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東跟著小三在外麵足足轉了一個多月,才意興闌珊地迴了家。外麵的世界很精彩,也讓存東感覺到了沒錢的日子很無奈。住星級酒店,吃不完的美食,看不完的美境,存東恨不能這樣過一生一世。過苦日子不可怕,可怕的是過一段奢侈的日子,再迴到苦日子裏。雖然存東在家裏也是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但是與這一個月的生活比起來,那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凡事都怕比較,一比較,優劣就像禿子頭上的虱子,突兀而明了。

    小三近距離觀察這個傳說中的兒子,覺得他能說會道,而且有眼色,會來事,像是個做買賣的材料,但心裏卻拿不準,存東到底是不是他的種。存東的長相不隨春寶,也一點兒也不隨他。小三又犯了難,這事隻有桂蘭心裏明白,可從她嘴裏掏話,卻好像是虎口拔牙。

    存東遲遲不歸,引起了桂蘭的警覺,她一再追問李曉倩存東的下落。李曉倩遮遮掩掩,今天說他去了東,明天說他去了西,答案一天一個樣,驢唇對不上馬嘴。由於存東去得太久,李曉倩心裏也漸漸不痛快了,心想你在外麵快活,我卻成了犯人被審來審去,於是向桂蘭和盤托出,說存東跟著小三叔出去了。

    桂蘭一聽,又急又怒,正好手裏拿著電視遙控器,一揚手狠狠地摔在地上,摔了個石破天驚,摔了個粉身碎骨。

    存東迴來,李曉倩替他捏著把汗,可是桂蘭並沒有像李曉倩預期的那樣火山爆發。她隻字不提存東出去這迴事,好像存東這一個月壓根就沒出去過。桂蘭這樣,存東更心虛得厲害,誠心誠意地當了幾天乖巧兒子。

    桂蘭不在的時候,存東才會眉飛色舞地向李曉倩和嫻雅大談這一個月的經曆,說得李曉倩和嫻雅既羨慕又向往。說完之後,存東總會對嫻雅說:“我跟你嫂子是不行了,嫻雅你還有希望,好好上學,考個好學校,以後當白領。”說這話的時候,存東有些老氣橫秋,也有一些落寞。

    存東的落寞,是因為從迴來以後,孔小三就忘了他,好久沒有聯係了。存東去過幾次小三的批發商行,可是小三都不在那裏。孔小三倒不是有意疏遠存東,一是經過一個月的集中消費,花了不少錢還在其次,關鍵是耽誤了幾宗買賣,他要集中精力放在生意上,彌補一個月來的損失;二是他要想清楚,如何確認存東究竟是不是他的兒子。

    存糧聽說存東迴來了,約了他一塊迴孔家屋子看奶奶。嫻雅正好過星期,也跟上了。在路上存糧和存東算了一筆帳,說奶奶看病的錢存東攤兩千五。存東斜倚在後座

    上,懶洋洋地說:“知道了,等有了錢再說吧。”

    存東的態度激怒了存糧,黑著臉吼:“啥叫等有了錢再說?你啥意思?”

    存東坐直了身子,紅著臉說:“你急啥?我又不是不認賬,這不是沒錢嘛!”

    “錢可是咱二嬸墊上的,她的錢來得不易,你自己看辦!”存糧不滿意地說:“奶奶病了你沒錢,卻有錢出去遊山玩水!”

    “那是咱小三叔出錢,我可沒花一分。要不你去問問。”存東也有些急。

    “他有病啊,無緣無故衝你花錢,鬼才信呢!”

    “愛信不信!”

    “你給我滾下去,這車不拉你!”存糧動了真氣,來了個急刹車。

    “誰樂意坐,還不是你叫我坐的?”存東也不含糊,迴敬了一句,開門下車。

    嫻雅也跟著下了車。存糧在車上叫嫻雅:“嫻雅,別管他,咱們走。”

    嫻雅說:“大哥,你們別吵了。小哥哥不坐,我也不坐。”

    存糧無奈地說:“行了行了,那你們快上來。”

    存東扭著身子不肯上,嫻雅就幫他開了車門,推他上。存東半推半就上了車,陰陽怪氣地說:“這是我看嫻雅的麵子才坐的。”

    存糧忍住火,猛踩油門,車子便衝了出去。

    嫻雅把存糧哥倆吵嘴的事告訴了白香衣,白香衣把存糧悄悄叫到一邊,對他說別總把那點錢放在心上,為這個惱了親兄弟,不值得。存東看見她們娘倆在一邊悄悄說話,就以為他們在說自己的不是,心裏對白香衣也有了看法。

    玉翠的病情好轉了許多,能夠拄著拐棍走幾步路,嘴舌也利落了許多。

    這一天春花來了,在屋裏幫玉翠洗澡。春花春草姐妹,有時候迴娘家,就會搶著替替白香衣。

    白香衣自覺地躲到院子裏,怕影響人家娘倆說悄悄話。忽然聽到屋裏咣當一聲響,玉翠含糊地說了幾句話,聽口氣很生氣地樣子。白香衣條件反射地站起來,但想了想又氣餒地坐下。說起來自己不過是一個不被承認的兒媳婦,人家親娘倆的事情摻合不得。

    一會兒,春花端著臉盆走了出來,臉上悻悻的。

    “娘真是越老越難伺候了。”春花壓低了聲音埋怨。

    白香衣隻是微微一笑,沒說話。

    沉默了一會兒,春花忽然笑道:“現在娘隻認你哩。”

    白香衣歎息說:“娘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她恨我才是真的。”

    “才不是哩,剛才俺幫她洗澡,她老嫌我笨,說你二嫂都是這樣那樣的,最後幹脆賭氣不洗了。俺看她心裏早認了你,就是嘴硬不肯說。老了老了,到老了還是這麽強。”春花說著又笑。

    “記得以前娘老說春生是強種,我看春生活脫脫隨咱娘。”白香衣也笑了,春花的話就像大熱天的一片冰鎮西瓜,甜絲絲地涼爽到心底。

    玉翠恢複的快,白香衣護理的好還是其一,其二是要靠大量的藥物來維持,白香衣不多的積蓄便流水一樣的花了出去。白香衣的眼睛也該靠藥物維持著,她早把藥停了,特別難受的時候,才滴上兩滴眼藥水。

    白香衣迴來了一年多了,每次迴場院屋子,玉翠就拄著拐棍站大門口,默默地向村口張望,看見白香衣進村的身影,她的眼睛就會爆出亮光。可白香衣走近了,她又愛搭不理的,裝作看不見。但是有一天,村裏來了一個人,逼著她親口說出對白香衣的重視來。

    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裏,高原來到了孔家屋子,他先找到學校,可學校已經停辦多年了。近些年生源少,孩子們都集中到王家鎮中心小學上學了。他一路問詢,找到場院屋子,白香衣不在,他坐在門前的石墩子上等。

    經過噩夢般的十年,他的狀況一直好的不得了,六十多歲了,頭上還不見多少白頭發,臉白白胖胖透著滋潤。從市教育局長的位子上退下來,生活悠閑了,不用上班,忍不住想起一些前塵往事,白香衣是這些前塵往事裏最醒目的一筆。他的老伴是前年走的,走的時候他竟沒有多少憂傷,反而有一種觸目驚心的輕鬆,可他不敢過多去追究那些輕鬆,害怕揭開來暴露他的無情。為了證明自己並不冷酷無情,他決定迴孔家屋子還債。但是他很害怕,怕白香衣已經走了,自己失去了機會,轉念一想,即使白香衣走了,也要找到他們的兒子,沒準還有幾個孫子孫女的等著他見呢。

    現在不但知道了白香衣還在,而且還是孤身一人,就打定了主意,剩下的日子要和她一塊過。既來之,則安之,他沒有急著滿村子裏找白香衣,反正守著廟跑不了和尚,他有的是時間等。

    高原來的消息,是春寶告訴白香衣的。那時候白香衣正熬好了藥,端給玉翠。春寶從外麵進來,一驚一乍地說:“高原來了。在場院屋子等你呢。”

    白香衣一驚,失了手,摔碎了碗,撒了一地的藥。

    “不見他,

    你去趕他走。”白香衣說得斬釘截鐵,蹲下身子,收拾碎片。

    春寶在屋裏轉圈,抓耳撓腮。

    玉翠凝神考慮了一會兒這個高原到底是誰,冷不防給了春寶一拐棍,焦躁催促說:“你咋還不去,沒聽引她娘說嗎?快去趕他走!”

    春寶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白香衣收拾好碎片,魂不守舍,往外走竟碰到了門框上,腦門上蹭破了一塊油皮。玉翠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走過來,幫她吹。

    白香衣終於忍不住說:“娘,我還是去看看吧。”

    玉翠一把抓住白香衣的手,機警地說:“不許去。讓春寶趕走他,你別去。”

    “我去是讓他死心。娘放心好了。”白香衣輕輕拍拍玉翠的手,走了出去。

    玉翠在她身後用拐棍搗地,搗得咚咚直響。

    春寶沒有去趕高原,打死他他也沒那份魄力,從家裏出來後,就躲到一邊去了。

    出了村子,白香衣遠遠看見一個人影坐在場院屋子前麵。近了,白香衣看清楚了,那是一個陌生的老頭兒,和自己在心裏藏了幾十年的影子毫無關聯。

    高原也沒有馬上認出白香衣來,等到白香衣從他身邊走過,徑直打開了屋門,他才敢確認,這個清瘦的老太太就是白香衣。他跟著走進了屋。

    白香衣覷著窗外搖曳的樹影說:“你走吧,你不該來這兒!”

    高原目不轉睛地看著白香衣說:“我早就應該來,你在這裏,我不來,死都不能安心。”

    “現在你來過了,可以安心了,你走吧。”

    “我還想看看咱們的兒子。”

    “這裏沒有你的兒子。”

    “有,那一年我見過的。”

    “那是我和寶櫃的兒子,你弄錯了。”

    “讓我見見吧。”

    “你看不到了,他死了。”

    “怎麽死的?”

    “他有一個窯子裏出來的媽,羞得上了吊。”

    白香衣說得輕描淡寫,仿佛說與自己不相幹的事情。高原卻如同五雷轟頂,呆立在那兒。

    “走吧,走吧。現在你無牽無掛,可以更安心了。”白香衣催促道。

    “是我害了你們啊!”高原在心裏狂喊,淚水嘩嘩直流。他至今還不知道,白香衣當年咬緊牙關,保全了他的父親高瀚海,這事他以後也不

    會知道。

    “我從來不怪你,隻怪自己,這一切都是我活該受的。”白香衣感到眼睛澀痛,就說:“你走吧,走吧,我的眼淚早流完了,可沒眼淚陪你。”

    高原抹了一把老淚,語氣堅決地說:“我走,你得跟我一塊走!”

    “憑啥哩?跟你走?”白香衣笑了,但比哭還難看些。

    “因為我欠你的。”

    高原走近白香衣,試圖捉白香衣的手,白香衣躲開了。

    “你不欠我的。你快走吧。”白香衣幾乎是哀求了。

    “不,你不跟我走,我就留下。”高原固執起來,眼神裏有一種情緒也熾燃了起來,但他自己也分不清愛占幾分,憐憫占幾分,愧疚占幾分。

    玉翠拄著拐棍,一步步挪到場院屋子,心慌氣短,大汗淋漓。白香衣走後,她很害怕,從此再也見不到她,所以她必須親自出馬,要把高原趕得遠遠的,白香衣是她玉翠的兒媳婦,誰也甭想沾邊。

    一個大膽的念頭從玉翠的心裏冒出來,讓她心花怒放,給她增添了留下白香衣的底氣。

    喘著粗氣進了場院屋子,玉翠不說青紅皂白,掄起拐棍就照高原身上打。

    高原被打得莫名其妙,邊狼狽躲閃邊嚷:“老嫂子,我是高原啊。”

    “打的就是姓高的。”玉翠蠻不講理。

    “你是玉翠嫂子。”高原認出了玉翠,不再躲閃,故意挨了幾拐棍,連聲叫好。“我是該打,嫂子打得好!打得好!”

    玉翠反而停下了,不再理睬高原,而對白香衣說:“俺想讓你和春寶結婚。”

    白香衣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追問:“娘,你說什麽?”

    “你和春寶結婚!”玉翠一字一句地說。“娘把春生給了別人,就還你個春寶。”

    “娘,你糊塗了吧?”白香衣哭笑不得。

    “你才糊塗呢!俺心裏亮堂著呢。”玉翠沒好氣地說著,又迴頭對高原說:“你聽清了沒有,白香衣啥時候都是俺玉翠的兒媳婦,你就死心吧!”

    高原無可奈何地走了,沒帶走來時提的旅行包,他是故意的。等高原走了好一陣子,白香衣才發現,指給玉翠看。玉翠顫顫巍巍地提起來,扔到了門外,對白香衣說:“咱不稀罕他的東西!”

    白香衣不顧玉翠翻白眼,出去撿迴來,說:“咱不要,也要留著,有機會還給人家。”

    沒人的時候,白香衣打開了旅行包,裏麵放著幾件旗袍,花紅柳綠的,一看就喜煞個人。裏麵還有一個盒子,打開一看,是一副耳環,一條項鏈,一枚戒指,黃橙橙晃人眼。白香衣明白這是高原送給自己的,心裏湧動起一些嬌羞,在心裏罵他傻:“也不想想,這樣的東西,人家都一大把年紀了,怎麽穿怎麽用?”忽然又心酸,這些東西來得太遲了,她不能接受的,遲早要還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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