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真的又一次迴到了孔家屋子。他曾經對這裏魂牽夢繞,但是怎麽也沒想到會以這種尷尬的方式歸來。

    離開和歸來,他都是一樣的身不由己。

    離開的時候,他沒有想到會在十年之後才能再次踏上這片土地,他以為少則半月,多則一個月,就能迴來,娶一個叫白香衣的女人做妻子。當年和父母重逢,經過九死一生的骨肉團聚顯得那麽彌足珍貴,然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會想起白香衣,因此春節過後,他就提出要重返孔家屋子。母親大惑不解,父親暴跳如雷。迫不得已,他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和白香衣的戀情。父親不動聲色,母親軟語安慰,用母性的溫柔暫時穩住了他,許諾他再和父母團聚一段時間後,就放他迴去。

    父母緊鑼密鼓地派人調查白香衣的來曆,結果不盡人意。這是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而且還是一個新喪的寡婦,他們絕對不允許這樣的女人踏進高家的大門,影響他們純正的革命血統。他們雷厲風行,很快在戰友家的孩子裏物色了一個兒媳婦,以閃電式的速度,把他們推進了洞房。高原大鬧洞房,密謀逃跑,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被軟禁了。當軟禁解除的時候,高原被告知,即使他再迴到孔家屋子,也找不到白香衣了,因為他們已經妥當地安置了白香衣,他們讓高原放心,白香衣過得很好,並暗示高原,如果他一意孤行,白香衣就很難說能夠過得怎樣了。

    高原落到父母的手中,就像孫猴子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漸漸被馴化成了一個俯首帖耳的好兒子,沿著父母安排的道路走下去。他的乖,有很大的成分是為了白香衣,他知道父母的能力。他不想留在部隊裏,父母聽取了他的意見,安排他進了一座中學裏做了一名普通的教師,經過幾年的努力,他成了校長。十多年後,他叱吒風雲的父母也有了力不從心的時候,無可奈何地被打倒了,他也理所當然地被打倒了。遭受多年冷遇的妻子和他劃清了界限,提出了離婚,上中學的兒子高軍為了崇高的革命理想,也和他劃清了界線,聲明和他斷絕父子關係。這麽些年來,高軍是他心中的一個痛,在高軍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忽然暈倒,口吐白沫。送去醫院,診斷為癲癇。盡管他們家顯赫一時,但也無迴天之術,因為醫學上根本沒有根治這種病症的法子。

    在紅衛兵小將們一次次觸及靈魂的審判中,他緘口不言,他想不出有什麽罪行可以交待。他的態度激怒了小將們,把他當成了死硬分子,他們找不到突破口,就決定尋根問源,押解他到孔家屋子,期望能從貧下中

    農的口中,挖掘出他的罪狀。高軍為了表明自己的忠心,強烈要求加入,開始受到了阻撓,但是這次行動的策劃者在臨行之前,突然改變了初衷,把高軍拽上了卡車。其實,高原所在的城市和孔家屋子僅有五十公裏的路程。

    卡車駛向孔家屋子,高原的眼前不斷晃動著一件寶石藍的旗袍,多年來竭力迴避的往事,竟然清晰如昨,曆曆在目。許多次在夢裏重返孔家屋子,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笑語嫣然,倚門而立,眉目之間,情深似海。可是真正踏上孔家屋子的土地,卻不是為了尋找夢中的那個女人,而是尋找他散落在孔家屋子的罪證。

    紅衛兵的到來,受到了以小三和桂蘭為首的貧下中農的熱烈歡迎。他們協助小將們布置會場,召集群眾。桂蘭來到白香衣的屋裏,動員她參加大會。

    白香衣瞅著旗袍,沉浸在往事的漩渦裏,沒來得及藏起旗袍,被桂蘭發現了,桂蘭說:“哎,不是俺說你,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寶貝似的收著反動太太小姐們穿的東西?快藏起來,哪天沒人的時候,趕緊燒了它!”自從桂蘭知道了春生和白香衣的事情以後,覺得再叫她娘很別扭,就換成了含糊的“哎”字。

    白香衣頻頻點頭,忙把旗袍收了起來。

    桂蘭說:“哎,給你提個醒兒,你對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缺乏熱情,漠不關心,這樣很不好。有人已經提了幾次,要把你打倒,是俺和小三攔著。你應該擺明自己的立場,讓大夥看明白,你是站在哪一邊的。現在機會來了,聽說你和高原曾是同事,你該出去大膽揭發,協助紅衛兵小將們挖出他反黨反人民的罪證。”

    “好,等等我去好了,可也不一定能說出什麽來。”白香衣信口敷衍桂蘭。她的內心深處好幾個念頭左右衝突,亂得不亞於那年因為老宅子引起的群毆。她既想衝出去質問高原,一去不複返也就罷了,為什麽不寄個隻言片語來,好讓她早些死心;她又想穿著旗袍出去,從高原麵前飄然而過,不發一言,看他是否會有良心發現;或者直到高原離去,也不露麵,讓高原永遠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永遠成為他心中的那一抹脆生生的藍。

    村民們陸續進入會場,他們很多人認出了高原,高原也認出了他們。

    盡管被紅衛兵小將們駕著胳膊,有些難堪,但是高原依然和他們親熱地打招唿,詢問他們日子過得怎樣。村民們也圍著高原噓寒問暖,親熱異常。一個紅衛兵小將看不過眼,走過來按下高原的頭說:“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

    放老實點,不是讓你來拉家常的。”

    揭發審判會開始了,氣氛很快白熱化了。革命小將們上竄下跳,百般羞辱高原,一會兒讓他金雞獨立,一會兒讓他坐土飛機,一會兒用墨汁給他勾一個鬼臉。高原的兒子高軍,為了表明和父親決裂的決心,把一口濃痰吐在了父親的臉上,顫巍巍地掛在腮邊的胡子上,仿佛一枚醒目的勳章。

    熱隻是革命小將們剃頭桃子,村民們卻熱不起來,村裏人並沒有值得揭發的事情,逼得急了,最多說高原曾在某年某月偷摘了誰家的一根黃瓜,某年某月偷打了誰家一捧大棗。這些顯然不是革命小將們想要的。

    高原閉著眼睛,逆來順受,盼望這場鬧劇快些收場。進入這個村子,高原的那沒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門的自信就搖搖欲墜,鬼在大白天就開始叫門了,寶櫃那張滲著膿血的臉和白香衣嫵媚的臉不斷在他腦海裏交替,讓他心虛氣短。但他掙紮著安慰自己,村裏人沒人知道這些事情,隻要自己咬牙挺住,就會安然度過這場劫難。

    然而就在紅衛兵小將們即將泄氣的時候,一個令他們振奮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和白香衣亂搞男女關係!”高原渾身一震,他睜開眼睛,目光如炬,想從人群裏找出說話的那個人,用怒火把他撕碎。

    紅衛兵小將們歡聲雷動,一個瘦高個連聲問:“哪個是白香衣?快快,把她押上來。”

    孔樹林家的悄悄給小將們指出了白香衣的住處。幾個小將摩拳擦掌,向白香衣的住所撲去。

    桂蘭驚慌失措,她對這件事情略有耳聞,想阻止,又怕自己被連累,欲言又止。小三也震驚不已,他審時度勢,知道自己也沒有迴天之力,隻得和桂蘭交換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眼色。

    外麵聲討高原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白香衣仿佛一片熱鍋裏的菜葉,身不由己地上下翻滾,她已經決定了,不踏出房門半步。十幾年的光陰濃縮成一杯濃茶,又苦又澀,她品來品去,品出的是一份清醒。窗外的喧囂逐漸遠去,白香衣的心裏獲得了一種置之於事外的寧靜,盡管這種寧靜並不穩定,底下還有一股潛流暗暗湧動。

    紅衛兵的突然闖入,把正在沉思冥想的白香衣嚇了一跳,她忙收起怯意,鎮定地含笑說:“有事嗎?”她帶著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氣度,讓氣勢洶洶的小將們望而卻步。他們驀然發現從白香衣的身上根本找不到壞女人的特征,麵對一個神態優雅的女人,他們無從下手。

    瘦高個有些惱火,使勁揮揮手說:“

    不要被假象迷惑,敵人最善於用偽裝迷惑我們。快,拖出去!”

    紅衛兵們如夢初醒,爭先恐後地撲向白香衣,七手八腳地去抓。白香衣神情一正,大義凜然地說:“我一不反黨,二不反人民,全心全意聽從毛主席的教導,你們憑什麽抓我?”

    小將們又遲疑了,瘦高個氣得跺腳說:“別管她,拖出去!有罪沒罪,拖出去讓他們當麵對質!”

    白香衣知道躲不過去了,泰然自若地說:“住手!我有腳,自己能走!”

    高原乍聽到有人提起白香衣的名字,心裏如同挨了一記重錘,但是轉念一想,白香衣早不在村裏了,他們找不到白香衣,也隻能是空口無憑。當他拿定主意死不承認的時候,他意外地看見紅衛兵小將們前唿後擁地簇擁著一個女人走來。

    那個女人身穿一身幹淨利落的藍色製服,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梳得紋絲不亂,一路走來,不卑不亢,從從容容,正是高原想見而又不敢見的白香衣。

    四目相對,時間在那一時刻扭曲了一下,高原倉惶地閉上了眼睛,白香衣的臉色也有些蒼白。

    “說,你們倆什麽關係?”瘦高個紅衛兵喝問。

    “同事關係!”白香衣毫不遲疑地迴答。

    瘦高個指著高原喝道:“你說!”

    “同事關係!”高原迴答得也毫不遲疑。

    瘦高個紅衛兵冷笑起來:“還想抵賴,剛才覺悟高的貧下中農已經揭發了你們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老實交待,到底是什麽關係?”

    “同事關係!”高原咬牙堅持。

    紅衛兵轉向台下的群眾,發動說:“哪位老鄉上台揭發他們?讓我們揭下他們的活畫皮,看清他們的醜陋肮髒的嘴臉!”

    問了幾聲,台下的村民們交頭接耳,卻沒人走上台去。村裏人注重莊鄉情分,白香衣在村裏住了這麽多年,他們已經把她看成了村裏的一分子,再說誰家的孩子不是白香衣的學生,誰家的女人沒有勞煩白香衣做過活計,有些事情背後議論議論還可以,當麵指正,無疑就要抓破麵皮。並且大家都知道白香衣和目前村裏的當權派小三和桂蘭的關係,白香衣不能得罪,他們兩個更不能得罪。剛才那一嗓子是孔樹林家的慫恿自己的五兒子喊的,為了泄一下老宅子糾紛遺留下來的私憤,喊完了娘倆就沒事人似的看熱鬧。

    批鬥會陷入了僵局,瘦高個紅衛兵急得抓耳撓腮,轉來轉去,不甘心好不容易挖到的罪

    證得不到落實。忽然他瞥見了站在一旁的高軍,靈機一動,說:“對付這種死硬分子,就得不擇手段。來,把狗崽子押上來。”

    高軍正在發呆,雖說他竭力表現得和高原勢同水火,但畢竟是親生父子,他吐在爸爸臉上的濃痰,還掛在爸爸的胡須上,刺著他的眼,有好多次他想衝過去幫爸爸擦去。高原在台上受罪,他在台下也受著煎熬,他後悔一時衝動,跟著走這一趟了。

    高軍沒弄明白怎麽迴事,就有七八個紅衛兵一擁而上,扭胳膊的扭胳膊,按頭的按頭,推推搡搡,把他押到了台上。

    高原心中一痛,嘶聲叫道:“放開他!我們早斷絕父子關係了,不關他的事!”

    高軍帶著哭腔喊道:“你們幹什麽?我和高原沒關係!放開我!放開我!!”

    白香衣愣了一下,她依稀從高軍的臉目上看到了春暉的影子,想不到,高原的兒子都這麽大了,看樣子比春暉小不了多少。她悲哀地想,原來高原一離開孔家屋子就把她拋在腦後了,忍不住哀怨地望了高原一眼。

    瘦高個倒背著手,趾高氣昂地走到高軍跟前,一把揪住他的頭發,往後一帶,使高軍仰起臉來,疼得高軍直咧嘴。“你說和他沒關係就沒關係了?你要拿出實際行動來看看。你勸勸他,讓他老實交待問題,我就放了你。否則,有你的好果子吃!他一天不交待,我就鬥你一天,兩天不交待,我就鬥你兩天。哼,拿墨汁來,先給狗崽子畫個大花臉。”

    高軍的臉嚇得煞白,他正是好麵子的年紀,被揪在台上示眾,已經讓他無地自容,聽說還要塗成大花臉,簡直比殺他還難受。一個紅衛兵拿著蘸了墨汁的毛筆湊了上來,高軍下意識地往後躲,無奈頭發被人揪著,躲不開。當臉皮上一涼,他聞到一股墨汁的臭味,便徹底被屈辱感擊垮了,他哀哀地哭喊:“爸爸,爸爸,救救我。求求你啊爸爸,救救我!救救我!”

    高原的心碎了,不管多大的屈辱降臨在自己身上,都能咬牙挺住,但是唯獨見不得兒子受到丁點的委屈。他掙紮著想衝過去解救兒子,可是卻被幾個紅衛兵死死按住。

    高軍的哭喊喚起了白香衣的母性,仿佛在台上受辱的不是高軍,而是春暉,她憤怒了,突然瘋狂地衝過去,撕扯抓住高軍的紅衛兵。“放開他,放開他!”。村裏人看到了白香衣的另一麵,此時的她活像一個農村潑婦,手抓嘴咬,歇斯底裏。

    紅衛兵們沒想到白香衣居然敢貿然反抗,措手不及,被白香衣衝散了,

    暫時解除了高軍的危機。高軍卻對白香衣沒有絲毫的感激之情,他冷冷地瞟了白香衣一眼,鄙夷地說:“臭女人,滾開!”

    白香衣被罵愣了,她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個孩子不是春暉,而是高原和另外一個女人的孩子。

    瘦高個氣急敗壞,一揮手,叫道:“同誌們,上!要把這些敢於和黨和人民作對的壞分子堅決打倒!”

    紅衛兵兵分兩路,一夥抓住了高軍,一夥抓住了白香衣。瘦高個走到白香衣麵前,啐了兩口,說:“讓她跪下!給人民認罪!”

    白香衣死命硬撐,但力不從心,被按倒在台上。

    瘦高個又走到高軍麵前,笑嘻嘻地說:“怎麽樣?看他們不打自招了吧?沒準你就是他們兩個生的小雜種!”

    高軍向白香衣投去憤怒的目光,說:“我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忽然他兩眼一翻,身子一挺,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起來。紅衛兵們見狀害怕,一撒手,高軍咕咚一聲直挺挺地躺在了台上。

    高原心如刀絞,奮力向兒子這邊衝,眼看要掙脫了束縛,又有幾個紅衛兵衝過去,拳打腳踢,把他牢牢地按住。高原眼裏噙著熱淚哀求說:“放開我,讓我看看高軍。放開我,求求你們。”

    瘦高個踢了高軍兩腳,說:“喂,不要裝死,我們革命者是不會被假象蒙蔽的。”

    “他真的犯病了,讓我看看他。”高原繼續哀求。

    瘦高個眨眨眼睛,說:“看也可以,你得先交待問題。”

    高原一心擔心著兒子的安危,情急之下,狠著心說:“是,我和這個女人有不正當關係。”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一片嘩然。瘦高個露出得意的神色,但不肯就此罷休,繼續追問:“還有呢?繼續交代!”

    “沒有了,沒有了,快讓我看看高軍,讓我看看!”高原看到高軍不時抽搐幾下,心便跟著撕裂似的痛,他哀求著,如癲似狂,幾乎要崩潰了。

    “還不老實!告訴你,不交待實質問題,門都沒有!”瘦高個死抓不放。

    “她,她還是一個妓女!”高原為了能夠盡快到兒子身邊,終於不管不顧,口不擇言。

    瘦高個如獲至寶,滿意地揮揮手,紅衛兵們一撒手,高原就撲到兒子身上。高軍的臉色雪白如紙,氣息微弱,高原手忙腳亂,蜷起高軍的胳膊腿,又去掐他的人中。嘴裏撕心裂肺地唿喊著:“高軍,高軍,醒醒啊,醒醒……”

    高原的眼中隻剩下了兒子,一切的喧嘩和吵鬧都被他置於身外,專心致誌地搶救兒子。過了好久,高軍才悠悠地吐出一口氣來,有氣無力地睜開茫然的眼睛,喃喃地說:“爸爸,咱們迴家。”高原熱淚橫流,緊緊抱著兒子說:“迴家,咱們迴家。”

    高原擦了一把眼淚,抬起頭尋找瘦高個,想請求他網開一麵,允許他們迴家。他看到了混亂的一幕,白香衣站在一條板凳上,身上披著一件粉紅色的破爛旗袍,脖子上掛著兩隻破爛不堪的鞋子,臉上不知被什麽顏料塗的紅彤彤的,雙眼緊閉,忍受著連綿不絕的羞辱。

    在高軍暈倒的時候,白香衣也在掙紮,想衝過去,可是身單力薄,無法掙脫。當她聽到高原說出和她有不正當關係的時候,她便身子一軟,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兩顆眼淚無聲的落了下來。高原說她是妓女的話更是一聲晴天霹靂,震得她幾欲暈厥。她知道自己這些年來苦心經營的清白已經付諸東流,原以為這個秘密被寶櫃帶進了墳墓,另一個知道這個秘密的玉愛也被巧妙地躲開,卻萬萬沒想到高原居然也知道,並且在這樣的場合公之於眾。白香衣似乎明白了,高原一去不返,是注定的,她曾經把高原給予她的愛視為珍寶,現在想來卻是錯覺,高原和嫖客們沒什麽兩樣,他早知道了自己的過去,卻深藏不露,為的就是要玩弄她尋求快活。她曾無數次幻想和高原再次相會,然而她沒有想到,再次相會,她沒有等到款款深情,卻等到了捅心窩子的鋼刀。

    村民們忽然群情激昂,他們都感到受到了欺騙,開始有人向白香衣吐口水,發展到最後,仿佛誰不表示一下對她的鄙視就不足以證明自己的立場,有人跑迴家翻出當年白香衣送出的旗袍給她披上,有人拿來破鞋子給她掛在脖子上,還有人拿來紅紙,吐上幾口口水,往白香衣的臉上抹,於是白香衣的臉上便出現了妖異的紅。白香衣心如死灰,像木偶一樣任他們擺布,屈辱的淚水流幹了,心絕望麻木了。

    小三和桂蘭也象征性地吐了白香衣口水,他們不能因為她而自毀政治前途。

    高原心悸地看到了自己的傑作,他為自己深愛的女人帶來的滅頂之災。他深深懊悔著,大聲疾唿:“剛才我說的是假話,不是真的。”

    沒有人聽他的話,也沒有人理睬他,現在重點已經不是他,而是轉移到了白香衣身上。高原想衝過去,解救白香衣於水深火熱,可是高軍在他的懷裏說:“爸爸,我害怕,不要離開我。”高原的心被撕裂成了兩半,一半是對兒子的愛,一半是對

    白香衣的愛,他為自己無力保護他們兩個中的任何一個感到悲哀。

    春暉在不該出現的時刻出現了。他和同學們串聯了很多地方,最重要的是去了北京,去了***廣場,毛主席在城樓上一揮手,他和千千萬萬的人一樣,幸福著,迷醉著,狂熱著。從北京迴來,他急著迴家告訴媽媽,他見到了毛主席。離學校老遠,他就聽見校園裏吵吵嚷嚷,但他沒有在意,批鬥會是司空見慣了的,他已經見怪不怪了。可是走進校園,他赫然看見台上挨批鬥的人竟是媽媽。他驚恐的眼睛裏蓄滿淚水,腿軟得邁不動步子,渾身抖成一塊,既不能進,也不能退。

    孔樹林家的老五發現了春暉,如獲至寶,現在形勢大變,他不再忌諱小三和桂蘭。他衝上來,像拎小雞一樣把春暉提到了台上,大聲吆喝:“大家瞧瞧,瞧瞧這對狗男女生的狗雜種。”

    瘦高個瞅瞅春暉又瞅瞅高原,心滿意足地說:“這就是強有力的證據,還真他媽的像!”

    春暉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大聲質問:“你們憑啥鬥俺媽?俺媽是人民教師,是國家幹部!”

    瘦高個不懷好意的笑了,他陰陽怪氣地說:“錯!大錯特錯!你媽是寄生蟲,是陰險地隱藏在人民內部的階級敵人,是最最下賤的破鞋!看看那個人,那就是你的狗雜種爸爸,你是一個私孩子,一個狗崽子!”

    春暉茫然地順著瘦高個指的方向望過去,那裏蹲著一個陌生的男人,懷抱著一個陌生的少年,盡管陌生,春暉卻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們。高原也用複雜的眼神望著春暉,這個孩子和高軍如此地相像,他無條件地相信了春暉也是他的兒子。他萬萬沒有想到,為了搶救高軍,卻把另一個兒子推進了萬丈深淵。

    春暉尖聲叫起來:“不!不!俺爸爸是孔寶櫃,他早死了,你們撒謊,撒謊!”

    聽到兒子的喊聲,白香衣猶如萬箭穿心,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嘿嘿……哈哈哈……”

    沒人聽到過如此悲痛欲絕的笑聲,會場裏靜了下來,人們麵麵相覷,聽著白香衣如癡如狂的笑聲發愣。那種笑聲沒有人希望聽見第二次,淒厲而悲涼,是絕望的萬丈深淵,是淒慘的悲涼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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