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複課了。小學生人小,既不能串聯,又不能文鬥武鬥,不上課,像一群野馬散在村子裏,四處鬧饑荒,打驚了四隊的騾子,揣塌了三隊的倉頂。大人們黑著臉嚇唬,拿著棍子驅趕,他們就跟你打遊擊,你守住了西邊,他們就在東邊撒野。

    是小三就跑來跟白香衣商量複課的。

    剛迴教室的學生們不服管,他們精得很,見過白香衣挨鬥的場麵,耳裏也聽到過大人們的隻言片語,就不拿白香衣當迴事了。這時村裏出了一件大事,驚動了公社唯一的公安老郭,起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他們才安生了些。

    事情的起因是一場報紙,那張報紙被隨意丟在了學校門口,被路過的桂蘭撿到了。桂蘭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了一跳。報紙上領袖們出席大會的照片,竟有人膽大包天地給領袖們畫上了眼鏡,塗上了胡子。在照片下麵還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打倒一切反動派反革命。”

    報紙拿給小三看,小三當即變了臉,打發人火速上報了公社。公安老郭很快就腰別匣子槍,騎著一輛嘩啦作響的自行車,雷厲風行地趕到孔家屋子。在革委會辦公室,老郭和小三、桂蘭分析這事不是一個偶然事件,而是反革命分子的一次惡毒反擊,絕不能姑息養奸,要一查到底,嚴懲不貸。老郭決定,從筆跡查起。

    小三和桂蘭當即在紙上寫下了“打倒一切發動派發革命”幾個字,以澄清自己。大人們排隊在辦公室寫字核對,左手寫了右手寫。白香衣領到任務,負責在課堂上讓孩子們用左右手各寫一遍,收齊後交老郭對照核查。白香衣領任務時,就先寫字澄清了自己。

    村民們大多數不會寫字,照葫蘆畫瓢寫得很慢,何況還要用左手寫,所以進度緩慢。足足用了一天的工夫,才驗證完畢,沒有人的筆跡和報紙上的相同。老郭決定,今晚留宿孔家屋子,一定要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學生們寫的字放在辦公桌上,老郭一邊啃著豆麵棒子麵二合一的大餅子,一邊翻閱,忽然眼前一亮,問:“孔存慶是誰家的孩子?”

    正在喝水的小三一哆嗦,差點兒把碗扔了,故作鎮定地說:“俺大哥家的小廝,咋了?”

    “就是這孬小廝幹得好事!你這主任咋當的?連自家的人也管不好,咋領導一個村的人民群眾?”老郭把桌子拍得啪啪響,陰沉著臉大聲訓斥。

    “是是,俺迴家一定好好管教這小廝!”小三麵如土色,心裏直打突突,這老郭鐵麵無情、出手狠辣是出了名的。

    “晚

    了,事到如今,少不得俺替你們管教管教了。”老郭一抬屁股站起身,命令道:“孔小三同誌,桂蘭同誌,緊急集合,召開村民大會,小學生也要參加,快!”

    小三急得要哭了,衝老郭點頭哈腰:“孩子才十歲,不懂事,俺迴去一定嚴加管教。”

    “孔小三同誌,你這是啥立場?打小不成驢,到老驢駒子。你還不覺悟,他這罪犯大了,這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大罪,能輕飄飄地教訓教訓就算完?小心俺迴公社匯報,撤了你的主任!”老郭大發雷霆。

    小三張口結舌,不敢再言語。

    兩個民兵帶著路,把十歲的孔存慶從被窩裏拖了出來,小三的大哥大嫂跪求著,才給孩子穿上棉褲棉襖,光著腳丫子就被架到了學校。

    學校裏點起了四盞馬燈,照得燈火通明。老郭親自出手,把孩子綁粽子似的綁在一根掛馬燈的柱子上,孩子早嚇傻了,連哭也不會,毛毛地瞪著一雙大眼,任憑老郭擺布。

    寶櫥、胡桂花、小三的大哥、大嫂還有二哥、二嫂加上李小忙圍著柱子跪著老郭,求他開恩。老郭就像沒看見似的,坐在那兒旁若無人地拿出煙絲小紙片,卷了根煙卷,慢悠悠地吸。

    孔家屋子裏大人喊,小孩叫,吵吵嚷嚷,三三兩兩地向學校匯集。他們大多數都已進入了夢鄉,被民兵們挨家挨戶砸了起來,心裏驚驚惶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事,到了學校看到這種光景,交頭接耳,悄聲議論。

    老郭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扔掉了煙頭,站起身,清了清喉嚨說:“嗯,哦,今天,在廣大群眾的積極配合下,我們破獲了孔家屋子有史以來的第一件反革命大案,挖出了一個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孔懷慶!這是孔家屋子的勝利,也是全公社的勝利。”

    說到這裏,老郭頓了頓,等待應該出現的掌聲,台下卻鴉雀無聲。老郭心裏有些惱怒,掏出匣子槍指著孔存慶的小腦袋問:“孔存慶,你知罪嗎?”

    孔存慶哪裏見過這種陣勢,冰涼的槍口挨到他的腦門的時候,被嚇得小便失禁,尿液順著褲管,經過光著的腳丫,流到地上。他求救地望著爺爺奶奶爹娘喊:“爹呀,娘啊,救救俺。爺爺,奶奶,救救俺!”

    老郭左右開弓,狠狠地扇了他兩個嘴巴,罵道:“還不老實!沒人能救你!”

    孔存慶的小臉上立時隆起了紅手印,眼淚鼻血嘩嘩的往下流,張大著嘴,卻發不出聲來。台下有孩子哇的一聲嚇哭了,接著是兩

    個三個,哭成一片。胡桂花早疼的暈了過去,寶櫥和李小忙手忙腳亂,給她蜷胳膊蜷腿掐人中。小三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瘋了似的往前衝。

    老郭大喝一聲:“你們誰敢再鬧,他就罪加一等!”鎮住了小三的哥嫂。老郭轉向孔存慶,問道:“孔存慶,你知道犯了啥罪嗎?”

    孔存慶茫然地搖搖頭。

    “到這時候了,還敢抵賴!”老郭大怒,解下紮在外麵的腰帶,掄圓了啪啪地抽打在孔存慶小小的身體上。

    孔存慶忽然能發出聲了,尖聲哭喊:“大叔,大叔,俺知道了,俺知道了。”

    “誰是你大叔?”老郭更怒不可遏,下手更狠。

    “住手!”白香衣出現在台上,攥住了老郭的皮帶。老郭沒想到會有人膽敢阻攔他,便惡狠狠地瞪白香衣,白香衣也不示弱,瞪眼迴敬著他。

    白香衣自己的麻煩就夠多了,可這麽多男人女人眼睜睜看著一個孩子被禍害,卻無動於衷,她實在看不下去。

    “你知道嗎?你這是妨礙公務!”老郭氣急敗壞。

    “老郭同誌,聽我說一句話,說完了你再打也不遲。”白香衣鎮定地說。“這孩子是犯了大錯,也該管教,但是他罪不至死,你下這麽重的手,不是要他的小命嗎?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了:‘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他家幾輩子都是貧農出身,是棵紅苗苗,咱們要挽救他,而不是要他的命!”

    老郭說起來是個粗人,肚子裏沒有幾滴墨水,聽白香衣的話裏還夾雜著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不敢堅持,也不肯善罷甘休:“那好,俺迴去請示上級,讓上級決定咋處理這小崽子!民兵們給俺聽好了,在這裏站好崗,誰也不準私自放了罪犯。”

    老郭連夜迴了公社,匯報了上去,公社不敢下結論,就上報了縣裏,縣裏批複說:“鑒於犯罪分子年齡偏小,建議學校、家長嚴加管教。”這條批示下來,已經是三天以後的事情了。這事還是虧了白香衣當機立斷,說一個小孩子,也不怕他跑哪兒去,當天夜裏就給他鬆了綁。

    孔存慶被抱迴了家,不會哭,不會叫,眼神直愣愣的,人們都說那個陣勢別說孩子就是大人也會嚇傻。小三的大嫂猛然看見李小忙也跟來了,把她連推帶搡趕出了門,說高攀不起小三這樣的好兄弟。

    李小忙裝了一肚子委屈,悻悻地迴家,一肚子的氣要找小三發落,小三卻不在家。

    那時小三和桂蘭正在互相埋怨呢。

    小三說:“都賴你,大驚小怪!”

    桂蘭說:“我大驚小怪不假,可又是誰上報公社的?”

    兩個人橫眉冷目,不歡而散。

    村裏人都說小三心狠手辣、六親不認,連自己的親侄子都不放過。上至父母,下至兄嫂,都拿白眼瞪他,連一直對他陪著小心的李小忙也賭氣不搭理他。活活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村裏人有些拿不準如何評價白香衣了,這個女人活像萬花筒,一會兒一個樣。她居然敢奪老郭的腰帶,大聲和他講理,老郭還就真聽了,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一個娘們,竟比男人還有膽識。

    這些事春生從來不參與評論,因為他顧不上,隻覺得氣悶委屈,因為白香衣也說他沒有脊梁。

    玉翠告訴春生這話的時候,帶著憐憫的口氣。“實心眼的東西,被人家迷得差點兒連親娘都不要了,到頭來人家根本沒拿你當迴事兒,人家要找有脊梁的男人,說你沒脊梁呢,還說你不如朝巴瘋廝。”

    “俺有脊梁啊!”春生下意識地反手摸摸脊背。

    春生無法釋懷,就找背癩爺爺訴苦。

    背癩爺爺一針見血:“那是人家說你不是男人!男人是啥玩藝?那不是有把兒就算數的,也不是有力氣就算數的,男人得男人的樣子,該衝的時候衝上去,該頂的時候頂起來。咱們村還真沒有幾個有脊梁的男人,那寶櫥家的孫子,還虧人家白老師給救下來,一大群男人看著,也不臊得慌。早沒看出來,這白老師竟是一個響當當的烈貨,一個有脊梁骨的娘們!”

    “說俺不是男人就不是吧,俺還不稀罕她哩,一個從窯子裏出來的娘們,充啥人物?見天和些男人們眉來眼去的,俺就看不慣。”春生撇著嘴說。

    “就知道你小子沒福氣,擔不起這樣的好女人。要是俺,俺才不管她以前是幹啥的,隻要她現在對俺好,以後對俺好,俺就娶她。她以前和人家眉來眼去,你又沒看見,犯不著吃幹醋。人家現在和別人眉來眼去,和你有關係嗎?沒有,一點關係都沒有。所以也輪不到你不舒服。”背癩爺爺饒有興趣的看著春生,笑嗬嗬地說。

    “咋說沒關係?俺還和她好過一些日子!”春生發急。

    “臭小子,玩了人家,又不要人家了,別說不是男人,連人都不是了,你還有臉說!”背癩爺爺吧嗒著煙袋,生氣地說。

    “你給俺出個主意,咋能忘了她?”春生滿臉通紅,吞吞

    吐吐地問。

    “主意俺有,你得跟俺說說,和女人睡覺啥滋味。”背癩爺爺兩眼放光,不懷好意地笑。

    “行。那你先說主意。”春生爽快地迴答。

    “很簡單,忘不了就不忘,使勁想著她。要是覺得這樣還不行,那就幹脆娶了她,天天守著她,摟著她。”背癩爺爺磕著煙袋鍋子,哈哈大笑,衝春生擠擠眼。

    一語驚醒夢中人,春生感到心中豁然開朗。背癩爺爺的想法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樣,簡單明了,直奔主題,使春生覺得這麽簡單的事情,他早就應該想到。春生一躍而起,他急於見到白香衣,告訴她這一決定。

    背癩爺爺氣急敗壞地在他身後喊:“小子,你忘了你答應的事。”

    “這是啥破主意,說了跟沒說似的!”春生的迴答聲飄來,人已經到了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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