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寐, 唐奕決定小歇會, 這一天夠多事了, 大牢裏頭那些叛徒還是大夫什麽的, 睡飽了再說。他才換上寢衣, 就聽到敲門聲, 少卯在門外問道:“奕堂哥在嗎?”

    唐奕歎口氣, 知道這一覺沒得睡了, 他從衣櫥裏取了件錦袍披上,開門讓唐少卯進來。

    “你精神倒好,天都快亮了還不睡?”

    唐少卯坐下後,先斟杯茶, 發現是涼的, 道:“讓人熱壺水吧。”

    看來他是打算聊上一陣了。唐奕想打起精神,卻打了個哈欠,問道:“什麽事?”

    唐少卯將衛軍的兵符放在桌上, 道:“七叔病了,把衛軍交我暫管。”

    “你說什麽?”唐奕這一驚, 精神全來了。再一細想,一個時辰前七叔還好好的, 他身體強健, 能有什麽急病說來就來,還來得及把兵符交給唐少卯?這當中發生什麽不可說的事?他覺得自己的背脊涼透, 那是冷汗沾濕了寢衣。

    唿,唐奕輕輕吸了口氣, 他望著唐少卯,這第一句話會是關鍵。他看向門外,不知道唐少卯帶了多少人來。不,他有衛軍的兵符,如果不能在這裏一舉將他擒下,自己刑堂那點人馬不是他對手。那……假如一對一,自己有把握抓住他嗎?

    性命相搏,生死不可知,要想活捉,那是困難的,即便成功也是險勝,不重傷就是僥幸了。

    不該這麽早換寢衣的,那些暗器都藏在衣服裏。

    “小李。”唐奕喊道,“燒壺熱水伺候卯爺。”

    門外的小李眯著睡眼進門,正要煮水,唐少卯道:“你下去休息,我來吧。”說著接過火爐。

    小李看了唐奕一眼,唐奕揮手道:“下去。提點神,別睡熟了,使喚不著。”

    唐少卯彎下腰,背對唐奕,先取了木炭放入火爐,見爐火不旺,打開折扇扇風,幾點火星隨著風勢散開。

    此刻他背對自己,正是動手的好機會,唐奕想著,伸手握起茶壺把柄。衣服就掛在衣櫃裏,袖箭就藏在那。唐門的袖箭是延請甘肅名匠設計,威力比尋常門派所用袖箭更大,別號“來無影”。

    “到衣櫃那大概四步,或許是五步,還要開櫃子……不,就算腦門子捱了這一下,唐少卯也不見得會昏,更有可能避開。但沒關係,就算他閃開了,我還能趁機跑到衣櫃那邊,他會撲上來,我趁機拿起袖箭,對著他一射……”唐奕心想,搶了這一先,就有機會製住唐少卯。

    “若他閃過了,又會怎樣?最糟糕的是,他身上也帶著來無影,趁我去開櫃子的時候來一箭,就算我閃開了,他再撲將上來,那是一場好鬥。”

    不管怎樣,如果真要動手的話,沒比現在更好的時機,可打倒他之後呢?

    火爐冒起火來,唐少卯將水壺放上,笑道:“好了。”

    該死,錯過機會了,唐奕暗罵自己。大好機會錯失,要正麵交鋒,勝算便低了,他不禁有些喪氣起來。

    “今天被七叔抓起來那些叛軍,是我的人。”唐少卯道,“我派他們去保護老爺子,沒想被二丫頭跟青城的少爺搶先一步,不但失了老爺子,還被誣陷成叛軍。”

    除了聽之外,唐奕一時想不到有什麽好說的。

    “我想,別讓二丫頭拖延時間了。她抓著老爺子,隨時可能害死老夫人。”

    “怎麽害?有八衛守著呢。”他終於問了第一個問題。就算唐少卯掌握了衛軍,難不成真要衝入殺害冷麵夫人?那是不可能的,衛軍不是白癡,這是公然造反了。真要這樣幹,就算把青城少主跟嚴青峰、孟渡江都殺光了,也有人會告上昆侖。現在盟主是崆峒的齊二爺,可不是武當的蠢道士,到時引來九大家製裁,就算有點蒼當靠山,不但掌事的位置坐不住,唐門也會元氣大傷,說不定其他九大家還會趁火打劫。

    “我猜想,老夫人摔傷了,總是要用藥。要是送入的藥材中被人下了死藥,八衛武功雖好,用毒可不如唐家人透徹,難不成還能一項一項試著?就算他們真的一項一項試著,藥方調得好,當下也試不出端倪,看起來就是老夫人傷重不治,沒人能知道。”

    唐奕發現自己的背脊又冷了起來,這計劃乍聽之下確實天衣無縫。

    水滾了,唐少卯將折扇放到桌旁,提起茶壺沏茶。

    “誰對老夫人下毒的?”唐奕問道,“二丫頭可沒理由。”

    淡淡的茶香在夜色中漫開。

    “也許是二丫頭等不及,也可能是其他人要害老夫人,或許會是個懸案,或許內坊的藥失竊,跟柳堂哥脫不了幹係,誰知道呢?”

    唐少卯斟了兩杯茶。九月天雖不算冷,也有些涼意,茶杯握在手裏,暖了些,唐奕這才發現自己的牙關正在打顫。

    “之後呢?”唐奕問,“我是說,假如老夫人跟二伯都出事了……。”

    “我想錦陽哥應該接任掌事,我在兵堂待著久,讓我打理衛軍還行。至於兵堂,我侄子唐贏跟大丫頭兩情相悅,讓小兩口早些完婚,男人成了親才算穩當,我打算把兵堂交給他打理。至於飛堂哥,他年紀也大了,也該慢慢交接,你有什麽屬意的人選嗎?”

    這是賬房歸我的意思?唐奕心想,這是個肥缺,就算當不上掌事,也足富貴。當然,唐少卯掌了衛軍跟兵堂,唐錦陽這個草包當掌事也不過是個傀儡罷了。他又問:“那二丫頭?”

    “嫁到華山,或者怎麽了,誰知道?”唐少卯道,“她都不姓唐,管得著這麽多?”

    “你要我做什麽?”唐奕問道,“你有衛軍,不差我手上這點人吧?”

    “折騰了一晚上,奕堂哥應該很累了。”唐少卯道,“今天睡久一點,別讓人打擾了,大牢裏的叛軍先別管了,不差這一天。”

    唐奕忙點頭道:“我這就去睡,就算火燒到刑堂來,我也不醒。”

    唐少卯拱手道:“打擾奕堂兄休息了。”說罷起身告辭。

    他走出刑堂,望向天空。

    天光初亮,其色孤白。

    ※

    “你想當二丫頭的說客?她現在占著優勢呢,老夫人醒了也好,當真有不測也罷,總之,這掌事的位置是她的了。”

    “要真這樣,柳爺不是更該支持二小姐?”謝孤白微笑道,“現在不表態,還在等什麽?”

    “屁,二丫頭就不姓唐,誰服她?”看著唐柳憤然的模樣,謝孤白不禁覺得好笑,但他可不能在這時候笑出來,太不莊重。他雖然不如真的謝孤白那麽穩重沉著,但也不能負了天水才子的稱號,現在是辦正事。

    “柳爺,你摸著自己良心問問,你是氣她不姓唐,還是氣她是個姑娘?”謝孤白道,“估計後者多些吧。”

    “老夫人也是女人,沒人不服。”唐柳道。

    “若沒人不服,祭祖大典上是誰下的毒?”謝孤白問,“柳爺有底嗎?”

    唐柳冷哼一聲,道:“誰知道。七叔不會幹這種事,說不定真是錦陽堂哥幹的,他那腦袋想什麽,比老夫人還難懂呢。”

    “咱們一件一件說。”謝孤白道,“今夜裏的事情明擺著有人要害老夫人跟老爺子,那人不是二姑娘,也不是七爺。那,假如他還有手段沒用,是不是該提防些?”

    “七叔會提防,衛軍在他手上,天大的穩。”

    “所以柳爺更要站邊。現在投靠二姑娘來得及。不然等二姑娘上了位,柳爺,你覺得二姑娘是既往不究的性格嗎?”

    “二丫頭需要我什麽?”

    “衛、兵、刑、工、帳,五堂都不服她,這位置也不穩當,但若有三個以上支持她,剩下的好處理。七爺總是護著老太爺,他年紀也大了,老太爺說幾句,軟的硬的,衛軍總要交出去。如果你肯幫二姑娘,最少就有三堂支持她。”

    “還有一堂是誰?飛堂哥?”

    “柳爺要問的是,你是不是那第三堂?”謝孤白道,“你說一聲不,我即刻掉頭走人,刑堂不遠,奕爺就算睡了,也能把他叫醒,就算奕爺叫不醒,卯爺也叫得醒。柳爺,二姑娘上位後會怎麽處置?聽話的仍是堂主,不聽話的……”

    他把話說到一半,是為了看唐柳的反應。答得太快,不算深思,不深思的判斷就容易被推翻。

    唐柳沒有立刻迴答。這是好事,他動搖了,還得加把勁。

    “再說個狀況,誰上位對柳爺最有好處?除非柳爺就是毒害老夫人的主,想要牟取上位。”

    唐柳慌道:“不是我!你別冤枉我!”

    “那柳爺認為是誰幹的?”

    “不知道,誰都有可能,說不定是夜榜的人幹的。”唐柳慌道:“總之不是我!”

    “既然不是柳爺,柳爺也不知道他是誰,就說明跟柳爺沒幹係,那誰上位柳爺都撈不著好處,二姑娘上位柳爺還有禍。扳倒二姑娘沒好處,扳不倒有禍,柳爺,何苦來著?”

    “她不姓唐!”唐柳依然緊咬著這件事不放,“不姓唐,沒資格執掌唐門!”

    “就別說有沒有實據,就算她真的不姓唐,”謝孤白道,“灌縣這麽多遠親,嫁給一個姓唐的也不難,生的孩子依然是唐門血脈,你便當她是另一個冷麵夫人不成嗎?”

    他看著唐柳張大嘴巴,一時反駁不了的模樣,他知道,事情快成了。

    “為什麽先找我,不是先找奕堂哥?他掌刑堂,跟二丫頭還親近些。”唐柳問。

    成了,謝孤白心想,說到底,針對唐絕豔的勢力,除了血緣之外,更多的是對於女子掌權的厭惡。

    “因為柳爺能證明自己對二姑娘是誠心的。”

    “怎麽證明?”唐柳又問。

    謝孤白微笑。

    ※

    嚴青峰在等著。

    如果稍前的計劃順利,唐絕已經死了,悲憤交加的唐孤一定會封鎖唐門,隻要等冷麵夫人也死了,無論繼位的是誰,他都能帶走唐絕豔。可惜,被青城的小白臉破壞了計劃。

    被綁走的衛軍如果熬不住刑,可能會指認唐少卯,這問題唐少卯比他還急,用不著他操心。再說,他也不打算留太久,太深地牽扯進唐門內鬥終究不是好事,可以的話今天就走人。

    至於唐少卯要怎麽解決冷麵夫人跟唐孤,去他|娘|的,跟他沒幹係。

    他隻是想要這個女人而已。

    他想起孟渡江,那時沒空處理他的屍體,他把屍體藏在唐門大院的一角,現在天色尚黑,沒人發現,到了明天早上,那可就未必了。到時唐絕豔一定會對他起疑,要抓唐絕豔就沒這麽簡單了。

    唐少卯還給了他一顆三分媚,那是唐家祖上某個淫賊研製出的藥物,吃下去全身酸軟無力卻又不失知覺,勉強還能挪動手腳,但逃跑跟掙紮的力氣是沒有的。

    唯一的缺點是藥效短,而且味道濃烈,必須製住唐絕豔,逼她吞下藥丸才行。

    問題是怎麽離開唐門?即便大部分的衛軍都被調去保護冷麵夫人,想綁著唐絕豔走出這座十三進大院,然後不被巡邏的衛軍跟其他唐門中人發覺,那是不可能的。

    他問過唐少卯,若計劃失敗怎麽辦,唐少卯要他“看著二丫頭,等我消息”。

    或許會有消息,或許沒有,總之,今晚得有個決斷。

    他從門縫中看見唐絕豔點起了安眠香,隨即褪下衣裙。唐絕豔沒有點燈,夜色下隱隱約約看不真切,隻有婀娜的身影在挑逗著他。

    她總覺得自己沒膽量去看,那是過去,那時自己還巴結著她。其實,與其討一個女人歡心,不如用搶快些。

    “我睡了。”哢的一聲,唐絕豔拴上了門栓。

    他知道唐絕豔睡覺時從不穿衣服,一想到這,從房門縫隙中傳來的幽香就讓他目眩神迷,不能自已。

    卯時過了,他還沒離去,等到天色初白時,他已經有些失去耐心。

    要走,還是留下?或者去探問唐少卯?

    真是讓人煩躁。

    他看到六名侍衛走了過來,腳步很輕,像是怕驚擾旁人似的。這可不是巡邏時的腳步,嚴青峰立時警覺了起來。

    “卯爺說,你現在就帶走二姑娘。”當中一名侍衛道。

    “你們是來幫我的?”嚴青峰問:“巡邏的衛軍怎麽辦?”

    “卯爺都調走了,不會有人來。”侍衛迴答。有兩人已經按住兵器戒備,另兩人壓住門板不發出聲音,最後一人掏出了一根細鋼絲,從門縫中伸入,輕輕鉤住了門栓。

    這不是普通的侍衛,應該是唐少卯利用職務之便調到自己身邊的親信,嚴青峰心想,為了這一天,唐少卯不知布置了多久。

    無聲無息地,門栓開了。

    唐絕豔是個警惕的人,推門的聲音一定會驚醒她,與其偷偷摸摸進入,不如推門直闖。

    嚴青峰不知道唐絕豔的功夫練到哪,但他對自己有信心,加上六個侍衛,已經足夠了。能被唐少卯派來抓唐絕豔的人,功夫不會太差。

    “別傷了她。”嚴青峰道,“我要完好無損的。”

    “嚴爺放心,我們練過的。”侍衛道,“二姑娘的功夫我們很清楚。”

    嚴青峰點點頭,呀的一聲響,唐絕豔的房門被推開,六人同時衝入房中。嚴青峰隨後跟上,在床上人起身之前就已搶到床前。

    然後他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隨即頭暈目眩起來。

    “五裏霧中?!”當中一人驚叫道。

    嚴青峰心中一驚,正要退出,就見到一條身影閃出。刷刷刷刷四聲響,他聽到四具身軀倒下的聲音。

    是“來無影”!唐絕豔平常是不用袖箭的,原因很簡單,那是因為她身上沒多的地方藏。她慣用的暗器是甩鏢,少數的鐵蒺藜,還有貼身用的鋼針,但這不代表她房間沒藏有袖箭。

    來無影一次隻能裝四支箭,射完之後就要裝箭,唐絕豔沒那個空檔。但另外兩個人也跟著倒下,他們不是因為受傷,而是因為五裏霧中,這房裏的五裏霧中味道真是太重了。

    嚴青峰的功力終究較高,一察覺不對立刻閉住氣息,縱身後退。他想,隻要退出門外就安全了。

    但他還是慢了一步,唐絕豔已經伸手抓住了他手腕,要將他甩到牆邊,但是力道不足,隻將他拉得顛簸一下。

    是了,這房間裏的五裏霧中味道這麽重,她肯定點了許久迷香,房間不通氣,才能立時讓人暈倒,即便她先用了解藥,也不可能不受影響。

    嚴青峰拔劍刺向唐絕豔手腕,唐絕豔雖然縮手,卻欺了上來。嚴青峰揮劍護在身前,腳一蹬,身子向後一彈,退出了房外。

    唐絕豔腳尖一點,立刻追了出來,此刻天色微亮,他這才注意到唐絕豔已經換上一身勁裝,但這已非他關注之處,一退出門外,他立刻大大吸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像是早已預料到他會換氣一般,唐絕豔對著指甲吹了一口氣。

    他聞到一股腥臭味,喉頭灼熱,唿吸不順,胸口煩悶欲嘔。

    是急藥!他中毒了!

    唐絕豔仍是扣住了他手腕,將他甩入房中,旋即迴身退入房中。房門掩上前,他看了對麵唐驚才的房間一眼。

    那房間是暗著的。

    房門輕輕地關上,隨即上了閂。

    天色初明。

    ※

    唐絕豔熄了安眠香,那裏頭摻了五裏霧中,燒了近半個時辰,連她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她拿一條手帕捂住口鼻,那是浸過解藥的手帕,五裏霧中隻有這種解法——利用手帕上的藥性抵銷迷煙的效果,隻是此刻仍有些暈眩。

    她推開窗戶,點了一盞醒神煙,對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稍稍提振一下精神,又提起水壺,就著壺口喝了幾大口。

    “是奕伯?柳伯?還是卯伯?”她把醒神煙端到嚴青峰麵前。

    “唐少卯。”嚴青峰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你怎麽懷疑我的?”

    “別用你的蠢腦袋去想這種問題。”唐絕豔咯咯笑道,“太婆常說,男人為了女人,什麽蠢事都幹得出來。”

    “為什麽現在才動手?”嚴青峰咳了幾下,看得出他很難受,“為什麽在老太爺那不動手?”

    “我沒那麽確定,隻是懷疑而已,你守在門口才讓我更加懷疑。”唐絕豔道,“再說當時沒半點證據,抓了你又有什麽用?能把你送去刑堂?”

    嚴青峰道:“你想怎麽處置我?殺我?”他哈哈大笑,“你敢?”

    唐絕豔微笑著站起身,背對嚴青峰,緩緩褪|去身|上衣物,直至一|絲|不掛,這才微微側過身來。此時窗外曙光初映,猶在半明半暗之間,她一身冰|肌雪|膚,玲瓏曲|線,全沐浴在微光之下。嚴青峰看得兩眼發直,喉頭一哽,幾乎喘不過氣。唐絕豔低頭貼近他耳旁,用一種宛如對待情|人般溫柔細致的語氣說道,“我放你走,我要你記得,我是你永遠得|不到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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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青峰大吼一聲,就地撲起,唐絕豔咯咯嬌笑,將他踢倒在地。他雖痛得捂住肚子,兩眼卻離不開唐絕豔身上。

    她知道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今後他再也無法從別的女人身上得到滿足。

    這就是她的報複,簡單卻誅心。

    她著迴勁裝,丟下一顆解藥,開門揚長而去。

    是唐少卯,她要去提醒七叔公。

    ※

    離開工堂後,謝孤白快步走向唐孤的住所。

    唐柳如果不是幕後主使,就剩下唐奕跟唐少卯兩人有問題。當然,也可能是唐飛,但可能性不大,而且唐飛現在不在唐門大院內。

    他越走越是起疑,越走越是擔憂,距離衛堂就差一個轉角時,他停下腳步。

    “怎麽不走了?”背後陰暗處傳來姑娘清脆卻焦急的聲音。

    “沒有衛軍,七爺的衛堂周圍都沒有衛軍。”謝孤白道。

    身後那姑娘的聲音似乎沉了下去,幾乎要哭出來:“怎麽這麽快?才……一個時辰。”

    “過這個彎,就能看見衛堂,如果燈火沒亮,那七爺他……兇多吉少。”

    “那你快看啊,別賣關子!”後麵那女子催促道。

    謝孤白歎口氣,他知道機會不大,仍保持著距離,稍稍探頭望去。

    天亮了,衛堂的大廳房間卻是一片漆黑。

    他退迴轉角,搖搖頭:“布置許久了。”他道,“七爺太剛直,容易受騙。”

    “你怎麽不提醒他?”那女子自是沈未辰。此時唐門如龍潭虎穴,謝孤白手上雖有唐絕豔給的通行手諭,也難保不失,她躲在暗處保護謝孤白,若遇到危險,報信也好,出手解救也好,總是有照應。

    “他們兄弟感情這麽好,太爺要是知道,肯定很難過,”說到這,沈未辰語帶哭調,幾乎要哭出聲來。

    “他不會聽的,我們沒證據。”又一個女子聲音傳來,謝孤白轉頭去看,是唐絕豔,此時她一身勁裝,與以往打扮大不相同。

    “七叔公重情,就算懷疑有內奸,也會相信他的親人,隻有我這個外人的話,他不會信。”唐絕豔道,“可惜,唐門折了一員重將,他這樣的人物,不多啊。”言下之意,似乎對於唐門少一員大將的惋惜遠大於對叔公的哀悼。

    “以你的姿色,多的是為你賣命的好漢,要不,試試勾引齊三爺跟彭小丐怎樣?”謝孤白甚少挖苦人,顯然他對唐絕豔的冷漠極為厭惡。

    “七叔公這種男人,美色是勾不到的,你呢?”唐絕豔看著謝孤白,“我兩個客卿都沒了,唐門不比青城差。”

    “我不是柳下惠,但我懂你。”謝孤白淡淡道,“懂你的男人不會看上你,會看上你的男人不懂你。”

    唐絕豔咯咯笑道:“你倒是真懂我了。”她又望了一眼衛堂,“唐少卯,就是他了。”

    “嚴青峰招了?這麽快?”謝孤白道,“看上你的男人還真沒一個有骨氣的。”他極盡挖苦之能事,但比起朱門殤,他還是差得遠了,要是朱門殤在,肯定能想出新的詞來,要不,真的謝公子在這也行,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後悔沒好好學怎麽繞著彎罵人。

    唐絕豔道:“你那邊怎樣?”

    謝孤白道:“柳爺應允了。”

    唐絕豔道:“天亮了,沒時間了,走吧。”

    她轉過身去,又說了句:“七爺的事,先別讓太公知道。”

    ※

    沈玉傾讓白大元去周圍撿拾枯枝,說是要準備柴火。

    “撿柴火幹嘛?”白大元訝異問道,“何況這是唐家大院,哪來的枯枝?”

    “既然是院子,庭園樹木多得是,砍了吧。”沈玉傾道,“明天要埋鍋造飯。”

    “這裏是唐門,我們保護唐老爺子,他還能不給咱們飯吃?”白大元道,“他們要是敢下毒,不怕毒死了老爺子?”

    沈玉傾道:“晚上也要照明,如果木柴不夠,把花草也砍了。”

    白大元應了聲是,領人砍樹去了。可憐唐絕居所周圍許多奇木異卉,全都成了待燒的火料。

    沈玉傾看看天色,天色已亮。距離昨晚的廝殺才不過一個多時辰罷了,隻希望一切順利。

    “小八。”他轉過身,見小八正坐在階梯上假寐,便不驚擾他。時值九月,天氣有些涼意,他解下外衣,披在小八身上。

    “我沒睡,隻是休息而已。”小八忽然張開眼,半閉的眼睛中透出精光。

    “裏頭還有房間,怎麽不進去休息?”

    “我是下人,主人都沒睡,我不能睡房間,太招搖。”小八道,“離開唐門前,還是叫我小八,別叫錯了。”

    沈玉傾苦笑道:“都叫習慣了,要我改口隻怕才會錯。”

    小八看看周圍,問:“開始砍柴了?”沈玉傾點頭,小八又問:“還沒迴來嗎?”

    沈玉傾看向稍遠處,謝孤白、沈未辰與唐絕豔三人同行而來。

    小八道:“二姑娘來了,七爺卻沒跟來,也沒帶衛軍過來。”他站起身,上前問道:“公子,怎樣了?”

    謝孤白搖搖頭道:“是唐少卯,我們慢了一步。”

    沈玉傾心中一沉,轉頭看向唐絕居所,不禁暗暗歎了一口氣。此時張青走了過來,行禮道:“公子,柳爺來了。”

    沈玉傾見唐柳來到,忙上前相迎:“有勞柳爺了。”

    唐柳埋怨道:“照我說,你們就不用費這周章,過幾天老夫人醒了,二丫頭就上位了。”

    謝孤白道:“怕不周全。”

    唐柳道:“哪有什麽不周全,七爺的衛軍護著呢,怕啥?”

    謝孤白道:“隻怕管衛軍的已經不是七爺了。”

    唐柳訝然色變:“什麽意思?”

    謝孤白道:“是卯爺要殺老太爺,確定了。我去過衛堂,那裏有變。”

    唐柳訝異地說不出話來,隻是訥訥道:“那……那衛軍……不就歸他管了?”他又看向唐絕豔,似有疑問。唐絕豔道:“沒差錯,是卯爺搞的事。”

    唐柳訥訥道:“那我……那我……唉……你們有多少人?”

    沈玉傾看出他神色頹喪,正懊悔站錯邊了,於是道:“兩百多人。”

    唐柳像是失了神,道:“兩百多……才兩百多……”

    沈玉傾忽然喊道:“張青!”

    張青問道:“少主有什麽吩咐?”

    沈玉傾道:“帶柳爺去後邊休息,讓白師叔帶幾個人保護著,現在局勢亂,別讓柳爺到處走動。”

    唐柳聽了這話,轉身要走,沈未辰眼捷手快,搶上一步按住他肩膀道:“柳爺,到裏頭休息吧。”

    唐柳哭喪著臉道:“你們才兩百多人,你知道衛軍有多少人?”

    謝孤白也拍拍他的肩膀道:“柳爺,現在你在這船上,下不去了。”

    唐柳問道:“老太爺呢?他知道這事嗎?”

    眾人望向唐絕的居所,隻見唐絕靠在門邊,不知幾時出來的,他們方才忙著商討大事,竟沒注意。

    唐絕豔臉色一變,忙上前問道:“太公不是才剛睡,怎麽就起來了?”

    “寅時過了就起來,我就這早起的習慣沒擱下。”唐絕露出一抹苦笑,“沒事,你們繼續談正事。”說著要走迴房去,走沒兩步,噗地一聲摔倒,幸好唐絕豔眼疾手快,搶上前一扶,這才沒摔在地上。沈玉傾兄妹也搶上幫著攙扶。

    “老了,不行了。”唐絕苦笑,“拿拐杖給我,就在房裏書櫃旁邊,你找一下。”

    唐絕豔到房裏拿了拐杖遞給唐絕,這是沈玉傾第一次見到唐絕拿拐杖。

    唐絕拿著拐杖,細細端詳,對唐絕豔道:“十幾年前,我騎馬摔斷腿,你爹買了這支拐杖給我,我腿好了就丟在屋子裏。唉,這幾年走路不方便,不支拐杖都是逞強而已。”

    唐絕豔笑道:“莫怪我老記得太公支過拐杖,原來不是做夢啊。”

    唐絕嗬嗬大笑,道:“那時你還小,哪記得?”

    他顫巍巍走入房中,剛到床|邊,就忍不住坐倒在床|上,歎了口氣,口中不住喃喃自語:“不早勸你養生了?一把年紀,偏不聽,你偏不聽,就愛逞|強,逞|強……嗚……”說著說著,不禁掩麵啜泣,而後嚎啕大哭,不住罵道,“你為什麽就是不聽我勸?就是不聽勸啊,為什麽啊!”哭到傷心處,捶|胸頓|足起來。

    一個七旬老人哭得如此傷心,沈玉傾也不禁紅了眼眶,沈未辰更是不住啜泣。

    唐絕豔關上房門,冷冷道:“現在卯時,午時前他們會來,讓你的弟兄好好休息一下。要沒其他事,你們也休息吧,尤其是你,大姑娘。”她看著沈未辰問:“除非我們這批人裏頭有人功夫比你好?那個白大元?”

    沈未辰見她無半點難過之意,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徑自進了另一間房休息。

    謝孤白看了看唐絕豔,問道:“你眼睛壞了?”

    唐絕豔淡淡道:“七叔公向來討厭我。”

    ※

    白大元把附近能砍的樹木花草都砍光了,在前庭堆成一座小山。

    其他人都去休息了。這一夜確實漫長,這一天中發生的事夠多了,打從冷麵夫人倒下至今,還不到十二個時辰。

    唐絕豔靠坐在唐絕床邊的地板上,把一頭烏發披散在床沿,唐絕坐在床上,一邊摸著唐絕豔的頭發,一邊問道:“二丫頭,想過成親的事沒?有看上的對象嗎?”

    唐絕豔笑道:“太公,你可別說女人就是要找個歸宿那一套,我跟太婆告狀去。”

    唐絕道:“那倒不是,問問而已。嚴家那兒子是個廢物,匹配不上你。峨眉那個也差的遠。沈公子人品、膽識都不錯,就是青城獨子,入不了贅。那個謝孤白,智謀人品膽略都有,長得也俊,保不定能讓唐門千秋萬代。”

    唐絕豔笑道:“這些我都有了,要他幹嘛?”

    唐絕道:“還是得小心。看看你爹,要不是我親眼見他從你太婆肚子裏出來,我都懷疑他是撿來的。”他又想了想,道:“那肯定是你太婆生的,卻未必是我的種。說不定你太婆偷人,這是報應。”

    唐絕豔笑道:“太公你被太婆打過耳刮子沒?”

    唐絕笑道:“這話我當著她麵都敢說。你太婆可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女人,開不起玩笑。”

    唐絕豔道:“太公,以前聽你跟太婆的故事,唐門上下,整個武林,都說你是好運氣,撫州道上遇險,卻撿著太婆迴家。可我卻說,是太婆運氣好,遇上了你。”

    唐絕問道:“喔?怎麽說?”

    唐絕豔道:“太婆這樣的奇女子少,卻不是獨有,像你這樣能信任太婆,不爭不搶,揣著明白裝胡塗,把一個門派全交給她打理,甘願躲在太婆背後支持她,忍受武林中人的恥笑,被人瞧不起,卻沒有一點怨言,這樣的奇男子,千古難尋。”

    唐絕道:“聽你說的,我都覺得自己了不起。你想找太公這樣的男人?”

    唐絕豔咯咯笑道:“過了今天再說。”

    唐絕道:“衛軍可是有兩千人啊。”

    唐絕豔起身,淡淡道:“昨天死了百多個,沒這麽多了。”

    她走到鏡台前,盤起頭發。

    “要不要我上去喊個話,說少卯害死七叔公,要大家把他抓起來正法?”唐絕問。

    “瞎折騰而已。”唐絕豔道,“他肯定假說七叔公生病,代掌衛軍,要保護太公。太公說什麽,他都說你被騙,要大家別信。”

    “誰叫你裝了半輩子胡塗,被人真當胡塗了。”唐絕豔笑道,“您睡個午覺,起床就沒事了。”

    “絕豔,你要記住。”唐絕躺迴床上,看著天花板,慢慢說道,“我跟你太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唐門好。”

    唐絕豔點點頭,推開房門,又道:“我會替七叔公報仇的。”

    ※

    九月十九午時

    唐少卯率領衛隊一千八百餘人,來到唐絕居所,將之團團圍住,當真水泄不通。

    沈玉傾站在院前,他背後是青城與五毒門弟子,兩百八十餘人,守住了門口。

    唐少卯拱手行禮道:“沈公子,在下唐少卯,代掌衛軍,特來迎接老太爺,請公子借過。”

    沈玉傾道:“在下受二小姐所托,保護老爺子,誰也不許讓,望請海涵。”

    唐少卯微微一笑。

    兩名侍衛拖了一名垂死之人走出。沈玉傾看清楚了,那是朱門殤。

    唐少卯道:“為表誠意,在下願歸還貴派朱大夫。若是先生執意不放行——”

    一柄鋼刀架在朱門殤脖子上。

    “先祭旗,再看勝敗。”唐少卯厲聲道:“我就想知道,青城的兩百精銳,能否擋住唐門的兩千衛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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