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花迴到家,乘著酒興囑咐小三兩口子,以後見了白香衣,不準再叫大娘,要叫娘。小三不好意思改口,見了白香衣反而連大娘也喊不出口,李小忙卻熱烈擁護胡桂花的這個決定,見了白香衣,一口一個娘,比喊胡桂花還來得親切。

    吃了幾天城裏抓來的草藥,李小忙感到自己的病情明顯好轉,盡管目前小三依然對她像石頭一樣冷,但她天真地想,小三重新膩歪她的日子指日可待。有時候,在小三睡熟的時候,她會輕輕撫摸小三的臉,小三對她的冷,喚起了她更多的柔情。

    有的人走路喜歡瞻前顧後,顧慮就多,自己給自己使絆子。春生本來不是這樣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卻怕要了娘的命。那天他舅張玉成嚇唬他說玉翠揣著剪子,隻要他不聽話,就抹脖子,於是春生身不由己地把幹娘認了,也絕望地認了這輩子甭想讓白香衣做媳婦。於是心裏痛恨玉翠用這種手段逼他就範,索性要把自己的命還給玉翠,一了百了。春生蒙頭大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玉翠一開始並沒當迴事,冷笑說,有種就一輩子別吃。可是,到了三天頭上,她不由的慌了神,跑到西屋裏守著春生抹眼淚。她沒有罵,她知道罵沒有用;她沒有勸,知道勸也沒有用。她現在甚至想不再管什麽是非曲直、臉麵名聲,盤算是再堅持一天,還是再堅持兩天,就向春生妥協認輸,由著他去了,畢竟兒子的命才是第一位的。

    背癩爺爺聽說春生在家裏鬧絕食,拄著拐棍走來,對玉翠說幫她教訓教訓兒子。玉翠求之不得,死馬當作活馬醫。

    不久之後,背癩爺爺就拄著拐棍去了玉翠屋裏,樂嗬嗬地請功:“俺一頓拐棍子戳,就把小倔驢戳開了竅,這會兒拱食槽子,要吃料呢。”

    玉翠一聽,喜從天降,忙叫桂蘭生火做飯,並親手刷茶壺,洗碗子,踮著腳拿藏在櫃子頂上的茶葉筒。

    背癩爺爺說:“你別忙活,俺坐不住,一會兒就走。”

    玉翠沏著茶,實心實意地挽留:“那可不行。一直沒得空孝敬您老人家,今們就在俺家吃,喝幾盅酒。”

    背癩爺爺說:“不行,不行,要耽誤了打鍾的。”

    玉翠說:“現在又不用出工,那鍾打不打的,有啥要緊?”

    背癩爺爺搖頭說:“俺是打鍾比吃飯還要緊,一頓飯不吃,沒啥,可是一天少打一下鍾,就像丟了魂。”

    玉翠最終沒有留住背癩爺爺,隻得打發春來打二斤燒刀子,給背癩爺爺送去。玉翠滿心好奇

    ,想知道背癩爺爺是怎麽讓強種迴心轉意的。問春生,春生說:“沒啥,老家夥隻是說,做兒子孝順娘,才是本分。”

    玉翠不信有這麽簡單,再問,春生卻笑而不答。

    其實背癩爺爺隻給春生講了一個故事:“想當年,俺在天津衛的戲園子裏跑龍套,常見一個財主去聽戲,每次都有嬌滴滴的大閨女陪著,聽人說那是他幹閨女。可他身邊的大閨女總換,問起來還是幹閨女,俺就納悶了,這老頭咋閑著沒事,老認幹閨女啊?實在憋不住,俺就問一個拉胡琴的,那拉胡琴的正端著小茶壺喝茶呢,一聽俺問這個,樂得噴了俺一臉茶水。你猜,他說啥?他說‘這幹閨女是要陪幹爹睡覺的!’這幹娘的幹和幹爹的幹又都是一個字,興人家幹閨女陪幹爹睡,自然就興你這幹兒子陪幹娘睡。”

    這話春生聽了,居然深信不疑。

    春生一開始吃飯,就胡吃海塞,好像幹糧簟子裏的棒子麵窩頭、鍋裏的瓜幹粥欠了他八百年的帳,狠勁地討要本錢利息。吃得玉翠心花怒放,嘴裏卻不饒他,說省三天的糧食不算能耐,能省一輩子,那才算能耐。玉翠暗自慶幸,虧了自己沒妥協,畢竟他是做兒子的,論起強來也差那麽一大截,再強也強不過自己這當娘的。

    胡桂花忽然間和玉翠親近起來,三天兩頭往玉翠家跑,甚至把紡車搬到玉翠家的炕頭上,天天和玉翠一塊紡花說話。女人們的友誼就像政治家的關係,風雲變幻,是分是合,不是常人能揣摩透的。

    氣順當了,聲氣兒自然抬高了八度。玉翠和胡桂花坐在炕頭上,一人搖一輛紡車,嚶嚶嗡嗡紡棉花,人站在大街上,就能清清楚楚聽見她的笑,脆得像六月天新下來的嫩黃瓜。

    春生絕食,白香衣也知道,麵上卻淡淡的。每天早上春暉從玉翠家迴來,她都會不動聲色地問一句:“春暉,春生吃飯了嗎?”

    連問了三個早晨,白香衣一天比一天焦心,焦心裏還摻雜著感動,春生的倔強裏,有一股情意,濃得化不開。她也在盤算,最多再等一天,就一天,春生還不吃飯的話,她就親自去勸,就是親手喂也要喂他個肚兒圓。

    第四天早晨,春暉迴來沒等她問,就主動說:“媽,俺春生哥吃飯了。”

    白香衣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應該難過,春生吃飯了,很快就會生龍活虎,然而吃飯意味著放棄,他終究還是沒能堅持住。

    她不知道,昨晚春生的興致很高,把春暉弄到他的被窩裏摟著,笑著問:“春暉

    ,你長大了,要娶啥樣的媳婦?”

    春暉不好意思,不說,春生胳肢他,笑得他上氣不接下氣。春暉躲不過,才小聲說:“俺要找俺大娘那樣的媳婦。”

    春生自豪地說:“要是俺的話,找就找你媽那樣的。那樣的話你就是俺兒子了。”

    春暉聽著難為情,刮著自己的鼻子羞他。

    春暉去了教室,白香衣收拾著碗筷,總走神兒,放下勺子摸炊帚,拿了炊帚滿屋子裏找炊帚。

    門外有人說話,是曹子安的聲音:“春生,來了啊?”

    “嗯,俺給俺娘挑擔水去。”

    他終究是徹底放棄了,聽他把一個“娘”字說得那麽紮實,紮實得白香衣透心涼,眼裏熱,鼻子嗖嗖的酸。白香衣忍不住從門縫裏望出去,看見春生的背影,擔著空桶甩著大步,空桶咿咿呀呀地晃悠。

    白香衣搶在春生迴來前進了教室,一堂課在孩子們純淨無瑕的目光中,她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跨出教室,發現春生還沒有走,在小夥房裏忙活,李小忙站在夥房外和他說著閑話。白香衣已經想通,與其整天提心吊膽,偷偷摸摸,真不如就此撩開手,堂堂正正過日子。

    “娘,下課了?”李小忙看見白香衣,打招唿。

    “嗯,春生這是鼓搗啥呢?弄得烏煙瘴氣的。”白香衣湊過去,看見春生花著臉,靦腆地笑著向她望過來。她恍然又迴到了從前,什麽事還都沒來得及發生,她還是一個嬸子,一個老師,春生還是一個侄兒,一個學生。

    “娘。”春生毫不做作的叫了她一聲,把白香衣叫了迴來,她可以愧疚,可以悔青了腸子,該發生的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也發生了。那個曾和她在床第間如魚得水的男人,就站在她麵前,真真切切地喊她娘。

    她沒有答應,心裏告訴自己應該答應,但是那個“哎”字如一根魚刺梗在喉嚨裏,吐不出口。

    春生卻似乎毫不在意她答不答應,對李小忙說:“叫你家小三來,帶上俺寶櫥叔的家什,俺哥倆把這灶頭改改。”

    李小忙應聲去了。教室裏傳來琅琅的讀書聲,曹子安開始給孩子們上課了。白香衣覺得應該說句話,就說了。

    “怪髒的,別弄了春生。”

    “你甭管,屋裏歇著就是。”

    春生迴過頭來。白香衣覺得春生整個人都在笑,那厚厚的嘴唇在笑,那結實的白牙在笑,那黝黑剛勁的腮幫子在笑,那挺直

    的鼻梁在笑,那濃密的眉毛在笑,尤其是那雙眼睛更是笑得更帶勁,一些詭秘,一些調皮混合在裏麵,顫顫悠悠的一塊兒笑。

    “眼瞅著就要挪鍋了,俺瞅著原先的灶頭憋火,不好用。”春生見白香衣瞅著他不說話,臉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不知道她心裏想什麽,就沒話找話。

    所謂挪鍋,就是秋冬之交和冬春之交更換做飯的灶頭。一般的人家,都有兩個灶頭,一個在夥房裏,一個在堂屋裏連著大炕。天氣冷得時候,做飯便用連著大炕的灶頭,順便取暖,氣溫高的季節,便用夥房裏的灶頭。白香衣屋裏雖然沒有炕,卻在冬天生個小煤爐,順便用這小煤爐做飯。

    小三不是出大力氣的人,隻是幫春生打打下手,遞塊磚,送鍁泥。春生和泥砌磚,既出得了大力氣,精巧活兒也幹得來。

    胡桂花提著半條鹹魚送過來,說要犒勞犒勞兩個難得懂點兒人事的臭小廝。放下鹹魚,她站在夥房門口,指手畫腳,說這兒不行,那兒不中。春生笑著,不反駁,卻也不聽她瞎指揮。小三不耐煩了,說:“娘,你懂個啥?快別站這裏礙事!”

    “小兔崽子,這活你爹最拿手,俺跟了他這麽些年,看也看會了。”胡桂花走開,卻不服氣地罵,抬腳又進屋裏,和白香衣有一句沒一句的說了會兒話,才說得去紡幾兩棉花了,離開了學校,趕著去跟玉翠匯報情況。

    吃午飯的時候,白香衣喊曹子安過來一塊吃,曹子安提了瓶老白幹過來。春暉吃飽了出去玩了,這三個男人的酒剛剛喝得得味,話漸漸多起來。曹子安開始說胡話,吹噓自己曾有過多少女人,有酒遮著臉,竟也不避白香衣。

    白香衣蹬著縫紉機,聽了一兩句在耳朵裏,皺起眉頭,放下活,躲到教室裏去了。上完一堂課,課間休息,她迴屋裏看了看,曹子安和小三喝得東倒西歪,卻還在口齒不清地說胡話,春生早堅持不住,睡到了床上。

    送走了曹子安和小三,春生在床上睡得死死的,叫也叫不起來。

    等到放了學,白香衣再迴到屋裏,發現屋裏已經收拾得齊齊整整,小煤爐燒得旺旺的,小鐵鍋在爐子上咕嘟咕嘟冒熱氣,春生坐在煤爐前,扭過臉對她笑,一點兒喝醉的模樣也沒有。

    白香衣強作鎮靜,問:“你咋還沒走?”

    “不留俺吃飯?”春生歪著頭壞笑。

    “快走吧,春暉要迴來了。”白香衣急得瞪眼。

    “不留,俺就走。”春生懶洋洋

    地站起來,路過白香衣身邊,情不自禁地拉拉她的手,輕聲說:“晚上給俺留門。”

    白香衣甩甩手,忙躲得遠遠的,心跳的聲音驚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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