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過戴世亮之後,心煩意亂的齊之芳忽然極其迫切地想見到李茂才。她不知道自己是想從李茂才身上得到一種能夠讓自己心思安穩下來的力量,還是想驗證戴世亮對李茂才和自己之間感情的判斷。

    慢慢地登上了李茂才家的樓梯,漸漸冷靜下來的齊之芳,覺得自己此時的行為不免頗有幾分可笑。就在她猶豫著自己是否該敲響李茂才家大門的時候,卻忽然聽見房門一響,一道少年單薄的身影忽然出現在自己麵前。

    齊之芳抬起頭,她看出從李茂才家中跑出來的人是兒子王東。憤怒和委屈將王東稚氣未脫的臉扭曲成了一股尖銳的戾氣。

    “怎麽了?”齊之芳問道。

    王東沒有理齊之芳,而是從她的身邊擦過,飛似的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一瞬間的猶豫過後,齊之芳追著兒子下了樓。

    “王東!王東!”齊之芳的喊聲在王東背後響起。

    但王東卻毫不理會地繼續往李茂才住處的大門外跑去。齊之芳隻得捂著小腹掙紮著追了出去。

    “王東!站住!你知道媽媽不能跑!”齊之芳喘息著喊道。

    大街上,王東的身影在街道盡頭若隱若現。

    走到王東的身邊,齊之芳摸了摸兒子的頭發。她詢問道:“告訴媽媽,你怎麽了?”

    王東搖頭。

    “是不是李叔叔罵你了?”

    王東猶豫一下,然後又搖了搖頭。

    “王紅是李叔叔接迴來的嗎?”

    王東點點頭。

    “那李叔叔讓你幫他挖土豆,你幫著挖了嗎?”

    王東又點點頭。

    “我現在就找李叔叔打架去。替你報仇。什麽玩意兒,這麽大的一個老革命,大處長,欺負我們四年級的小學生!我晚上就參加了一下我們合唱隊的排練,他就欺負你,我非跟他打一架!”委屈至極的表情,和兒子王東表現出少年特有的倔強沉默,不知不覺挑起了齊之芳心底的怒火。

    “媽!……別去!沒人欺負我!”見母親齊之芳轉身就走,王東反而急了。他堅守多時充滿對抗態度的沉默瞬間破碎成了灰。

    齊之芳停住了自己的腳步,轉過身看著兒子王東。王東知道母親是在等著自己說話。

    “媽,真沒有人欺負我!李叔叔他就是問我,是不是我把航空模型弄斷的。”

    平生最是要強,一向不許兒子、女兒亂動別人東西的齊之芳聞言不免臉色一沉,嗬斥王東道:“誰讓你去碰它們的?他不是說過,他兒子最討厭別人碰他的東西嗎?”

    “我沒碰!”王東吼道,憤怒與委屈讓一條青筋從他脖子上綻出。

    “那是誰碰的?”

    “您……您怎麽跟他說一樣的話,冤枉我?”眼淚在王東屈辱的眼睛裏閃動。

    “那你說說看,沒人碰,它自己怎麽會斷的?”齊之芳按照大人們通常的邏輯繼續追問著兒子。

    “你跟他一樣,我就知道,你也會這麽問!”王東狠狠地轉過了頭。

    齊之芳卻沒有理會王東帶有對抗意味的肢體動作,繼續訓斥王東道:“我的孩子一個個眼皮子都那麽淺,一點都不像你們的媽媽!看人家有一點好東西,就心裏癢癢,手也癢癢,非得去碰兩下!”

    “啊!”王東仰起頭如狼嚎般地大叫了一聲。當他低下頭的時候,齊之芳發現兒子已經是淚如泉湧。

    話說到這份兒上,顯然是沒法再說了。王東幹脆轉身虎著臉向公車站走去。

    “站住!王東,你給我站住!”

    齊之芳的話,王東就像是沒聽見,繼續悶頭往前走去。

    一輛有軌電車進站。王東抬腳準備上車,及時趕到的齊之芳一把揪住王東的後脖領,把他拎了下來。

    “你要去哪兒?”

    “孤兒院。”

    王東的話讓齊之芳一下子傻在了原地。

    一刹那之後,齊之芳卻忽然覺得王東的話又好氣又好笑,“你媽我又沒死,孤兒院會收你嗎?”

    “我堅決申請!”王東的臉上寫滿了堅決。

    “好,那你先好好寫份申請書,我給你改改錯字再遞上去。”

    被齊之芳拿話一堵,王東不說話了。

    “跟你媽我鬥嘴,你還嫩點,我看你嘴有多硬?”

    “我、我、我,”王東又急又氣,話都有點結巴了,“我幫他挖了一上午土豆,根本就沒進過屋,上來就說那破飛機是我弄壞的!那根線本來就不結實,飛機吊在那兒,那麽久了,可不就斷了嗎?怎麽賴我呢?”

    王東一番話說完,齊之芳才算是了解了兒子的委屈。她把兒子抱住,摟進自己的懷裏:“東子,媽錯了,誣賴我們好兒子了。現在給你賠個不是,行嗎?”

    王

    東忍了許久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他的淚很鹹、很苦、很辣。

    齊之芳邊連拉帶拽把氣哼哼的兒子王東領迴了李茂才居住的院子,邊向兒子倒起了肚子裏的苦水:“東子,媽也沒有辦法。這自然災害都三年了,誰知道還會多久,我怕哪天把你們餓著。怕你們餓著了,就長不高,長不壯實。就算餓不著,媽也想讓你們跟那些有爸爸的孩子一樣,生活富裕一點,一禮拜能吃上兩頓肉。要不為這個,我不會跟你李叔叔——”

    “我不想吃肉。”王東決絕地說道。

    “可是你還有兩個妹妹,還有這個——”齊之芳用手摸著自己的腹部,如同撫摸著她自己作為一名母親的無奈,幽幽地道:“這個妹妹或者弟弟呢!”

    王東卻絲毫不能理解母親的苦衷,他抬起頭懇求般地看著母親齊之芳道:“媽,我學會種菜了,王方也學會了。我還會刨土豆,我們不用您養活了。”

    “別說傻話。以後,李叔叔再冤枉你,不講道理,有媽媽呢,啊?走吧,上去吧。”齊之芳再次摸了摸王東的頭,曾幾何時齊之芳眼前這個如此天真倔強的青澀少年,也曾是她腹中的一塊靈肉。

    王東甩開了齊之芳撫摸自己腦袋的手,道:“你上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那李叔叔會多心的。”

    王東不說話,再次用沉默來作為自己的反抗。

    “別讓媽媽那麽為難,啊?”

    “土豆還沒刨完,我去刨。”王東不忍看著母親哀求的目光算是做出了某種程度上的妥協。

    齊之芳百感交集地看著在月光下離去的兒子,到底隻能長歎一口氣就此作罷!

    李茂才打開門,看見門口站著齊之芳,連忙小心翼翼地將齊之芳攙入房中。

    在齊之芳坐定後,李茂才邊張羅著給齊之芳倒水,邊問齊之芳道:“芳子,你剛才在咱家樓底下碰見王東了嗎?”

    “哦,他說土豆還沒刨完,去菜地了。刨完土豆,我答應他先迴去做作業——”

    “唉,這孩子,他告訴我沒作業啊!要是他要寫作業,我就不會讓他來幫我收土豆了。”李茂才把溫水放在齊之芳的麵前,打斷了她的話頭。

    “他就是想多幫幫你唄。這孩子憨厚,對誰好就不聲不響幫誰幹活。”齊之芳見李茂才在自己進屋後便忙來忙去地照顧自己,本來在上樓時攢下的那一腔子刺話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發作。

    齊之芳不得已隻好轉移話題。

    “王紅呢?”

    “收音機裏講故事,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李茂才一邊說話一邊翻出糖罐給齊之芳的水杯裏加了一勺白糖。

    “老李,”咬了咬牙,齊之芳最終還是決定要為兒子王東從李茂才這兒討一個公道,她以盡量不露痕跡的語氣道,“王東說,沒有碰過那個航模飛機。”

    “我就知道他會跟你告狀!你還說他憨厚,這孩子心眼多得很。我就問了他一句,他就跑你那兒搬口舌去了!家裏東西壞了,我都不能問嗎?”李茂才頭都沒抬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道。對他來說,王東和模型飛機的事早就是翻過片的事兒了。

    但齊之芳卻聽不得李茂才這樣數落自己的孩子,眉毛一挑,不客氣的話便橫著出來了:“那你也先動動腦筋再問啊!孩子一上午都在菜地幫你幹活,根本就沒進過這個家門!怎麽是他弄壞的呢?”

    李茂才一看齊之芳要急,忙解釋道:“我沒有說是他弄壞的!我就問了他一句。再說,就是今天他沒碰過那架飛機,上禮拜天他肯定碰過!上禮拜天我就看見他在小壯那間屋轉悠。”

    “上禮拜天碰過,它今天才掉下來?地心引力延遲一個禮拜,到今天才發生作用?”齊之芳不依不饒。

    “什麽引力?”

    “不懂查字典去。”

    齊之芳懶得搭理李茂才,索性走進大臥室,抱起正在床上熟睡的王紅便準備走。誰知李茂才卻緊跟齊之芳走了進來,來到齊之芳身邊一臉誠懇地問道:“芳子,你剛才說的是哪幾個字兒?”

    齊之芳一時氣糊塗了,沒好氣地對李茂才道:“什麽哪幾個字兒?”

    “你叫我去查字典,總得告訴我是哪幾個字兒吧?”

    “我叫你查字典你就查字典啊?”

    “可不,我學文化最認真了。”

    “拿張紙來,我給你寫!”

    結果齊之芳話音剛落,李茂才竟然一溜兒小跑地真出了大臥室的房門去找紙。

    齊之芳搞不清李茂才是在裝傻充愣,還是真的特別熱愛學習。見李茂才真的轉身去客廳拿紙,她隻得也追出來。

    “我讓你拿紙你就去拿紙?”

    “我敢不去嗎?人家都說,老夫怕少妻嘛。現在我才知道,這話一點不錯。”李茂才滿臉無辜地說。

    齊之芳哭笑不得地坐在椅子上,

    差點兒讓李茂才給氣樂了。

    “你這叫怕我?我剛為兒子解釋一句,你就兇成那樣!”

    李茂才見齊之芳語氣軟了點,便錯誤地估計了形勢,覺得這是一個見縫插針宣講他教育之道的良機。李茂才說道:“是我兇還是你兇?你一進來就要質問我!女人護犢子的不少見,像你這麽護犢子的我還從來沒見過!再忠告你一句,我的之芳同誌,娘懷裏長大的小子將來沒出息!”

    不想李茂才這番不能說沒有幾番道理的話,卻激得齊之芳噌一下子又站起來了,臉色陣紅陣白地說不出話來。

    李茂才顯然沒有注意到齊之芳臉色的變化,竟然還自顧自長篇大論地繼續說道:

    “你看你現在的樣子,啊,我不就是問了你兒子一句話嗎?他跟我翻臉我就忍了,他一個十歲的小子,不懂事,你也跟著不懂事?那以後這個家怎麽辦?我這個一家之主,在小孩子麵前都不敢說話了?這還是個孩子嗎?整個就是個老虎屁股!摸不得!哦,以後家裏就這麽三個老虎屁股,不止,這兒。”說出了領導訓話感覺的李茂才,竟然情緒激動地指著齊之芳的肚子:“還有一個,四個老虎屁股,統統摸不得!我還活不活了?”

    “你、你、你自己才是老虎屁股!”齊之芳徹底被李茂才給說急了。

    “看看,反口就罵我!一點都不講道理。你還不承認你護犢子!”

    齊之芳站起身走進大臥室抱起王紅就往李茂才家門口走。

    李茂才也覺得剛才自己說重了話,緊緊地跟在齊之芳身後,低聲細氣地跟齊之芳搭話道:“芳子,你這是幹什麽啊?”

    誰知齊之芳卻壓根兒不稀罕李茂才給的台階,迴過頭對著李茂才冷笑了一聲,誠心鬥氣般地砸下了一句:“這是幹什麽你都不知道?護犢子唄。”便頭也不迴地走出了李茂才家的大門。

    在如此這般地跟李茂才大吵一架後,齊之芳多少日都餘怒未消。所以當李茂才在某天下班之後,以他異常務實的疼人方式用他的大二八自行車馱著整整一車的食物,敲開齊之芳家大門的時候,齊之芳依舊對他還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態度。雖然李茂才那副左邊車龍頭上掛著一大塊半肥半瘦的豬肉,右邊車龍頭上掛著一串香腸,車後座上馱著一個糧食口袋,裏麵裝了大半袋豆類或者花生的光輝形象,瞬間就強烈地震撼了跟齊之芳共同生活在一個大雜院中的左鄰右舍。

    在李茂才找上門之前,齊之芳正在為了王方、王紅兩個小

    姐妹因為饞嘴上鄰居家討吃的的事在發脾氣。所以當滿身披糧掛肉的李茂才晃晃悠悠地出現在齊之芳母子三人的門前時,齊之芳不由被他全身上下赤裸裸的實惠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也正是與此同時,齊之芳朦朦朧朧地似乎領悟到了一個很殘酷的事實,人世間任何尊嚴與清高貌似都需要以最基本的物質條件來保證。

    想到此節,齊之芳似乎也不是像剛才那麽生氣王方和王紅那種向鄰居討要吃食的行為了。齊之芳低聲地對王方和王紅說了一句:“以後還敢不敢上人家要吃的?”

    見王方和王紅兩個小姐妹皆把自己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齊之芳輕輕地放下了自己準備繼續教訓兩個孩子的手。

    齊之芳把手絹塞到王方手裏,道:“把眼淚給我擦了。”

    “小齊,你們家有客人來了!”陣陣從李茂才身上散發出的動物脂肪香味,讓所有跟齊之芳同住在大雜院中的鄰居們,個個都像打了雞血似的蹦出來為此時形象好像一座移動肉聯廠般的李茂才叫門。

    收迴自己從門縫中向外偷看來人是誰的目光,齊之芳拿過王方手裏的手絹胡亂使勁擦去了自己臉上的眼淚。隨後拉開衣櫃,手腳極快地拿出一件玫瑰紅色的粗呢子外套穿在了身上。

    不管到什麽時候,齊之芳都不想任何男人看到自己狼狽的一麵。

    “你們都坐下。”齊之芳拉平了衣服下擺上的些許皺褶,命令幾個孩子道。

    齊之芳話音未落,剛剛經曆過一陣來自母親暴風驟雨的三個孩子們,便齊刷刷地像士兵服從命令般地規規矩矩地全都在餐桌邊老實坐下。

    “媽,門外好像有人。”

    “不關你事,給我低頭好好吃飯。”齊之芳略一思量便明白了自己唯有打落牙和血往肚裏咽地強顏歡笑,才能讓門外眾鄰居們沒機會看到自己的笑話。想到此處,她不免暗恨起李茂才非選今天來家中跟自己示好實在不是時候。

    “當當當”,李茂才又一次敲響了齊之芳家的大門。

    “誰呀?”齊之芳聲音悅耳清脆,絲毫聽不出她剛才哭過。

    “我。”李茂才老實答道。

    “老李啊,等著,啊。”打開門,一身玫瑰紅的齊之芳豔若桃李地走了出來,整個人看上去仿佛像是要出門做客。

    在眾鄰居驚訝的目光中,齊之芳對著李茂才就是嫣然一笑,春風擺柳似的說道:“呦,你怎麽來了?”

    李茂才見

    齊之芳在今日竟然如此對自己假以辭色,不免頗有受寵若驚的感覺。隻見他憨憨地迴答道:“給你送吃的來了。我們單位的小農場自己養的豬,昨天殺了幾頭,內部分了,還分了十幾斤花生米。”

    “那還傻站在門外幹嗎?老李,你還不進來!”齊之芳笑著把移動肉聯廠李茂才招唿進屋後,慢慢地用眼睛環顧了一圈從各家各戶寬窄門內伸出頭的眾鄰居,然後故意炫耀般地又補充了一句道:“我這幾個孩子真夠淘的,人家一個好好的飛機模型,不知怎麽就給碰斷了——”

    “媽,我也要像齊阿姨家的孩子們一樣玩飛機模型!”

    “啪”的一聲嘴巴,不知是齊之芳的哪位鄰居開始拿自己的孩子撒上了邪火。

    齊之芳嘴角帶笑地、重重地關上了自家的房門。

    齊之芳迴屋後,李茂才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小聲如同告饒般地說道:“你就別提那個模型了好不好?”

    齊之芳不動聲色看了李茂才一眼,語氣寡淡地說道:“哦,不怪他們了?”

    李茂才憨厚地笑說道:“哪能怪幾個孩子呢?要怪,就怪地心引力!”

    齊之芳聞言不免捂嘴一笑。

    李茂才見齊之芳樂了,以為他和齊之芳之前的一天烏雲全散,便把自己身上的“香肉肥肉披掛”盡數摘下,遞給齊之芳。誰知齊之芳卻沒有伸手相接。

    “還生氣呢?你一走我就好好查了一下字典。”李茂才用自己的胳膊親密地碰了一下齊之芳的胳膊。

    齊之芳被李茂才憨憨的樣子給逗樂了,再也繃不住自己的一張冷臉,索性開懷大笑了起來。

    齊之芳從李茂才的手裏接過肉和花生。李茂才明白自己從此刻開始已被齊之芳正式饒恕,不覺得也跟著齊之芳笑了起來。

    就在齊之芳準備像一隻充滿了母愛光輝的母羊般帶著王東、王方、王紅三隻小羊羔和在她肚子裏那隻小小羊,眼睛一閉然後就義無反顧地投向李茂才這片水草無比豐美實惠的老草窩子之時,命運卻用三斤不要雞蛋票的破殼雞蛋再一次開了齊之芳一個大大的玩笑。

    說起來簡直有點可笑,不過生活中所有真實發生的悲劇向來都有其荒誕如同喜劇的一麵。不過就是為了搶購到某街道糧店特賣的不要雞蛋票的破殼雞蛋,齊之芳竟然被蜂擁而至的人潮擠掉了她肚子裏孩子的小命,而她自己則在這個過程中也幾乎被擠掉大半條命。

    隨著糧店售貨員放開

    嗓子斷喝一聲:“人都走吧,不要票的破殼雞蛋已經賣完了。”奇跡般瞬間湧起的瘋狂搶購人潮,又宛如奇跡般地瞬間散了個幹幹淨淨。夕陽下,大街上重新走滿了個個臉上寫滿了安分守己的眾生。唯留下一個大著肚子滿身肮髒腳印的齊之芳,生死不明地手裏攥著一個用來打破殼雞蛋的搪瓷缸子,僵硬地橫在地上,仿佛一次小小人海波瀾起伏後無意間沒有解決幹淨的尾巴。

    晚霞穿過雲層,隨性地落在齊之芳的臉上。看清了此時昏迷在地上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齊之芳之後,剛好下班迴家的戴世亮出於本能地衝了過去,一把抱起齊之芳就奔了醫院。

    夕陽西下,天地間忽然一片沒頭沒腦地昏暗,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戴世亮抱著齊之芳這個因為搶三斤不要票的破殼雞蛋差點兒斷送了一條性命的女人,也許永遠沒有人搞得明白向來無言的蒼天此時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抑或是驚訝於向來極富創造力的命運之神竟然遠比我們人類想象的更愛讓人類的生命充滿巧合和戲劇性。

    仿佛闖過了一場全然的黑暗,然後又飛過了一窟滿是光明的山洞,齊之芳終於在病房裏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在齊之芳眼前的幾張麵容漸漸地清晰了起來,最後終於在她頭腦中聯係到與這幾張麵容所對應的名字:王紅、王方、王東,還有正在推門走進來的戴世亮。

    齊之芳想向自己的三個孩子和戴世亮笑上一下,但虛弱的身體卻已不再聽她使喚。

    “媽媽!”

    三個孩子中年齡最小的王紅見母親醒來,撲過來就一頭紮進了母親懷裏。在王紅之後,齊之芳的長子王東、長女王方緊隨其後也湊上前來,把自己頭和臉緊緊地挨在母親胸口和腹部。

    也許是由於母子連心的緣故,在王東、王方、王紅這三個孩子先後撲入齊之芳懷抱之後,齊之芳的全身竟然漸漸地恢複了知覺。

    齊之芳嚐試動了一下自己的右胳膊。瞬間,一陣強烈的刺痛傳來。齊之芳低頭一看,原來自己的右手上插著輸液的針管。強忍著疼,齊之芳艱難地挪動著沒插著輸液管的左胳膊企圖慢慢地把所有孩子都摟進自己的懷抱。

    戴世亮在一旁看到眼前這充滿溫情動人的一幕,想起了自己早已亡故的母親自有一番心潮起伏。

    戴世亮拿過一隻玻璃杯裏往裏麵放了些紅糖,拎起床邊的暖壺,給齊之芳倒了一杯紅糖水。齊之芳看著戴世亮,用眼睛朝他笑了一下。

    “媽

    媽,”王方用小手指著戴世亮道,“就是這個人給哥哥的學校打電話的。”

    “是哥哥到幼兒園接我來的!”王紅見姐姐開始向媽媽匯報起情況,自己也天真地不甘示弱。

    王方仿佛跟王紅比賽般地接著向齊之芳匯報道:“媽媽,我知道這個人是開大公共汽車的——”

    “什麽‘這個人’?叫戴叔叔!”齊之芳終於攢足了開口的氣力。

    王方害羞地一笑。

    雖然齊之芳隻不過是昏迷了幾個小時,但她的幾個孩子卻個個仿佛都像跟她分別了很久似的,每個人似乎都跟她有說不完的話。也許這三個孩子雖小,卻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曾差點兒又有一場生離死別發生在母親和他們之間。

    “我先打電話到你們報務室,跟你那個女同事打聽到王東的學校。這才通知王東的。”戴世亮的聲音既平穩又清晰,聽在齊之芳耳朵裏顯得異常地讓人踏實。

    王東接著戴世亮的話頭說道:“媽,我沒告訴姥姥和姥爺。”王方則在他後麵補充道:“哥哥說姥姥心髒不好。”

    齊之芳微微一笑嗯了一聲。她頭一次真的覺得王東是長大了。

    王紅則指著床頭櫃上的一盒糕點道:“劉阿姨送的。”

    戴世亮輕輕地拍了拍王紅的小腦袋,把齊之芳床頭搖高了一些,先用嘴吹了吹才把紅糖水遞給她。

    “千萬別相信紅糖補血的鬼話。中國醫學界的落後愚昧,從這一點就足以可見。”戴世亮語帶嘲諷地說道。

    “都什麽時候了,竟然還不忘說這個!”齊之芳看了戴世亮一眼,接過了杯子。

    王東指著床頭櫃上的點心盒子,道:“媽,你還在手術室的時候,報務室的劉阿姨和鄭科長來看你了。他們說明天有空再來看你。”

    齊之芳正待作答,一轉身卻發現女兒王方高高地舉起了小手示意自己有話要說。

    “王方,你有什麽話要說嗎?”

    見齊之芳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王方當即順勢說道:“媽媽,我想問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哥哥不讓我問!”知道王方想要問什麽問題的王東,暗中悄悄地在王方胳膊上掐了一下。

    不想,王紅卻拿出一張鋼筆畫的古代仕女畫抵到齊之芳麵前。“媽媽看,戴叔叔畫的!”齊之芳抬眼觀瞧,隻見這幅畫筆觸細膩,近似工筆,筆鋒流轉之間流露出款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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