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名精壯剽悍的豪士,黑衣勁裝,腰懸鋼刀,神情肅穆,騎著清一色的大宛紅駒,護著十三輛並駕馬車,緩緩駛入了青城,雖然人數上比之前的點蒼使者不過多上數十人,但這排場與馬上豪士的氣概,卻不可同日而語。

    為表慎重,沈庸辭領著沈玉傾親自來到吉祥門迎接。

    “果然來了。”沈玉傾心想:“事發至今不過四天,點蒼的人就到了,他們早守在邊界,等著飛鴿傳訊,一收到消息馬上就進了青城。”

    就在昨天一早,守在黔地的沈從賦也傳來消息,說是點蒼的人進了青城,也就比這車隊早了一天。

    居中的一輛馬車,金頂玉簾,紫檀車轅,兩匹神駒黑得無一絲雜毛。車上走下一人,束發為冠,身著紫衣華服,沈玉傾上前迎接,道:“在下沈玉傾,恭迎諸葛副掌。”

    又聽到一個聲音道:“娘的,終於到了,顛死我也。”

    說話那人從馬上跳下,落地時顛了一下,隨即伸出手,那身穿紫衣華服的人從馬車中摸出一支拐杖,恭敬地上前遞出。那勁裝黑衣男子個頭矮小,才約摸五尺出頭,比沈庸辭矮上整整一顆頭,他接過拐杖,敲了敲馬屁股,說道:“地頭不好,還得費點周章,就怕不小心一箭穿了心。”

    見到他個頭與拐杖,沈玉傾心中登時雪亮。“躲在這群豪士之中,倒是個欺敵的好辦法。隻是暴露在敵人目光之下,這膽色也非同一般。”沈玉傾忙上前行禮:“在下沈玉傾,恭迎……”

    “得了,一句話不用說兩遍。”那人舉起拐杖對著沈玉傾的頭上比劃一下,說道:“比你爹還高。待會說話你得彎個腰,我怕聽不清楚。”又迴頭對沈庸辭說道:“沈掌門,好久不見。”

    沈庸辭雙手抱拳,笑道:“久別再見,副掌可好。”

    “還不錯。到青城這條大概是我走過最兇險的路,迴程還得走一迴,不知道有沒有這運氣迴點蒼。”那跛腳矮子又轉過頭對著穿紫衣華服的漢子道:“把這衣服脫下來,弄髒了還得洗,麻煩。”那漢子忙拱手稱是,跛腳矮子道:“沈掌門,等我換個衣服。”

    沈庸辭道:“太平閣已備好上房,請副掌移駕。”

    那跛腳矮子拐杖往地上敲了兩下,上了馬車,沈庸辭揮了揮手,幾名青城劍客上前領路,將整個車隊帶往太平殿方向去了。

    “小八說得沒錯。”沈玉傾心想,“諸葛然真的來青城了。”

    ※

    沈未辰見李景風無事,跳下馬來,從地上拾起一物。那是她方才射出的明光,像是白色,似鐵非鐵,似木非木,細細長長的,似乎隻有一根筷子粗細。小八忽然好奇起來,問道:“那是什麽?”

    “那是小妹的兵器。”沈玉傾道,“木製的峨眉刺。”

    “若是木製的,令妹得有多深厚的內力跟手勁,才擲得出這力道?”小八道,“果然是青城第一高手呢。”

    “未來的。”沈玉傾難得地挑了下眉毛,誰都該為有這樣的妹妹自豪,隻是那峨眉刺可不是這麽簡單的事。沈玉傾喊道:“小妹,把你那對鳳凰借給小八瞧瞧。”他轉頭看去,沈未辰正對著李景風問話,似乎是關心他是否受傷。

    隻見李景風木訥地搖搖頭,說道:“我沒事,多謝大小姐關心。”沈未辰走到沈玉傾身邊,遞出了一對峨眉刺,問道:“怎麽了?”

    沈玉傾將峨眉刺遞給小八,摸摸沈未辰的頭道:“怎麽突然出城了?”沈未辰道:“見你走得匆忙,想你有事,就跟了出來。先是去了竹香樓,見爹把你的朋友抓起來,又聽趙強說你出了城,就一路追上來。”

    “真被說中了。”沈玉傾心想,安慰沈未辰道:“別擔心,你爹不會為難他們的。這次多虧你來了。”

    “這對峨眉刺怎麽了嗎?”他問小八,“你看這許久了。”

    “重量不對,裏頭藏著東西吧?”小八說著。與一般峨眉刺兩頭開鋒不同,那是一雙平頭的木製峨眉刺,沈玉傾把妹妹的兵器接過,將頂端約一分長的地方擰下,露出了一小截約摸織針粗細、烏沉沉的金屬尖頭。沈玉傾道:“小妹愛習武,卻不願傷人。這裏頭是烏金玄鐵,嵌入木頭中,兩端包覆,便有了份量,抵擋兵器也不至於斷折。如果真遇到危險,不得已時,取下兩端包覆,裏頭也有傷人的兵器。”

    “烏金玄鐵?這可是罕見的珍品,崆峒來的?”小八問。

    “是掌門爺爺繼任時,崆峒派掌門親贈,一共十六支,每支長八寸,重二兩三分,雖然細,可比相同份量的鐵器重上三倍。”沈玉傾說道。

    “烏金玄鐵用來鑄劍,隻要一點就能增加剛度與韌性。”小八道,“這是一口氣送了十六把寶劍給青城。”隨即又問:“你說十六支,收藏在哪?”

    沈玉傾道:“掌門爺爺把這十六支烏金玄鐵分成四份,每份四支,分贈給了父親跟三位叔伯。父親用其中兩根,請崆峒巧匠打造了龍騰鳳舞劍送給母親,第三支……”他伸手摸了自己腰上的配劍,“是這把無為。還有一支,家母收藏著。”

    母親的意思是,等他找到對象後,以這把烏金玄鐵製造兵器作聘,至於這種事,就不需要向小八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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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爺那四支,用兩支做成了這對峨眉刺?”

    沈玉傾點點頭,小八為什麽問起這個?

    小八忽然道:“啊,差點忘記李兄弟了,不知道他受傷沒有?”沈玉傾轉過頭去,見李景風正坐在掌櫃身邊,低頭難過,走上前去拍了拍他肩膀。

    “掌櫃是個好人。”李景風難過道:“他本不該遭遇這種事的。”

    “那是夜榜的人。”沈玉傾道,“拖累無辜,我很抱歉。”

    “夜榜?”沈未辰顯得很驚訝,“他們殺一個掌櫃跟一個店小二做什麽?

    沈玉傾道:“看來是滅口。”

    “我們什麽都不知道!”李景風說,“你、朱大夫、謝先生、小八,你們來過客棧,又抓走了掌勺的老張,我們就知道這些而已。”

    “沈玉傾,你到底還有什麽用?”沈玉傾暗罵自己,眼前的事仍是一團迷霧,結果隻害到兩個無辜。

    “先把李公子安置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小八道,“我不能進城,進了城便要被抓了,這事得交代信得過的人。”

    “公子怎麽稱唿?”沈未辰道,“哥還未介紹呢。”

    “這位是小八,是謝孤白謝公子的伴讀。這位是李景風李公子。”

    李景風站起身來,道:“我就是一個店小二,不是什麽公子。”

    “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哥得罪的那個人?”沈未辰笑道。李景風臉上一紅,忙道:“小的不敢。”

    沈未辰行了一個拱手禮,道:“我哥有些架子,那是門派裏養出的習性,他不會看不起人,若是以前說錯話,你莫怪罪。你是我哥的朋友,以後稱唿你一聲景風,可否?”

    李景風一臉窘急,忙道:“可以,唉,擔待不起。你叫我,嗯,還是叫景風好了,沈大小姐。”他慌張無措,一時竟有些語無倫次。

    “我帶你去驛道上找個安全的地方先待著。”沈玉傾還沒說完,覺得小八正拉著自己衣袖,狐疑了一下,看向小八。小八道:“沈公子,我還有話跟你說。”

    “又是怎麽迴事?”沈玉傾心想,“這對主仆料事如神,大概又有些新名堂了。”於是又改口說:“小妹,你帶李公子找個地方躲著,記著,別進城,若有問題……”到底有誰是可靠的?沈玉傾自己也不確定,隻得道:“別告訴別人這件事。”

    沈未辰說道:“好。”她翻身上馬,對著李景風說:“上來吧。”說著伸出手要去拉他,李景風連忙搖頭說不用,右腳先踩上馬蹬,想起上迴的經驗,連忙換了左腳,翻身上馬。

    沈未辰笑道:“你扶著馬鞍,我走慢點,別摔著了。”

    李景風應了聲是,沈未辰輕輕踢了一下馬肚,慢步去了。

    沈玉傾轉頭問小八道:“你有什麽事想說?”

    小八指指福居館,道:“進去聊吧。”

    沈玉傾走入屋內,見四具點蒼門人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著,心想:“他們可沒料到來抓個店小二,竟喪命在此。”他迴過身,將倒在門口的掌櫃屍體搬進屋內,以免他橫屍在外,嚇著附近鄰居,又挑了個角落坐下。小八徑自走入後堂,找了個小爐,煮了一壺水,拿了茶葉與茶杯,並著火爐一起走出。

    “舍妹與我手足情深,有什麽話,不用避著她。”沈玉傾道。

    “這件事就不能說給她聽。”小八倒了茶,說道:“我知道兇手為什麽藏起兇器了。”

    “喔?”昨天還不知道的事,怎麽今天就知道了?這古怪伴讀,裝神弄鬼倒是跟他主人一模一樣。

    “我先說結論。”小八取了一小撮茶葉,放進壺中,又用熱水燙過杯子,將滾水衝入,茶葉在壺中漾開,逐漸舒展。

    “後天諸葛然會來到青城,就這件事興師問罪。”

    諸葛然來青城?這不可能。沈玉傾心想,不過就是一個使者,又是夜榜殺人,到底與青城何幹。要勞動諸葛然這個點蒼二把手?再說,即便飛鴿傳書,恐怕也得到今天點蒼才會知道消息,就算星夜兼道,最快也是三天後才能到。

    “這事一層包著一層,層層疊疊,才讓這一件簡單的事弄得這麽複雜。先問公子,你怎麽得知夜榜在此行兇的消息?”

    沈玉傾想了想,道:“夜榜在九大家都有暗樁,想當然爾,為了反製夜榜,九大家也各自安排了自己的密探。一名密探在貴州查可疑人物,循線聽到了這樁交易,五百兩,買點蒼使者的命。”

    “既然親耳所聞,親眼所見,可認得人?可有抓到人?”

    “大網捕魚,百密一疏,讓對方跑了。”想到這事沈玉傾便有些懊惱,若當日抓到人,便不會生出這麽多事來。

    “消息本來就是故意傳出去的,消息不出去,你怎會來福居館等人,又怎會放走使者?”

    “你的意思是,是雅爺故意要我出醜,排下這事?”想起大伯這幾年的冷淡與威逼,是有這個可能,要不誰會用五百兩的重金,請來箭似光陰這等人物殺一個使者?

    “雅爺急於結案,也是為此,這是他的視野。”小八為沈玉傾倒了茶。

    這就是小八支開小妹的理由,但這又與諸葛然無關。

    “你們知道了,諸葛然也知道,他早就在等使者被刺殺。”小八淡淡說著,語氣甚是平和,絲毫不見波動,“如果使者平安抵達青城,那便無事,若是死在半路,那他就有理由來青城興師問罪了。”

    “興師問罪?隻為了一個使者?”沈玉傾不信。

    “還有這群人。”小八指指地上四具點蒼死者的屍體,“他們來查案,卻橫死在這,你說,殺他們的殺手是誰派來的?”

    沈玉傾不可置信,說道:“難道是點蒼自己買的殺手?”

    小八道:“使者在青城遇刺,查案又被滅口,這足夠借題發揮了。如果諸葛然又查出那支箭就在青城裏頭……”

    “你說那是栽贓嫁禍的好物,算不上是鐵證。”沈玉傾道,“就算在青城找到了,也可能是栽贓的證據。”

    “如果那真是能指認兇手的鐵證呢?”小八問,“是一個抵賴不了的證物。”

    “那兇手早就毀掉了。”沈玉傾道,“如果拿走箭的人真是兇手,沒有兇手會把證據留下來。”

    “你上過山。以琴杆為箭,能一箭中的射殺使者,當真驚世駭俗。”小八道,“如果琴杆裏頭藏著一支烏金玄鐵呢?”

    一瞬間都明白了。沈玉傾想通了,箭似光陰能以琴杆為箭,不僅前進後出,射殺使者,還在車廂裏撞了一個凹槽,並不是因為他功力通天,那是因為裏頭就跟小妹的峨眉刺一樣,藏著一根烏金玄鐵條。所以兇手才要收迴那支箭,如果那支箭被發覺,那青城就坐實了刺殺使者的罪名。

    “諸葛然猜到了這事,早守在邊界,隻要等消息一來,他們就動身,最遲後天他就會到青城。

    “既然如此,你當初為何還要幫夜榜?”沈玉傾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動怒,但仍隱忍著。

    像是察覺他的怒氣一般,小八道:“你真以為那刀客出現在客棧,就為了殺這四個小嘍囉?”

    “難道還有別的目的?”

    小八喝了茶,慢條斯理地迴答他的疑問:“如果箭似光陰治不好眼睛,出了這個客棧,刀客殺的人就是他。從他身上的琴能找到烏金玄鐵,那是沈家獨有的寶物,你說,到時要怎麽分辯?”

    沈玉傾突然覺得有些冷,他明白不知不覺中,自己門派已經遭了算計。

    “威逼青城答應點蒼的條件,這是諸葛然的視野。”小八道,“現在隻有一個問題。”

    小八喝著茶,慢條斯理地說著:“如果真能抓到兇手,你們交不交?”

    沈玉傾默然。

    ※

    武林人稱諸葛然為小諸葛,這個諸葛自然指的是諸葛武侯,然而諸葛然非常不喜歡這個外號,諸葛可以意指武侯,誇耀他的聰明,但也是他的本姓,若是作為本姓解釋,小這個字能琢磨的地方可就多了。

    夜榜終究是得手了,不枉自己在點蒼邊界守了三天,接到飛鴿傳書後星夜趕來。青城的反應慢,沒讓守在黔邊的沈從賦攔阻下,這趟算快了,就不知道這四天裏頭他們有沒有弄出什麽把戲?

    且不忙著去見沈庸辭,讓他等等,諸葛然換上了紫袍華服。拿了拐杖,問身旁的青城侍從:“你叫什麽名字?”

    “張青。”那是名斯文白淨的劍客,腰裏懸著一把鐵鋪裏買來的長劍,紅木劍鞘,看來青城對本派的俠客待遇還不錯。也是,隻有蠢蛋才會苛扣身邊人,誰知道他們一懶散起來,會給你招惹多大麻煩?

    “我想先看看車轎。”諸葛然道。

    “什麽車轎?”張青一臉茫然。

    “你娘出嫁那輛車轎,我大老遠從廣西過來,就特地來看這個的,蠢豬。”諸葛然嘲諷道,舉起手杖在張青麵前比劃著,“長個子不長腦子。”

    張青這才恍然,忙道:“那得請示傅老。”

    “要我雇輛車送你過去嗎?”

    張青忙道:“我這就去。”

    這個笨家夥,諸葛然不耐煩地扭了下脖子,吸了口氣。過了會,傅狼煙領著張青來到,問:“副掌要見出事的那輛轎子?”

    “他沒說清楚,還要你問第二遍?”諸葛然伸出拐杖指指張青,“這是你們青城最伶俐的侍從?”

    張青臉上一陣紅白,傅狼煙道:“掌門還等著副掌呢。”

    “什麽都沒見著,能談出啥屁來?談完我再去看一次車轎,要是看出什麽線索,又要再談一次,迴頭我要又想出什麽端倪,是不是還再談一次?青城真是養生,命得比別人長才能這麽過日子。”又轉頭對張青道:“張大爺,煩請通知一下貴派掌門,等我幾個時辰,稍晚拜會。”

    張青連稱不敢,趕忙下去。

    傅狼煙忙道:“副掌請稍待,即刻為您備轎。”

    諸葛然搭著軟轎到了元天殿,先察看了車駕外圍,外表上沒有傷痕,看來箭是從轎窗或轎門射入。

    “真是個神射手,後羿。”他隨即爬進車駕裏頭,左右張望,見到一個凹槽,又爬了出來,露出古怪的嘲笑,問傅狼煙,“聽說抓了兩個嫌犯?我想問問。”

    傅狼煙道:“這邊請。”

    “還是兩個斯文人。”諸葛然看著囚牢中的兩人,左邊那個一雙濃眉特別醒目,右邊那人器宇軒昂,也是一表人才。

    “四川真是地靈人傑,一個個平頭整臉的,跟我們窮山惡水的就是不同。”他用拐杖敲了敲地板,對傅狼煙道:“你先出去,讓我單獨跟他們聊聊。”

    “副掌……這……”傅狼煙麵有難色。

    諸葛然用拐杖敲了敲鐵牢門,發出鏘鏘聲響:“這鐵條挺牢固的,他們衝不出來,不用擔心我。”

    傅狼煙道:“副掌想問話,得有個青城弟子在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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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葛然道:“你在我說話拘謹,要放開來講,怕你不愛聽。”

    傅狼煙道:“副掌當在下不在就好。”

    諸葛然眉頭輕揚,說道:“這你說的。”隨即席地而坐,對著牢內兩人說道:“我這腿不利索,坐著說話方便。”

    那濃眉漢子眉頭一挑,道:“無所謂,反正看著差不多高。”

    “我要坐在你那,可不會想說笑話。”諸葛然問:“叫什麽名字?”

    “朱門殤,雲遊施藥的大夫。”

    “收不收錢?”諸葛然問。

    “施醫不收錢。”

    “原來是個騙子。”

    “那是我另一個行當。”朱門殤道,“偶爾幹的活。”

    “那你又叫什麽?”諸葛然轉頭看向另一人。

    “在下謝孤白,雲遊的書生。”

    “這裏住得慣嗎?”諸葛然問道,“瞧你們兩個,牢裏日子過得輕鬆。”

    “管吃管住,不用幹活,挺悠閑的。”朱門殤道,“要不你也進來坐坐?指不定愛上了不走。”

    “胡說什麽!”傅狼煙喝叱道,“你知道這位大人物是誰?”

    諸葛然拐杖重重敲了兩下地板,道:“傅老,你人都不在,怎麽還能說話?”

    傅狼煙拱手道:“是在下失言。”

    “怎麽又聽見你聲音了?”諸葛然用食中兩指在嘴唇上比了個合起的手勢。傅狼煙不敢再開口,諸葛然又轉頭看向謝孤白兩人,問道:“哪裏人?”

    “祖籍四川。”朱門殤道。

    “哪個四川?青城的,唐門的?”諸葛然又問,“聽口音不像。”

    “成都,唐門的。打小走南闖北,口音混雜了。”

    “甘肅人。”謝孤白道。

    “喔,鐵劍銀衛轄下的。大戶公子,才有雲遊的閑工夫,要不要通個書信給你家人,讓他們來贖救你?”

    “隴南,經商的小戶人家,當地有薄名。不過這事不用驚動家父。”謝孤白道,“我等本是無辜,不久後便能出獄。”

    “既不打也不刑,誰都是無辜。你要是到了雲南的大牢,嶽飛都是你害死的。”諸葛然道。

    “沈掌門是個好人。”謝孤白笑道,“他知道嶽武穆的死跟我們沒幹係。”

    “我討厭好人。”諸葛然雙手交握,在拐杖頂端磨蹭了一下,說道,“當真好人不容易,這種人我嫉妒。偽君子更惹人憎,倒不如真小人誠懇。”

    他用眼角瞥向一旁的傅狼煙,傅狼煙臉上神色不變,似乎是聽不出他的諷刺。

    沉得住氣,果然是服侍沈家三代的堂主,諸葛然心想,又舉起拐杖指向牢中兩人問:“你們在客棧幹了什麽事?”

    “我醫治了一個盲眼琴師。他就路過,沒別的事。”

    盲眼琴師?箭似光陰?原來這麽迴事。“有點本事。”諸葛然問:“夜榜給你多少錢?”

    “我跟夜榜沒關係,我就是個行醫的大夫。除非你抓我去雲南,你要說嶽飛是我害死的都成。”

    諸葛然哈哈大笑,站起身道:“總有機會請兩位來雲南作客。”他轉過頭問傅狼煙,“聽說還有個伴讀,去哪了?”

    “逃了,還在找。”傅狼煙道。

    “肯定是個絕世高手,才能在青城逃走。”諸葛然諷刺道,“八久不離十,刺客就是他了。”

    “箭似光陰成名多年,年紀恐不相當。”傅狼煙像是聽不懂諸葛然的諷刺,迴答得甚是耿直。

    “我迴去歇會,沈掌門幾時有空見我,我便往拜見。”諸葛然擺擺手,一跛一跛地離去。

    ※

    沈玉傾在養生殿的房間等了一下午的消息,這才聽到侍從傳訊,說掌門與諸葛然在鈞天殿會麵,請公子前往。

    他輩份最低,便提早前往,等沒多久,沈庸辭兄弟與諸葛然便先後來到。主座自是沈庸辭,副座是沈雅言,諸葛然上了客座,雙手交握,把拐杖拄在身前。等這三人上了座,沈玉傾這才行禮,讓沈庸辭賜了座位。

    諸葛然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讚道:“喝了青城的茶,點蒼的酒簡直難以入口。”

    沈庸辭說道:“副掌遠來辛苦了,這等小事,何必驚動你大駕?”

    諸葛然道:“派去查案的人都死在客棧了。這也是妙了,青城怎麽到處都能死人?你們不知道我這一路心驚膽戰,連馬車也不敢坐了。”

    沈雅言道:“夜榜的殺手行兇,向來難提防。”

    諸葛然道:“一顆人頭最少得二十兩銀,這四顆人頭加上箭似光陰出手,算算六百兩,這五個人的身份得查查,說不準是嚴非錫的私生子,不是這金貴身份,這人頭得鑲了金才行。”

    沈雅言道:“副掌向來有小諸葛之稱,想來料事如神,你有什麽想法,何不直說?”

    他知道諸葛然最不喜人家叫他這個外號,他卻偏生叫了這個外號。

    諸葛然臉無慍色:“或許有人希望青城道黑,讓人別動不動就派使者,殺一儆百,也是有的。”

    沈庸辭道:“副掌言重了,青城與點蒼一向交好,點蒼使者,我們自當護衛周全。”

    “說到來的路上,我騎著馬呢。你們知道騎馬有什麽好處?”諸葛然自問自答,“騎在馬上看不出高矮,下了馬,大夥都是人,可總有高矮之別。我個頭小,一眼就被認出,別人看著覺得好欺負,說不準就真會欺負我。”

    “誰敢欺負副掌?”沈玉傾道,“本事可不是看高矮定的。在武林人眼中,副掌可是睥睨眾生的巨人。”

    “你坐著好,坐著講話我聽得見,不然從你那裏說句話,傳到我這都得燒半炷香時間。”諸葛然轉了轉手中的拐杖,說道,“使者的事先按下,先說點別的,兩年後的昆侖共議,敝上希望能得到青城的支持。”

    沈玉傾看到父親皺起眉頭。

    這才是諸葛然的目的。打從一開始他就希望使者被殺,這是一個借口,如果父親不答應他的要求,這就是個發難的理由。

    他突然想起小八說的話,天下將亂,而亂的起點,就在青城。

    難道點蒼真想重掀九十年未有的戰火?

    他聽說過諸葛焉是個好大喜功的人。武林中傳言,點蒼有石金,金指的是諸葛然,是個精明幹練、有智謀又深沉的狠角色。至於石頭,則是指諸葛焉了,那是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敲打起來頑強,但分文不值。金比石軟,但隻要小小一塊,就更有價值。

    他估量著點蒼是否有資格挑起戰火。丐幫的聯姻或許可以遙為聲氣,雖說中間隔著衡山,李玄燹可是下任的盟主候選,但是否會為此開罪丐幫,這也難說。

    至於華山,可是緊鄰著青城,還有左右搖擺的唐門……

    沈玉傾盤算著,他知道父親也在盤算。

    沈庸辭道:“諸葛掌門自然是眾望所歸,但這一屆是齊掌門當了盟主。”

    “跟你說個秘密。”諸葛然突然低聲,眾人都好奇起來,不由得身子前傾,想聽這矮子口中的秘密。

    “其實冷麵夫人不姓唐。”諸葛然說得煞有介事,似乎自己正在說一個驚天秘密一般。

    沈雅言臉色一變,沉聲道:“副掌門在開玩笑嗎?”

    諸葛然道:“我向來愛開玩笑。”他說著,攤著手,又道,“雅爺莫要見怪。”

    沈玉傾知道他不是開玩笑,諸葛然是在暗示一件事,沒有什麽規矩是不能被打破的。

    然而規矩被打破後的武林,又會是怎樣?

    他忽然明白,小八所說的這個天下會從青城亂起,這句話的理由。

    華山、丐幫、點蒼、如果加上青城跟唐門,諸葛焉已經掌握了昆侖共議的五票,東西輪序的規則將被改寫,未來的昆侖共議會是各種合縱連橫。眼下的均勢一旦崩解,新的秩序建立前,很有可能再次引發動亂。

    青城的位置,恰好在九大家的最中間,除了丐幫少林外,與其他六家都有接鄰,青城的勢力在九大家中卻僅與華山唐門相若,即便三派連手,也未必優於少林武當多少。

    在這強敵環伺的處境下,顧琅琊所傳下的中道正是青城派安身立命的良方。多年來,相較華山的以弱示強,青城始終走得不偏不倚,多方結交,小心翼翼地避開可能的武林紛爭,也是九大家中最守“規矩”的一派。

    或許,這就是點蒼要用這種手法“說服”青城的原因。

    諸葛然嘻嘻一笑,說道:“我剛才去看了下轎子,裏頭有個凹槽,你們知道嗎?”他突然又轉換話題,令人摸不著頭緒。

    沈庸辭訝異道:“真有此事?”說著把目光投向沈玉傾。

    沈玉傾點點頭道:“是有。”

    “來的路上我也去過使者遇伏的山上。箭似光陰不知道用了什麽古怪法門,竟然一箭射死了點蒼的人,可問題是……”諸葛然道:“兇器?我可沒看見兇器。我問了車隊的人,沒人見過兇器。”

    “四十年前,聽說崆峒贈送了十六支烏金玄鐵給貴派。”諸葛然微微笑著,語氣不疾不徐,“我聽說其中兩支煉了龍騰鳳舞劍,一支成貴公子的配劍無為,另有八支給了三爺跟四爺,那青城應該還剩下五支。”諸葛然接著道:“不知在下是否有此眼福,能見著這五支烏金玄鐵?”

    沈雅言臉色一變,正要推卻,沈庸辭卻笑道:“這有何難?玉兒,去把你的烏金玄鐵針取來。大哥,勞煩你走一趟,將寶物取來,讓副掌鑒賞鑒賞。”

    沈雅言臉色慘白,隻是不說話。沈庸辭訝異問道:“怎麽了?”

    諸葛然隻是微微笑著。

    那一箭中藏有烏金玄鐵,力道如此之大,隻要鐵上磨損與轎中痕跡吻合,青城就躲不過暗殺使者這罪名,那就是宣戰了。

    諸葛然忽然又道:“且不忙,我們先談談這次昆侖共議的事情。雅爺,你有什麽看法?”

    沈雅言神色慘然,道:“這事我會與大哥好生商議,副掌……不用著急。”

    至此為止,一切都與小八說的不謀而合。沈玉傾心想:“接著該怎麽辦?”

    ※

    “方才那矮子是誰?尖酸得很。”朱門殤靠在牢房的牆上,望著謝孤白道,“你知道他是誰?”

    “你不知道?”謝孤白眉毛一挑,“跛腳矮子,又提到雲南,還能有誰?”

    “我也猜是他,就沒想到不過區區一個使者,能引來這樣的大人物追問。”朱門殤也挑了下眉毛,“諸葛然、沈雅言、沈玉傾,武林中幾個難見的大人物,這幾天全撞上了,也是運氣。”

    “我說了我會算命。”謝孤白道,“你命不該絕,別擔心。”

    這小子倒是安心,朱門殤心想,幸好有沈玉傾幫忙,這幾天沒在牢中受太多苦頭,隻是謝孤白,這古古怪怪的小子總是一派怡然自得,真對自己這麽有信心?他一念及此,忍不住喊道:“喂,你就這麽不怕死?”

    謝孤白席地而坐,看了他一眼,笑道:“死倒是不怕,其他的,還怕些。”

    “你真有辦法逃出去?”朱門殤問,“勢頭似乎不太妙呢。”

    謝孤白笑道:“我不一定,你肯定出得去。”

    “怎說?”這可勾起朱門殤的疑問了,“你每次都裝神弄鬼,事情真的來了,你就兩手一攤,說不知道。”

    謝孤白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得問小八。”

    “為什麽?”朱門殤越來越是好奇。謝孤白微微一笑,隻不迴話。

    那一笑,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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