就走到母親麵前低語。阿旺嘉

    措看著母親,他看到她臉上神情的變換,那是驚喜,還有慌亂。長輩走後,他看著母親呆呆地立了會兒,當她轉過身來時,她的臉上,隻有他最熟悉的慈愛。

    母親拉過阿旺嘉措坐下,問他想不想變得和父親一樣。看他點頭,她便說,要送他去巴桑寺學經。阿旺嘉措的心慌亂起來,他使勁搖著頭。隻有一個孩子的家庭,怎麽可以送孩子去學經!母親心疼地摟住兒子:你是全村最聰明的孩子,阿媽要讓你像阿爸一樣博學,你隻管放心地去,阿媽會照顧好自己的。

    阿旺嘉措摟著母親大哭,他的心中,有一萬個不舍得。

    喇嘛帶著幾個孩童,走上同往高山的路。阿旺嘉措聽到,風傳來了熟悉的歌聲,那是阿媽為他唱的歌。他看到她縮小了的身影,矗立在他們離村的路上,他聽出她歌聲中透著的悲傷。他把這歌聲刻進了腦海,這是他一生最不能忘懷的聲音。

    在布達拉宮的城牆上,桑結嘉措站立遠眺。他派出了六位經師,他們都是各教派精通佛學的大師,他們去往的目的地,是巴桑寺。他們將見到達賴的轉世靈童,他們將成為靈童的啟蒙老師,他們將為其進行必要的佛教訓練。隻不過,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使命,他們接到的,是五世達賴的命令,他們將稱自己為後藏寺院的經師,他們到門隅是為學術的交流,順便培養新一代的喇嘛,以備以後建造新的寺院。

    之所以這樣安排,是因為門隅地區所盛行的,是紅教,而非達賴所屬的黃教。紅教在藏傳佛教的各宗派中,曆史最悠久,所以又被稱為“寧瑪派”。“寧瑪”本身就為“古舊”的意思。這一派別承襲的,是佛教的密宗,還結合了西藏本土的苯教。它崇尚紅色,有些地方的紅教甚至允許僧侶娶妻生子,這與崇尚黃色並要嚴守清規的黃教有很大區別。經師們隻有以學術交流的名義,才能在那裏的寺院落腳。

    桑結嘉措假借五世達賴的名義,順利完成了這一布局。看著六位經師遠去,他知道,他們將引領轉世靈童進入佛的世界。這是他對他敬愛的恩師,可以做的最大的尊敬。

    經師們帶著這個神聖的、再正常不過的使命,千裏跋涉去了。他們以淵博的學識,在異鄉受到了尊重。巴桑寺接受了他們的請求,不僅讓他們住在寺中,更讓他們去挑選理想的孩童。阿旺嘉措就這麽被帶進了寺院,離開了他的家,離開了他的阿媽。

    生活的杠杆開始變得不平衡,但阿旺嘉措並不知道,他這一走,就將他和曾經的快樂分裂開來,從此,他

    將開始僧侶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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