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路真他娘的難走。”朱門殤後悔之前沒在前一間野店打尖, 他沒料到一路往太平縣走上幾十裏, 都沒見著一間客棧。更氣人的是他錯走了小徑, 路麵崎嶇, 兩側芒草直比人高, 往太平縣的路上能荒涼成這樣, 道家的無為而治, 到了武當還真是無所作為而治, 真是瞎□□毛亂搞。

    抱怨歸抱怨,也怪自己走錯了路,眼看將近戌時,還不知道幾時才能進城。今夜無月, 視物困難, 若是冒險繼續走,要是再走錯了道,可麻煩了。

    這小徑甚窄, 隻容一人前行,如此深夜, 料來也不會有人走動,朱門殤想了想, 與其冒險繼續走, 不如在此野宿。計議已定,當下便取出小刀, 割了一大捆芒草鋪在小徑路上,又從行李中取出雄黃石灰等物, 在周圍灑一圈,架了蚊帳,點起艾蒿。隻可惜附近拾不到柴火,所幸此時正值春末,夜涼而不冷,將就些也就是了。

    朱門殤躺在芒草上,左右芒草足有人高,倒像野營在峽穀,一陣風吹得芒草便如波浪般搖晃。朱門殤忽地想起,記不得幾年沒看見海了,此行不如一路向東,順道到江蘇走走。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便困倦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約約中,似乎有些細細碎碎、零零落落的撥草聲響動。

    那是野獸在芒草中行進的聲音,朱門殤立時驚覺了起來。他坐起身來,又細細聆聽,確定無誤後,掀開蚊帳站起身來,察看是什麽東西在附近走動。

    “是狼?”朱門殤心想,又覺得不對,狼是群居,要是狼群,聲音應該更細碎更多些。人向來比野獸更歹毒,說人避獸,獸更怕人,這裏應該已經很靠近太平縣,有人住的地方,猛獸必然走避。

    他忽地想起水滸傳中武鬆打虎的段子,把行騙用的長針握在手裏,不由得泛起苦笑,心道:“要真是大蟲,我可不知道老虎的穴位,不知是朱門刺虎,還是虎吃朱門?”若真是老虎,絕不能慌張走避,在這種崎嶇小路,自己絕計快不過虎,走避隻會被當作獵物撲擊,得徐徐而退。

    朱門殤再聽那聲音,似乎不隻一處。“兩隻?”朱門殤更驚,低聲罵了聲操,抬頭看看天色。此時夜色昏暗,不辨時辰,靠著些微星光,勉強隻能看到尺餘左右的小路,連收拾東西都困難。朱門殤摸著找著行李,背在背上,正要離開,又聽到草叢撥動的聲音。

    “三隻?”這不可能,兩隻大蟲已是希罕,三隻當真焉有此理,若說是狼,三隻又太少。正猶豫間,猛然醒悟,是人。

    隻是若是人,怎地走在如此荒徑,也不打起火把?朱門殤想了下,猜測是有人密會,恰巧就在左近,不掌燈火是怕漏了形跡。這種密會,肯定不會有好事,還是別攪和的好。

    他雖好奇,但敵三我一,要是今天是看到什麽大人物密會,指不定還因著好奇冒險探聽,這荒山野嶺,要隻是遇到尋常武林人談些下作事,為著不值錢的秘密枉送性命,那可真是大大不值,還是省下的好。

    他伏低身子,沿著暗路慢慢前行,就怕驚擾了對方。隻是這路實在難走,才走出十幾步,突然一個顛簸,絆了一下,朱門殤身子一歪,急忙伸手抓住芒草,仍是摔在芒草上。

    這一下雖摔著不疼,但動靜不小,芒草堆裏一個聲音驚道:“誰在偷聽?”聽聲音似乎是個中年人。

    隨即沙沙聲響,那幾人竟追來了。朱門殤知道被誤會,忙喊道:“我是旅客,在這打尖,沒事。”

    “沒事就好。有沒有受傷?”

    那幾人腳下仍是不停,快步追了上來。

    這問候可未必安著好心,聽聲響,對方腳步甚急,如果真不打算怎地,隔著芒草問幾句好就是。這要解釋是可以,就怕對方不信,這風險擔不起,朱門殤也加緊腳步,摸著黑在這崎嶇小徑快步前進,嘴裏說道:“我沒受傷,不用勞煩了。”

    隨即沙沙的芒草聲停了,朱門殤正安下心來,又聽到後邊有人喊道:“讓爺們瞧瞧,這荒山野嶺的,受傷可不好辦。”

    原來那幾人追到小徑上來了,朱門殤哪肯停步,隻是實在太黑,隻怕走得太急又要摔倒,隻得道:“沒事沒事,我這便走了,你們別跟來,摔著了不好。”

    後麵那人又道:“這麽晚去哪?”

    朱門殤道:“迴家。”

    那人又道:“你別跑啊,好好說話啊。”

    “我什麽都沒聽見。”朱門殤答,“你們別跟來。”

    “沒聽見你幹嘛跑?”那人又問。

    “你追我當然跑。”朱門殤道。

    “你跑我當然追。”那人迴答。

    “你追我幹嘛?”朱門殤問。

    “你聽見什麽?”

    “我什麽都沒聽見。”

    這話說成死胡同了,朱門殤忍不住莞爾,唿地聽到背後聲響,一聲“唉呦!”料是有人摔倒了。朱門殤忙道:“你們有人摔倒,別追了。要摔死了怎辦?”

    突然背後隱約有些亮光,朱門殤一迴頭,那三名壯漢竟點起火把追了過來,就隻在十餘丈外。

    有了亮光,那三人步履頓時快了起來,這十幾丈距離轉眼就要追上。有了光,自然就露了臉,臉都露了,看來是打定主意殺人滅口,解不解釋早就無關緊要。朱門殤見他們其中一人鋼刀在手,忙從行李掏出火把要點,隻是走得慌亂,哪容他慢慢磨蹭,眼看那三人便要追上,朱門殤念頭急轉,把火把插迴行李上。迴身低頭喊道:“別追了,我不跑了。我有銀兩,都給你們。”

    那三人以為他膽怯,臉現喜色,喊道:“你別走,好好說話,沒你的事!”朱門殤見兩人持著火把,提著鋼刀的便是其中之一,剩下那人兩手空空,不知道用什麽兵器,待他們走近,忙佯跪道:“大爺饒命。”

    那提鋼刀的見他要跪下,也不打話,對著他肩膀一刀便直劈下來。朱門殤見對方如此歹毒兇殘,也自惱怒,此時他上|半|身前仰,雙膝將|彎|未|彎,猛地腳一發力,一蹬欺上前去,左手扣住對方持刀的手腕,右手一翻,長針在手,戳入歹徒肩貞|穴|中。那人隻覺手臂又痛又麻,鋼刀把握不住,頓時鬆落,朱門殤順勢迴|身,左肘向後撞|向那人胸|口。那人叫了一聲,向後摔倒,朱門殤左手一抄,順勢奪了他的火把。

    那三人料不到朱門殤忽爾求饒,忽爾暴起反擊,且攻勢如此淩厲,這一愣之間,朱門殤搶到火把,右手握拳,作勢揮向另一名持火把的人肩膀。

    那人反應極快,肩膀後縮,眼看便要避開這拳,突然手腕一陣酸痛,像是被什麽東西戳到似的,火把也脫手落下。原來朱門殤把針夾在指縫中,此時燈火昏暗,不細看怎知他拳中夾著支三尺長針,他表麵打肩膀,實際是要趁著對手縮肩之際,刺他曲澤穴。眼看第二支火把摔落在地,朱門殤橫掃一腳,將火把遠遠踢飛,沒入芒草堆中,隨即轉身就跑。

    那人也不含糊,火把雖然被奪,趁著朱門殤轉身要逃,立刻飛起一腳踢在朱門殤背心上。朱門殤隻覺一股大力撞擊,像是被人用大木槌在背心上撞了一下,胸口一悶,憋著一口氣向前直奔。

    那三人破口大罵,急忙追上,隻是朱門殤快了幾步。就這七八尺的距離,朱門殤把火把放在身前,用身體遮著火光,後麵便看不清道路,自己卻跑得飛快。

    眼看便要擺脫對方,朱門殤心下竊喜,突覺肩膀一陣劇痛,顯是中了暗器。他也管不得有毒沒毒,隻是放足急奔。

    就這樣直奔了一刻光景,朱門殤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吐了一口血,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芒草之中。

    “操他娘,暗器有毒啊。”朱門殤心想,又不知對方是否還有火把,是否會摸黑追上,想要起身再逃,掙紮了一下,隻覺全身乏力。他從藥囊中摸出針來,在肩上紮了幾針,又舌下含了顆百解丹,方才一陣急跑,隻怕毒血已散入經脈髒腑,就不知道這毒性厲不厲害,能不能救得性命。

    他胸背劇痛,知道是剛才中了一記穿心腿,隻這一腳,他便知對方功夫不差,剛才不與硬碰真是對的,真要動起手,隻怕勝算渺茫。隻是這身手絕非尋常盜匪,荒郊野外,為何有這樣三名好手,那是想不透也懶得去想的事。

    隻是對方既然知道他中了暗器,應該也料他走不遠,若是真的摸黑追上,此刻自己毫無還手之力,那是必死無疑。他掙紮了會,隻是站不起身,又不敢大聲咳嗽,甚是難過。

    朱門殤轉頭再看,隻見來處遠方有團細微的火光,他倏然一驚,想來對方找迴了火把或者弄到了照明物,此刻正要追來。

    此刻想要逃也是困難,朱門殤歎了口氣,心想:“難不成我朱門殤今日真要枉死在這。”這大禍當真毫無來由,朱門殤心下不甘,待要籌思脫身之策,隻覺腦袋昏沉沉的,難以集中精神。

    忽地,他又聽到一陣細微的芒草撥動聲。他深感意外,難道此處還有其他人?忙勉力舉起火把,四顧照看。那火光不強,隱約中見到不遠處的小徑前方依稀有條人影,正低頭對著芒草,發出輕微的窸窸窣窣聲,像是在吃什麽似的。

    朱門殤忙高舉火把,勉力叫了聲:“救命……”此刻他全身乏力,雖是大聲喊叫,仍隻是一般音量。所幸此時夜靜無聲,那人似乎轉過頭來,見有火光,走了過來。

    等那人靠近,朱門殤才在火光下隱約見著那人,隻見他衣著襤褸,兩眼泛紅,嘴裏塞滿了芒草。

    芒草能吃嗎?朱門殤來不及想這問題,隻道:“救命……快……”

    那人左右張望了一下,背起朱門殤,一腳把火把踩熄,快步離去。

    那人對此地甚是熟悉,雖在暗夜中,仍是腳步穩健。隻是他體力甚是虛弱,走得也慢,朱門殤想催促,卻也知困難。又聞到那人身上傳出陣陣腐肉般的惡臭,朱門殤是醫生,知道這是爛瘡腐肉的味道,又迴過頭去看,隻見對方那火光漸漸靠近,甚是著急。

    那人走了一小段後,忽地往小徑旁的芒草走入,他撥開芒草,原來此地還藏有一條密徑小路,這等隱密,隻怕當地人也沒幾個知道的。

    那人體力甚差,走一陣,喘一下,走一陣,喘一下。那密徑甚小,朱門殤被芒草割得滿臉是傷,衣服也被鉤破,此時也無由叫苦,再迴頭看時,那火光循著原路追去,顯然追丟了。

    至此,朱門殤方才喘了一口氣,這一放鬆,頓覺天旋地轉。也不知走了多久,朱門殤心想:“娘的……現在到底是啥時辰,這天是不會亮了嗎?”

    過了會,朱門殤覺得周圍芒草散去,再看四周,竟已走到一條小道上來。小道盡頭有間木屋,那人把朱門殤放倒在小屋門口,蹲下身去,不住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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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門殤語氣虛弱,輕聲道:“大恩難報……請壯士……留個稱唿。”說著,伸手去抓那人褲腳。

    那人忽地雙手抱頭,哀鳴一聲,抓起朱門殤的手臂大力咬下。像要吃他肉似地狠咬,朱門殤吃痛,這一驚,不知哪來的力量,暴起推了那人一把。那人體力本就甚弱,被這一推,跌了開來,又搖搖晃晃地站起,轉身離去,再不看朱門殤一眼。

    朱門殤躺在木屋外,正不知該如何是好,過了會,天空中泛起了微微的光亮。

    “總算天亮了。”朱門殤心想。

    “呀”地一聲,木屋門打開了,他聽到了一聲女子的驚唿聲,隨即昏了過去。

    ※

    朱門殤是被嬰兒的哭叫聲吵醒的。他睜開眼,發出輕微的呻|吟聲,聽到一個女子聲音喊道:“他醒了!他醒了!”聲音漸遠,似乎離開了房間。

    隨即是一個快速的腳步聲,一名方麵闊耳的粗壯男子走到床前問道:“你怎樣了?”

    朱門殤動了動身體,仍是酸痛,隻是背上好些了,忙道:“水,給我水,要整桶,我中毒了。”

    那人應了一聲,連忙離去,過了會,打了整整一桶水來。朱門殤仰頭喝下,喝到腹脹如鼓,幾欲嘔吐才停下。

    “舒爽!”喝了這一大桶冷水,朱門殤精神稍複,這才發覺手腕上纏著布帶,肩膀與後背有溫熱感。他伸手一摸,發現是貼上了膏藥,問道:“是你幫我上的藥?”

    那方麵男子說道:“你是大夫吧?我見你行囊裏有藥膏,就順手幫你貼上了。”

    朱門殤點點頭,問道:“在下朱門殤,敢問恩公高姓大名?”

    “我姓江,你叫我江大就好。”江大說完又迴頭喊道,“娘子,準備點吃的!”房間外應了嬌滴滴的一聲是。

    朱門殤道了謝,撕下肩膀上的膏藥,從傷口中擠出一點血來,放在鼻前嗅了嗅。

    江大說道:“我幫你把毒血擠了出來。隻是你中毒後行走,毒素散入血中,隻怕有害。”

    朱門殤喔了一聲,訝異問道:“你在江湖上走跳過?”

    江大道:“以前學過一點武,知道點江湖事,不管用。”他說話時眼神閃爍,顯是有所保留,但對方既然救了自己性命,朱門殤也不好多問,隻道:“這毒我應當能解。隻是藥囊中藥材不齊全,得請江先生幫我買些。”

    江大道:“這有什麽問題,大夫把藥方備下便是。”

    朱門殤道:“你幫我去買些田七、牡丹皮、金銀花、夏枯草,這四樣便行。”

    江大記得了藥名,江妻抱著嬰兒走入道:“淨兒老是哭,你且幫我哄會,我去弄點吃的給客人。”

    朱門殤見到江妻,隻見她模樣清秀,不足三十年紀,算得上是美人,隻是有些消瘦,外貌上與江大頗不般配。又想江大學過武,又有隱瞞,想來也是有故事的,便不多問。

    江大接過了嬰孩,不住逗弄,那嬰兒隻是啼哭,急得江大手足無措。朱門殤忽道:“你把孩子抱來給我瞧瞧。”

    江大一愣,也不知道朱門殤作什麽打算,朱門殤又道:“嬰兒啼哭,可能是不舒服,你給我看看。”

    江大把嬰兒抱給朱門殤看,朱門殤看那嬰兒,約六個月大小,臉色蠟黃,想了想,問道:“有沒有還沒洗的尿布?給我看看。”

    江妻連忙取了來,朱門殤見上麵沾著稀屎,伸手指沾了一點,放在嘴邊舔了一口,又喝水漱口,打量著江大夫妻。過了好一會兒。江大夫妻見朱門殤神色慎重,甚是緊張。朱門殤又問道:“嫂夫人,方便把個脈嗎?”

    江大問道:“怎麽迴事?”

    朱門殤道:“沒事,我看嫂夫人清瘦,怕是體質的緣故。”

    江妻道:“沒關係。”便把手腕伸出。朱門殤把定之後,心中有數,卻又更疑惑起來,囑咐江大將藥囊取來,取出一小搓藥草,揉成一小團,塞在嬰孩鼻孔裏,又伸手在他人中部分輕輕柔了幾下,果然,那嬰孩便不哭了。

    江大抱過孩子,憂心問道:“這孩子怎麽了?”

    朱門殤道:“這孩子腸氣鬱塞,幸好還不嚴重。隻是他年紀小,不便下針,我開個藥方給你,你去買藥時一並買了。”他又開了十幾項藥材,從行囊裏掏出銀子道,“這藥方有幾項貴重的,一並算我帳上。”

    江大接過銀子掂了掂,道:“這銀子多了。”

    朱門殤道:“一點銀兩,聊表感謝之心。”

    那江大連忙推辭,朱門殤隻道:“你莫推辭,你孩子要調養身體,不留些銀兩買藥也不方便,就當是給孩子的紅包。”

    那江大隻得感謝收下,朱門殤又道:“趁著藥房未關,你趁早去買。”

    江大出門後,江妻哄了小孩睡著,拿著兩張烙餅進來道:“家裏沒什麽好招待的,隻有這兩張餅,客人莫怪。”

    朱門殤接過餅,忽然問道:“嫂子常受傷嗎?”

    江妻一愣,問道:“朱大夫怎麽這麽問?”

    “那孩兒的病是娘胎帶來的。”朱門殤道,“母胎久傷,淤血不散,傷了孕器,也壞了根本。”

    江妻吃了一驚,一時不知如何迴話,朱門殤見她神色,又肯定幾分,隻道:“你們夫妻救我性命,家事我本不便置喙,隻是長此以往,隻怕難再受孕,你身體也有影響。”

    江妻低垂眼瞼,道:“大夫誤會了,外子待我很好,我這是老家帶來的毛病。大夫若不信,可以詢問外子,不用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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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門殤將信將疑,隻道:“我讓尊夫買的藥中,有專門替夫人準備的調理藥材,我開副藥方給你,按著吃,半年後身體便可大愈。”

    他又把纏在手上的布條取下,那是昨晚那人咬的齒印,深入肉中,若不調理,隻怕要留下痕跡。朱門殤取出消肌生膚膏抹上,又重新包起。

    到了黃昏時分,江大帶著藥迴來,還買了一隻雞,為朱門殤補身。朱門殤見江大對妻子嗬護備至,感情甚篤,不由得信了江妻說的話。到了晚上,朱門殤問起江妻舊傷,江大隻是敷衍幾句,絕口不提過往,說到為夫人準備的調理藥方,江大卻是眉開眼笑,感恩不已。

    朱門殤道:“我隻會醫術,你救我性命,這尚不能報你恩情於萬一。”

    就這樣將息幾天,朱門殤內外毒傷漸漸痊愈,起立坐臥如常。這日,江大出門幹活,朱門殤聽見有人敲門,又聽見江妻開門的聲音,隻聽她對著某人說道:“吃慢點。”隨即又聽到關門聲,朱門殤正覺得好奇,突然見著小屋窗外,一雙血紅眼睛正在窺視。

    那眼神朱門殤自然認得,連忙搶上,那人似乎受了驚嚇,轉身就跑。朱門殤衝到房外,開門欲追時,已不見那人人影,想是跑到了僻靜小路。

    江妻訝異問起,朱門殤問道:“方才那人是誰?”

    江妻道:“他是附近的乞丐,一身濃腥,時瘋時正常。”

    朱門殤道:“他救過我,我想幫他,到哪可以找著他?”

    江妻沉吟半晌,說道:“等外子迴來再說。”

    待到晚上,江大忙完農活迴來,朱門殤又提起那人,江大這才說起柴家的故事。

    原來那乞丐姓柴,名樂進,是太平縣最大的藥鋪柴福藥鋪的二公子。據說早些年柴二公子是個不學無術,好吃懶作的無賴,柴父屢教不聽,竟憂心成疾,七八年前便被他氣死。柴父死後,柴家的產業盡數落到長子柴樂同身上。柴樂同與他弟弟大相徑庭,是個勤奮苦幹、精打細算的人,不過幾年光景,又把柴家的產業翻了一番。柴二公子也不分家產,淨日裏伸手張嘴都是要錢討吃,活得便似個蛀米的麥甲,吃完一顆又一顆。

    他們兄弟本就不和,柴樂同自然不滿,嚷著要分家產,要弟弟把自己那份取走,從此不要往來。柴二公子雖然胡塗,於錢財上卻不犯蠢,金山銀山總要吃空,不如靠著大哥掙錢養他,那是掏不盡的聚寶盆。

    就這樣,柴樂同日夜喝罵柴二,柴二隻作不聽,若是吵得急了,柴二便在家中作惡,逼得柴樂同讓步,當真一個屋簷下,仇恨深似海,柴樂同隻能天天詛咒柴二不得好死。

    沒著想,約摸兩年前,柴二真染上怪疾,先是每日食量巨增,一日七餐,餐餐都頂兩三人份,卻越吃越是臉黃肌瘦,過沒多久,便落得形銷骨立,全身長瘡生瘍,臭不可聞,兼且雙目通紅,宛如鬼魅,又懼光,隻能晝伏夜出,每日卯時,還從嘴裏吐出一小匙活蟲。柴二遍尋名醫,沒人知道他得了什麽病,自然也無從治起。城裏的人都說,柴二公子是得罪了人,被下了蠱,沒得救了。

    “怎麽不說是柴樂同下的藥?”朱門殤問,“他們兄弟這樣不和?”

    “柴樂同雖對兄弟刻薄,於鄉裏間卻是好人,柴福藥鋪每年義診施藥,散去不知多少家財,街坊哪會懷疑柴大善人。”江大說道。

    到後來,柴二公子病情加重,癲狂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一旦癲狂,動輒咬人,大夥都說他要吃人了。柴樂同說管不住這弟弟,索性就放生了。柴二離了太平縣城,到了荒郊野外,專吃芒草樹皮維生,就這樣過了一年多。他偶爾會來江大家門口,江大夫妻見他可憐,都會施舍他些烙餅幹糧。

    朱門殤這才明白,為何那時柴二會將他搬到江大夫妻門前,原來是認了這是戶好人家,會有照顧。

    朱門殤道:“我想請江先生幫個忙,不知可否?”便把當日自己受傷獲救一事說了。

    朱門殤道:“他於我有救命之恩,我當幫他。”

    江大說道:“柴二公子是開藥鋪的,認識的名醫多了去,這些人都救不好他,你有辦法?再說,柴樂同也未必同意你去診治。”

    朱門殤道:“即便是死馬,也得治治他。”江大本是好人,聽他這樣說,當即允諾。唯有江妻麵露難色。

    當晚,朱門殤在床上睡著,到得半夜,聽到有人講話聲,忽地醒來,原來是江大夫妻在說話。

    隻聽得江妻說道:“你是好人,可也要量力。朱大夫是江湖人,事情牽扯得多,我怕我們這幾年的安穩日子又要被攪亂了。”

    江大道:“總不好見死不救。”

    過了會,隻聽到江妻歎口氣道:“我們也是得人幫忙,才能躲在這偷生。也罷,你自己小心,顧著我,也要顧著淨兒。”

    江大道:“你放心,我會小心。你早點睡。”

    之後再無聲響。朱門殤心下有數,不久也跟著睡了。

    第二天一早朱門殤便進了城,先在鬧市賣弄鋼口,耍把戲。他料想那日三名好手應已離去,若還留在太平縣,當夜一片漆黑,就那一會兒照麵,也未必能認得出他來。

    此迴他擺|弄鋼口分外認真,不一會便招來人群,他使盡把|式,不計成本,現場施醫放藥,遇到欠缺的,立即開了藥單讓人去柴福藥鋪買藥。此時他醫術比數年前更有長進,當真妙|手迴|春,藥到病除。

    他一連三天行醫,驚得太平鎮人盡皆知,第四天上,他還未到攤子上,周圍便有數百名民眾爭搶求醫,擠得水泄不通。

    朱門殤望向人潮,當中果有一人,青衣青袍,頗有些氣派,他打聽過形貌,認得是柴福藥鋪的掌櫃柴樂同,於是歎口氣道:“這當今天下,就真沒什麽疑難雜症?我在這裏施醫布藥,原隻望能治些疑難雜症,可不料盡是些小病,留在這,耽擱了我的醫術。罷了,諸位且去,我換下個地方行醫,也好救助那些……無醫可治的可憐人。”

    眾人見活菩薩要走,忙不迭地挽留,朱門殤道:“這樣吧,此處若有惡疾難治,我便留下醫治,要是治不好,我便一輩子留在太平鎮施醫布藥。若是沒有頑疾,你們也別耽誤了別的州府的病家。”

    眾人聽了,鼓噪了起來,都想起柴二公子的病,於是喊道:“柴二公子!柴二公子的病還沒人能醫呢!”當中也有人喊道:“你要是能醫好柴二公子,那才叫本事!”“沒錯!”

    聽見眾人鼓噪,柴樂同臉色一變,轉身要走,朱門殤故意將目光看過去,果然眾人也跟著看了過去,忙上前將柴樂同攔住,說道:“柴大善人,你弟的病有救了!”“是啊是啊,就算醫不好,也為咱們太平鎮留個活菩薩!”

    朱門殤也跟著走向前,問道:“府上可有疑難雜症?”

    柴樂同臉色頗為難看,道:“舍弟染上奇症,藥石罔效,朱大夫就不用費這個心了。”

    朱門殤挑挑濃眉,說道:“試試又何妨?不如到府上看看?”

    柴樂同道:“舍弟染病後瘋癲,逃出府中已經一年有餘,隻怕早就不在了。”

    朱門殤挑了挑濃眉道:“若能找迴醫治,可否?”

    柴樂同見眾人都看向他,一時不好拒絕,心想小弟失蹤一年多,病成這樣,早就該死了,便是答應也無妨,於是道:“若能找迴小弟那是甚好,若是不能,也別勉強,耽擱了活菩薩救苦救難。”

    朱門殤道:“那所需藥物診金,便由柴家藥鋪一並承擔了?”他心想,以柴二的病情,不著落在柴家藥鋪身上,隻怕自己也承擔不起。

    柴樂同隻得點頭道:“當然,當然。”

    朱門殤得了允諾,便趕迴江大住宿守株待兔。過了兩天,江大正好在家,那柴二神智稍複,又來敲門索討食物。江妻把門打開,江大與朱門殤從屋裏搶出,兩人同使一招扣腕擒肘,一左一右,將柴二給製住。

    朱門殤與江大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道:“少林弟子?”

    然而兩人並未認親,江大心有疑慮,朱門殤知他有心事,不希望有人追究。那柴二慌忙掙紮,又咬又抓,朱門殤讓朱妻取來繩子,將柴二綁了起來。隻是柴二渾身爛瘡,臭不可聞,江大屋裏有嬰兒,怕沾染了惡氣。朱門殤道:“我先跟他聊聊。”

    那柴二大罵道:“你們抓我幹嘛,抓我幹嘛?是柴樂同那狗|雜|種要你們來害我的嗎?”此時他口齒不清,不過似乎尚有神智。

    朱門殤道:“我是大夫,你大哥要我來醫你的。”

    “我不信!”柴二死命掙紮,無奈繩索綁得嚴實,掙紮不開。過了會,柴二尖叫一聲,目光忽爾呆滯,便似失了神似的,滿地打滾,問了也不迴答,張口便要咬人。朱門殤知道他狂症發作,取來了毛巾將他嘴巴塞住。江大道:“你一個人沒法帶他進城,我幫你吧。”

    朱門殤道:“恐有不便。”他知道江大身上有秘密,不想引人注意,抬著柴二進城,格外引人注意。

    江大歎口氣道:“送佛送上西,這是我以前一個恩人說的。”說完不禁露出一絲苦笑。

    朱門殤與江大將柴二搬進城裏,頓時引來眾人圍觀。眾人聞著柴二身上的惡臭,紛紛捏起口鼻走避,不敢靠近。

    他們本一路要往柴福藥鋪走去,早有人通報了消息,柴樂同急忙趕到,問道:“你哪找到他的?”

    朱門殤道:“就在城外小徑上,那裏多的是芒草樹皮,要有心,隨便也尋得到。”

    柴樂同被他擠兌得不知該說什麽,於是道:“他身上有蟲,柴家藏藥多,有些不便,不如找間客棧安置下來,慢慢診治。”

    可又有哪間客棧願意收容這形狀恐怖的病人?朱門殤問了幾間,都沒人答應。朱門殤道:“既然沒客棧收留,不得已,隻得住迴家裏。”

    柴樂同隻得出了重金,借了間空屋讓柴二入住。

    “新衣服、被褥呢?”朱門殤進了空屋,又不見人送雜物過來,隻得請江大又去柴府索討。柴樂同真心不把柴二當兄弟,朱門殤說一樣,他給一樣,到得後來,惱了朱門殤,拿起紙筆,寫下:大木桶、柴火、幹淨毛巾二十條。衣服三套,每日要來換。八角、巴豆、附子、冬蟲夏草、川穹、幹蟾皮……

    他一連羅列了數十項藥物,柴樂同看那藥方,名貴藥物雖有,一小半都是毒物,雖然不願,但此事驚動了全城上下,不得已,隻好派人送了去,足足有三大盒之多。

    朱門殤先燒了熱水,見柴二依然神智不清,也不解開繩索,與江大合力替他洗刷,洗出一灘灘汙泥黑水,足足洗了三桶才幹淨。柴二身上處處膿瘡,朱門殤搗藥,江大不懼惡臭,細細洗刷,把瘍都擠出後,朱門殤才替他上藥。到了傍晚,江大顧念妻子,約定好明日再來,便迴去了。

    朱門殤為柴二把脈,見他脈像紊亂,診不出個所以然來,想起江大說的症狀,煮了一大鍋粥,喂食柴二。柴二也不挑食,來多少吃多少,直把五人份的粥都給吃完了,仍是意猶未盡,不停張嘴去咬朱門殤,朱門殤隻得再將他嘴巴綁起。

    過了會,柴二神色稍複,忽地坐起身來,對朱門殤眼神示意,嗚嗚了幾聲。朱門殤見他清醒,又將他嘴上的繩索取下。

    “你為什麽要救我?”柴二問道,“大家都說我沒救了,你白費功夫。”

    “是你哥拜托我救你的。”朱門殤道,“他想救你。”

    “他想害我,那狗娘養的,是他下的毒!”柴二大吼道。

    “那不是毒,是蟲,你吃到奇怪的蟲。我沒見過這種的,你哥更不可能見過。”

    “是蠱,他對我下蠱!”柴二道,“他不想我花他的錢,派人對我下蠱!”

    “要有這麽好的玩意,九大家早就搶破頭了,不會用在你身上,太貴了。”朱門殤道。

    “那為什麽整個太平鎮隻有我一個人生病?”柴二道,“大家都吃一樣的東西。為什麽隻有我得了病?”

    “你沒吃過奇怪的東西?河鮮?海鮮?就你吃過的?”

    “沒!”柴二迴答得斬釘截鐵,“太平縣不是什麽大縣,吃些昂貴的參鮑翅蟹是有,還能吃什麽新奇東西?”又不屑道,“有什麽好說,定是那狗娘養的下毒!”

    “那是你哥,他是狗娘養的,你又是誰養的?”朱門殤罵道,“你救過我,我總會救你。”

    “我救過你?”柴二眼中有些茫然,又想了想,“我背你去烙餅家?”

    朱門殤點點頭。

    “我記得,那戶有個很標致的媳婦。”柴二道,“是個好人家,等我病好了,得好好酬謝他們。”他說著說著,眼神又開始迷茫了起來,忽地又一聲慘叫,滿地打滾。

    朱門殤知道他又發作,把他嘴巴塞住,徑自去睡了。

    到了第二天卯時,柴二突然大聲哀嚎,不停扭動,朱門殤被他驚醒,忙起身察看。隻見柴二滿口流涎,不停幹嘔,忽然兩眼一翻,昏死過去,嘴角間隱隱有東西蠕動。朱門殤忙將他嘴巴塞的布條拿開,隻見一小撮赤頭白身的小蟲不停蠕動,每條有燈蕊粗細,一節小指頭長。朱門殤知道他被嘔吐物堵住氣管,此刻已經沒了唿吸,忙將他口中異蟲清除,伸出手指挖他喉門催吐。柴二幹嘔了幾下,仍沒醒來,朱門殤忙將他立起,從後環抱,握拳抵腰,用力向上掀了幾下。柴二嘔了幾下,仍不見效。

    若讓他這樣死去,豈不白費功夫?朱門殤將柴二放平,捏著他鼻子,以口對口,用力將他喉中異物吸出。須知如此作法,若怪蟲侵入朱門殤口中,朱門殤也要染病。

    此時已顧不得這麽多,朱門殤吸了幾口,突然一股黏稠固狀物隨著這一吸到了口中,朱門殤忙轉頭幹嘔,吐出了一團稀糊稀飯,當中隱隱有幾條蟲爬動。異物一清,柴二頓時恢複唿吸,朱門殤顧不上他,忙去漱口催吐,隻怕自己也被寄生。嘔了半天,看不出什麽,朱門殤驚疑不定,不知情況到底如何。

    再看那柴二,唿吸通暢,忽地咳了幾下,醒了過來,仍是目露兇光的模樣,直像是要把朱門殤給吃了似的。

    朱門殤將那團小蟲拾起,放入碗中觀察。這是沒見過的蟲類,也不知道哪來的,隻是現在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無意中吃進了這蟲。他轉頭看看柴二,懊悔自己竟如此不注意,忘了他卯時吐蟲的病症。

    他把那些小蟲分在八個小碗,又拿了附子、班蝥、巴豆霜等幾項毒物熬煮測試,想看哪種對症。

    過了會,幾個碗中的怪蟲紛紛僵斃,其中尤以附子最快。朱門殤知道附子最毒,用量務需小心,煮了一碗附子為主的藥喝下,心中默禱,就望那些蟲子別在自己體內生根落地。

    他再看朱二狀況,隻見昨日下午剛清理過的創口,不到一日竟又生瘍,朱門殤皺起眉頭,這病,可不好醫治。

    到了早上,江大又過來幫忙,他見朱門殤臉色不好,問道:“怎麽了?”

    此刻朱門殤腹痛如絞,也不知是附子湯的作用,還是異蟲作怪,隻是淡淡道:“沒什麽。”

    江大看柴二的傷口又生瘍,甚是訝異,對朱門殤說道:“這病實在猛惡,你真有辦法醫治?”

    朱門殤沉吟道:“我也不知,但應該可行。”

    朱門殤以附子等毒物熬了一碗藥湯,之後同副藥渣,又加了些緩解毒素的藥材,再煮二煎。等柴二又清醒了會,朱門殤在木桶下堆了柴火,囑咐他進入木桶中,先煮了開水,混了一煎的湯藥跟冷水倒入,又取了大量的桂圓,剝去外殼,堆著當柴火,剩餘的桂圓都丟入湯藥中,點了火慢慢加溫,陣陣甜藥香自木桶中冒出。朱門殤笑道:“要是煮滾了,真是一鍋好人肉,可惜沒人要吃。”

    江大隻聽得汗毛直豎,不知哪裏好笑。

    柴二初時泡在湯藥中神智還清醒,不久後便開始全身扭動抽搐,像是遭受極大痛苦般,再過會,開始不停慘叫哀嚎,不斷掙紮,要不是全身被綁住,馬上便要站起身來。朱門殤忙喊道:“按住他,別讓他打翻了木桶!”

    他與江大兩人連手,方把柴二按在藥湯中。泡了半個時辰後,柴二哀嚎漸止,水麵上浮起一條條細小怪蟲,正如他口中吐出那些一般。一開始隻是幾條,後來是幾十條,更後來是幾百條怪蟲,足足在藥湯上浮了一大片紅白相間,像是煮了碗蟹黃蛋花湯似的,江大看得幾欲作嘔。

    朱門殤見柴二逐漸安靜,隻是神智不清,急忙搶到桌邊,拿起第二煎的湯藥,捏住柴二的口鼻,灌了下去。

    藥湯一下肚,柴二又全身打起顫來,狂喊亂叫,拚命掙紮,要把頭埋入湯藥中。朱門殤抓住他頭,向後一拉,對著江大叫道:“別讓他進水,會溺死他!”

    江大抓住柴二的脖子,朱門殤又叫:“抓他後頸,你會掐死他!”江大一手扣住柴二後頸,一手壓住柴二肩膀,朱門殤也一手按著柴二肩膀。未幾,柴二喉頭抽動,像是嘔吐,又吐不出什麽東西,隻不停咳嗽,痛苦不堪。

    朱門殤察覺異狀,示意江大小心,一手按住肩膀,一手扳開他嘴巴,往他口中看去。

    隻見一條從未見過的綠頭硬節巨蟲,頭似蜈蚣,從柴二喉底緩緩爬出,足足有指頭粗細,長度卻不可辨。

    “肏他娘的□□,這都毒不死這怪物。”朱門殤暗罵。

    那蟲到了喉嚨處,卻不走出,隻在深處徘徊,他左搖右晃,像是探視,隨即與朱門殤正對上了“眼”,立時一頓。

    朱門殤自然知道,這蟲沒有眼睛,隻是這蟲停住的這一瞬間,倒像是僵持住的對視。

    朱門殤沒有錯過這一瞬間,他左手扳住柴二嘴巴,右手一翻,三尺長針在手,向那蟲戳去,硬要把他挑出來。

    那怪蟲似是察覺了危險,猛地一縮,朱門殤這迅雷一擊竟然落空,隻差一分便要刺穿柴二喉嚨,忙縮迴針。

    柴二突然慘叫一聲,兩眼翻白,口吐白沫,也不知道哪來的大力,扭動身體,將一桶藥浴打翻,頓時遍地蟲屍,觸目驚心。

    朱門殤見他還在地上扭動,疾取金針,在他身上不停插針,直插到第三十七下,柴二方才安穩,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總算告一段落,接著是收拾遍地蟲屍,朱門殤倒還好,事後,江大把昨晚吃的晚膳都吐了出來。

    朱門殤把蟲屍掃成一大桶,引來圍觀群眾嘖嘖稱奇,卻無人敢靠近。朱門殤又仔細檢查,確定無遺漏後,找了木柴,把這些蟲屍通通燒了。

    此時柴二用力過度,繩索在他身上磨出道道血痕,渾身是傷,血流不止。江大擔心道:“這不會有事嗎?”

    朱門殤淡淡道:“比起那條蟲,這些外傷算小事。”

    柴二一直昏迷到寅時方才醒來。他抬起頭,有些茫然,過了會,隻覺神智從未如此清醒過。

    朱門殤問道:“你現在感覺如何?”

    柴二道:“好極了,簡直太好了。”

    朱門殤點點頭,喂他吃粥,柴二隻喝了小半碗,便說沒有胃口,眼中的紅絲也有退去跡象。

    柴二一直休息了一個時辰,都沒再陷入神智瘋狂的狀況,朱門殤這才幫他鬆綁。隻是他被勒得久了,氣血不順、全身疼痛自是難免,沒多久,又沉沉睡去。

    “治好了?”江大問道?

    “沒。”朱門殤皺起眉頭道,“母蟲還在他體內。母蟲不除,子蟲不淨。”

    隻是這母蟲如何能除?用同樣的手法再試一次,隻怕也逼不出母蟲。朱門殤左思右想,忽然有人來報,說是柴員外有請朱大夫。

    朱門殤揚了下眉毛,前往柴府。

    “坐!”柴樂同請了朱門殤上座,又道,“聽說先生妙手迴春,這手以毒攻毒果然巧妙,逼出了舍弟身上上千條毒蟲。”

    柴樂同手一揮,一名仆人上前,雙手奉上一盤銀子,朱門殤目測了下,約摸有一百兩左右。

    朱門殤道:“還沒根除,不敢居功。”

    柴樂同道:“舍弟身上這蟲,是怎麽也驅不幹淨的,你道為何?因為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毒蟲。”柴樂同說到後來,怒目圓睜,顯是十分氣憤。

    “他畢竟是你弟弟。”朱門殤道,“你忍心見他受苦?”

    柴樂同冷笑道:“這病全太平鎮、全安徽、全武當境內都沒見過,就他一個人得了這怪病,你道為何?這是天譴,天要這個好吃懶做、忤逆父母的不孝子,不、得、好、死!”

    朱門殤道:“你們兄弟間到底哪來這樣深仇大恨?”

    柴樂同道:“這小子打小不學好,不讀書,不工作,就是吃、喝、玩、樂,這天道豈有如此,就算是乞丐,也得沿門托缽,也得叫爹喊娘。憑什麽?憑他是柴家的兒子,他就能坐享其成?柴某人這輩子,兢兢業業,就為養他這個廢物?他若不是我弟,我第一個滅了他!”

    朱門殤道:“好吃懶做者所在多有,你能滅得完?富家公子風花雪月,我聽聞令弟的風評,雖然不好,但也無惡行,就是個懶字而已。”

    柴樂同道:“懶就該死,沒聽過‘天道酬勤’?他這就有違天道,是天要滅他。他不僅好吃懶做,連對我這個供他吃養的哥哥、生他養他的父母也無尊敬之意,張口喊來,閉口喊去,到像是我們欠他的。我們柴家不欠他!”

    朱門殤默然無語,隻是聽著。

    柴樂同道:“這一百兩銀子請大夫收下,就當是傷了你名譽。舍弟的病,你就別管了,讓他去。吃芒草啃樹皮,一年多也餓不死他,那是他的命。”

    朱門殤道:“有的兄弟是上輩子恩重,今生償還,看來你們兄弟,當真是上輩子冤孽糾纏,今生報仇。”

    柴樂同冷笑道:“這叫名為手足,仇深似海。”

    朱門殤起身道:“你弟救過我性命,你跟他結怨,我跟他結恩,這錢我收不了。”

    柴樂同冷笑道:“那醫治舍弟的藥物,柴福藥鋪也不供給,你要往哪買?請自便。”

    朱門殤供手行禮道:“請了。”

    朱門殤迴到小屋,把事情始末告知了江大。

    江大問道:“沒有藥,怎麽醫治柴二少爺?”

    朱門殤道:“這醫治一次極耗成本,若等母蟲又產子蟲,他又要舊疾複發。更何況,原本的法子隻怕也不能根治,得下更重的藥。”

    江大問:“什麽藥?”

    朱門殤道:“現在連桂圓都沒,還問什麽藥?”

    江大道:“那怎麽辦?”

    朱門殤道:“與柴二公子商量商量。”

    “你要我別迴柴家?”柴二此時已恢複神智,身上創口也不再長瘍,怒道,“他憑什麽?”

    朱門殤道:“你現在迴去跟他分家,柴家藥鋪還有你的份,拿來救你足夠了。還有剩的,省一點,也夠你活下半輩子。”

    “省他娘!”柴二怒罵,“我也不是風花雪月奢侈無度的人,我是愛吃喝,懶散,可他又怎樣?周施藥物,動輒百兩銀子,就博他一個善名,我拿個二兩銀子吃飯喝酒,他就說我奢侈浪費,日夜念叨。爹娘留下來的祖產,不是他一個人的!”

    “分家,各過各的,他要周濟誰是他的事,你要吃多少,是你的事。”

    “呸,我偏不要!別人的兄弟是親如手足,我這哥哥算什麽?狗屎,都他娘的狗屎!我就賴定他,我就不要他好過,我就要拿他銀子去吃喝玩樂,逛窯子賭銀錢,讓他日日看著賬本肉痛心疼!瞧他不好過,我就樂意了!”

    “兩兄弟,有必要嗎?”江大勸道,“你這病好不容易好些,不趁這時根治了,怎辦?”

    朱門殤淡淡道:“你下迴複發,啃草皮、吃芒草,你哥瞧著可開心了。”

    他這話果然打動了柴二,柴二不由得一愣,朱門殤又道:“我實話說了吧,你這病,眼下無藥可醫。我不知你幾時會複發,就想你拿了錢,好好過段安樂日子,等下次病發時,我若還在,替你續命,我若不在,你也認命。你都要死了,還坑了一筆,不是讓你哥更不痛快?”

    柴二聽了這話,黯然道:“我再想想。”

    朱門殤點點頭,走出屋外,江大看了一眼柴二,跟了出去。

    到了屋外,江大問道:“柴二公子真的沒救?”

    朱門殤點點頭,道:“藥方或有,卻無藥物。”

    江大問:“需要什麽藥?”

    朱門殤道:“我以毒攻毒,這方法雖然對了,可是那母蟲太過頑強,我藥性已下得猛烈,如再更毒,隻怕柴二公子承受不起。再說,劇毒之物,母蟲未必肯服用,如果柴二公子身體康健,或許我會拚著剖肚取蟲,但眼下不行。”

    “何不等柴二公子好些,養得康健了,再來取蟲?”江大問。

    “等柴二公子恢複了,那母蟲又不知產下多少子蟲了,到時,柴二公子康健,那些毒蟲也康健。”朱門殤道,“這法子不行。”

    江大問:“所以到底要什麽藥?”

    “彩癩巴子。”朱門殤迴答。

    “彩癩巴子?這是什麽?”江大問道。

    “癩巴子便是風幹的蝦蟆,彩癩巴子便是彩色的蝦蟆。傳聞千裏之外,有一片密林,高樹參天,幾不見日,當中有不少奇獸異蟲,當中有一種蝦蟆,七彩斑斕,隻有拇指大小,卻是劇毒無比,凡人隻要舔上一口,即刻毒發身亡,用這種七彩蝦蟆製作出的癩巴子,就叫彩癩巴子。這種藥物百金難求,聽說唐門有收藏些,用以製作見血封喉的毒藥,隻是要向他們索討卻是困難。”

    江大若有所思,說道:“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奇藥。”他沉思半晌,倒像是在琢磨一道難題。朱門殤問他想什麽,他隻說道:“我是想,柴二公子如此怪病,都醫好了九成,隻差這一成,功虧一簣,未免可惜。”

    朱門殤道:“隻這一成,便是痊愈與否,也是生死界線,這一成,差得遠了。”說罷歎了口氣,罵道,“娘的,沒見過這麽仇大苦深的兄弟。”

    江大道:“我先迴去,明日若有消息,再來通知你。”

    朱門殤心想:“什麽消息?”還未細問,江大早已遠去。

    第二天一早,朱門殤起床,又檢查了柴二公子狀況。柴二飲食正常,身上創口也漸漸愈合,像個沒事人似的。

    朱門殤見他無異狀,隻覺感慨,亦複懊惱。到了辰時,江大又來,他把朱門殤拉到一旁道:“朱大夫,你要的藥,或許有著落。”

    朱門殤訝異道:“在哪?”

    江大想了想,似乎不曉得如何說起,隻道:“朱大夫,相信你也瞧出來,小的身上有些事,不想與人說起。”

    朱門殤點點頭,道:“你是好人,你若不說,我便不問。”

    江大道:“我與賤內自幼情投意合,幾經波折方在一起,她……也吃了不少苦。我本事不高,一點微末功夫,當保鏢護院也不夠格,隻想務農為生。幾年前,賤內跟了我,當中有些波折,也有奇遇,認識了一群不該認識的人,得他們相助,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朱門殤點點頭,道:“那群不該認識的人,想必來頭不小。”

    江大道:“你若知道多了,反倒不好。我們夫妻尋思,柴二公子這事鬧得不小,以後勢必傳開,我們夫妻也暴露了形跡,必須早日走避為上,太平縣是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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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門殤道:“是我連累了你們。”

    江大搖搖頭道:“你幫內人調理的藥方十分有效,淨兒身體也越來越好,你是神醫,能救人是本事,我也覺得柴二公子若沒救起來,當真可惜。我與內人今日便走,三天後子時,你來我故居,會有人與你接頭,他開的條件,你需深思,切莫輕易答允,若覺得值得,柴二公子或許有救。”

    朱門殤道:“今晚就走,是不是太快了?”

    江大道:“怕耽擱了,出事。”

    朱門殤黯然道:“有其他要交辦的嗎?”

    江大想了想,說道:“你若路經山東,遇著一個叫蕭情故的人,跟他說,江大怕事,先迴武當去了。這樣講,他便知道如何找我。”

    朱門殤點點頭道:“我記得了,你且保重。”說著又取出幾兩銀子給江大。江大要推卻,朱門殤說道:“你救我性命,我卻連累你搬家,這趟花費不少,你不是寬裕的人,孩子要顧,嫂子也要調養,這錢至少能讓你妻子延命十年,你推拒不得。”

    江大聽他說得有理,就收下了。兩人告別,江大徑自離去,朱門殤又迴到房中。

    柴二公子問道:“江先生跟你說了什麽?”

    朱門殤道:“他說你有救了。”

    柴二公子聽了這話,登時臉現喜色。

    三天後的子時,朱門殤依約前往江大舊居,小屋裏一片漆黑,果然人去樓空。朱門殤正要推門入內,卻聽到裏頭一個聲音道:“別進來,在外頭等著。”

    朱門殤停在外頭,問道:“我要的東西,有嗎?”

    裏頭那人說道:“彩癩巴子,有。”

    朱門殤聽這聲音,約摸四五十左右,甚是渾厚,是個高手,於是問道:“多少錢?”

    屋裏那人說道:“不用錢,就一件事。”

    朱門殤問道:“什麽事?”

    屋裏那人說道:“眼下不知道。”

    “不知道,答應不了你。”朱門殤道,“說不定那是我不願辦,或者辦不了的事。”

    “醫人總是行的。”屋裏那人說道,“我聽說了你的醫術,像你這種人,總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朱門殤道:“醫人的事,我行。若醫不好呢?”

    那人道:“那隻好用命賠了。”

    朱門殤道:“我可醫不好死人。”

    那人道:“也不會讓你去醫治死人。你答應了嗎?”

    朱門殤道:“行,就幫你醫治一個人。彩癩巴子在哪?”

    那人哈哈一笑,道:“就在你腳邊,你拿了去吧。”

    朱門殤低下頭,果然看到一個小盒子,他打了開來,一隻拇指大小的七彩蟾蜍幹就在眼前。

    柴樂同拒絕提供任何藥物,除非柴二肯跟他分家。

    “要醫病,用你自己的錢去。”柴樂同冷冷道。

    醫治這病所需的藥材多且珍貴,也非朱門殤所能負擔,柴二無錢,便也無法醫治。兩兄弟吵了幾天,柴樂同就是不出藥,柴二無可奈何,卻也不肯分家。

    “死了,什麽都沒有,你真要啃樹皮吃芒草過下半輩子?”朱門殤道,“你要蠢成這樣,我馬上就離開太平縣。”

    柴二一咬牙,答應了。

    柴樂同知道他急於醫治,多方苛扣,巧立名目,一大份家產,柴二連三成也分不著。

    怪的是,柴二竟然忍了。他既不爭,也不吵,柴樂同分他什麽,他就收什麽。

    家產分完後,柴二把錢購買藥物,柴樂同又抬高藥價,這一花費,家產又所剩無幾。柴二咬牙切齒,忿恨不已。

    朱門殤歎了口氣,暗罵了幾句髒話,隻覺得兄弟做成這樣,便是殺父仇人也不過如此。他又想起了師兄羅曉,羅曉雖為他們家帶來大禍,那幾年確實待他如弟。

    親兄弟,怎會弄得如此?

    柴二買來所有藥物,朱門殤又如法炮製。有了上次的經驗,他用藥更為精確,內外熬煮。柴二泡在藥湯中,裏頭又浮起了幾十條子蟲,可見這十幾天來,那母蟲又生了不少子蟲。

    煎熬到時,朱門殤從錦盒中取出彩癩巴子,那柴二家裏是開藥行的,癩巴子見多了,卻沒見過這種的,也是嘖嘖稱奇。

    朱門殤道:“這彩籟巴子是劇毒,卻也是藥,你先中毒,後解毒,那母蟲吃了卻要致命,你的病就好了。”

    柴二點點頭,朱門殤將彩籟巴子配溫水讓柴二服下。過了會,柴二隻覺得胃內翻騰如攪,痛不可抑,朱門殤要他張大嘴別亂動,柴二疼得全身抽搐,知道機會僅此一次,絕不能有失,仍忍著張大了嘴。

    未幾,柴二覺得喉頭有異物鑽動,又咳又吐,卻又咳不出吐不出,隻覺得唿吸不順,隻能強忍著張大嘴巴。

    “來了。”朱門殤左手掐住柴二下顎,那母蟲不停扭動,從喉頭深處掙紮著爬出,狀甚虛弱。朱門殤覷準時機,一針刺出,直接貫穿了母蟲,又將它緩緩拉出。

    柴二張大了嘴,覺得肚中有物自喉頭嘴巴蜿蜒而出。朱門殤小心翼翼,就怕弄斷了母蟲,下半截又掉迴肚裏。那蟲有指頭粗細,直拉出了嘴邊一尺長,朱門殤拋了針,雙手握住蟲身,一點一點拉出、拉出。

    兩尺、三尺、四尺……

    連朱門殤都不相信這條蟲竟然如此巨大。

    五尺……六尺……

    柴二忽然覺得喉嚨一鬆,嘔了出來。

    朱門殤大喊一聲:“成了!”

    再細看那條母蟲,竟有八尺來長。

    這樣的龐然巨物,到底怎麽躲到肚子裏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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