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什麽都好,就是貪嘴兒,不錯一夜,連李小忙到月頭的時候也不放過。結婚三四年,李小忙沒熬下一男半女,卻熬了一身說不得的病。小三開始嫌棄她了,先對她愛理不理,最後幹脆當沒她這個人。想起當初蜜裏調油的光景,李小忙就忍不住落淚。這些事,她連自己的婆婆都沒告訴,卻趁著胡桂花請白香衣吃飯,瞅了個空,顧不得害羞,一股腦都對白香衣說了。

    白香衣提議帶她去城裏看病,說把病治好了,小三自然迴心轉意。

    李小忙把進城看病的事跟胡桂花一說,胡桂花就數落說:“不會生蛋,隻會生吞金吃銀的病,去城裏可以,隻是別跟俺要錢。”李小忙又對小三說,小三推說錢都讓娘拿管著,他一分也沒有。

    最後還是白香衣拿出錢來,帶李小忙進城看病。

    白香衣剛迴來,玉翠就找白香衣詢問她和小三表舅的親事。白香衣蒙在鼓裏,一問三搖頭,氣得玉翠大罵胡桂花不地道,八字沒一撇呢,就滿世界裏吆喝。

    後天就是認親的好日子,玉翠不敢懈怠,把一應物件拿出來一一過目。春來愣頭愣腦地闖了進來,看見炕沿上整整齊齊擺著三雙漂漂亮亮的千層底黑條絨的鞋子,就拿了一雙,甩掉舊鞋子往腳上套。

    玉翠慌忙劈手奪過了去,笑著罵:“咋和你爹一樣的驢脾氣,有新不穿舊。等後天給你幹娘磕了頭,愛咋穿就咋穿,現在可不行!”

    春來吐了吐舌頭:“這個幹娘還非認不可呀?”

    “廢話!不認俺費這份精神幹啥?”

    春來心裏著急,一句話就衝口而出:“那俺二哥咋辦?”這段日子他眼看著春生蹲在熱鏊子煎熬,也跟著著急上火。

    “關你二哥屁事!”玉翠忽然起了疑心,盯著春來的臉說:“你倒給娘好好說說,認個幹娘,你二哥咋就沒法辦了?”

    “沒啥,真沒啥!我發誓,絕對沒啥!”春來自知失言,賭咒發誓,想蒙混過關。

    “不對!肯定有事,如果你不給俺說明白,俺把你二哥叫來,一塊問,看看你們哥倆有啥好事瞞著娘。”玉翠看到春來神情不定,疑心更重,再聯係到村裏的傳言,出了一身急汗。

    “真的沒事。”春來有氣無力地辯解了一句,想開溜。

    “春來!長大了眼裏沒娘了是不是?”玉翠跳到地上,拎起擀麵杖,照著春來的屁股就是一下。“讓你不等成個人,就和娘搗鬼兒!”

    春來一竄老高,捂著屁股亂跳,一著急,又冒出一句令玉翠疑心更重的話來。“娘啊,不是俺搗鬼,是說了對不住二哥。”

    “你寧願對得起二哥,卻偏要對不起娘。好個孝順兒子!”玉翠更來氣了,擀麵杖舞得虎虎生風,雖然大多數落了空,但總有幾下實實在在落在春來身上。打在兒子身上,疼在玉翠的心上,可為了弄明白其中的蹊蹺,玉翠知道不下猛方子,就不會撬開兒子的嘴。

    可是追了半天,春來挨了無數下擀麵杖,疼得嘶嘶地直叫喚,就是不肯說。後開他幹脆不躲了,抱著頭蹲在地上,任憑擀麵杖落在身上。玉翠早打得心疼手軟,春來不肯就範,她隻得咬著牙把擀麵杖落下去,但一下輕似一下,打到最後,心想:“咋養了這麽一窩子的強種!”忽然就扔了擀麵杖,一屁股坐到地上,悲從心來,鼻涕眼淚一齊下來了。

    擀麵杖驀然停下,春來偷偷看過去,玉翠正無聲地大把大把抹眼淚。“娘,娘,你打俺,你哭啥哩?”

    “俺哭俺的命啊,你爹死得早,俺把你們一個個拉扯大了,你們眼裏就沒娘了。俺圖個啥?還不是想讓你們長命百歲,過分好日子。俺心也操夠了,再不想操了,你們愛咋樣就咋樣吧。都說養兒防老,俺也不指望你們養老,翅膀硬了,由著你們飛,剩下俺老婆子一個清淨。大不了,人家問起來,俺就說沒生兒子。”

    “娘啊,你有兒子啊,大哥、二哥還有俺啊。”春來被娘哭得心裏發酸,他以為娘糊塗了,提醒說。

    “沒有,俺權當沒有。”玉翠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外走。“俺去看看俺的老頭子去,他眼睛一閉倒清閑了,哪裏知道俺的辛苦和委屈?俺跟他說說去。”

    玉翠的話,像錐子似的紮春來的心,他拽住娘的衣袖:“娘,俺說還不行嗎?”

    玉翠說:“娘不逼你,俺心裏悶,去墳上跟你爹說句話。”

    春來聽了玉翠的話心裏一酸,撲通跪下了,哀求說:“娘啊,俺不瞞你,都說給你。可你別虧了俺二哥呀!”

    玉翠抹了把眼淚,歎了口氣:“傻東西,你們哥仨,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臭肉,俺能虧了哪個?你們就是做了賊,殺了人,天底下的人都不容你們,你們還是俺的寶貝疙瘩。”

    春來不再猶豫,把春生的事,說了個竹筒倒豆子。玉翠聽明白了,也聽傻了。她忽然歇斯底裏地爬到炕上,把攤了一炕為認親準備的衣物一骨腦劃拉到地上,不解恨地使勁跺,使勁踩。

    春來見狀,有些後悔跟娘吐露了實情,怯生生地打問:“娘,你不會打俺二哥吧?”

    玉翠怒氣衝衝地坐到炕沿上,唿哧唿哧喘了一通粗氣,迴頭對春來說:“娘不打他。你也別告訴他娘知道這檔子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娘權當知不道,省得淘力氣!”

    春來喜出望外:“真的,娘?”

    “娘說過了,你們就是做賊殺人,娘都還是你們的娘,就別說是俺兒子被人家偷了。”玉翠冷笑著說。

    死了的人有死了的人的好,這是活著的人怎麽也比不上的。白香衣沒想到有一天她也會想起孔寶櫃好,並到他墳上跟他說了好些話。

    胡桂花提著二斤點心過來提親,滿以為一提一個準,見白香衣聽了她的話沉吟不語,就眉開眼笑地說:“你說嫂子,要是你和俺表弟成了親,俺該叫你嫂子還是弟媳婦?”

    白香衣不冷不熱地說:“你不用犯難,嫂子是改不了的,這輩子我沒想再嫁人。”

    胡桂花正在興頭上,嬉皮笑臉地說:“嫂子還害羞呢?都過來人了,這有啥好羞的?”

    “我不是沒經事的閨女家,確實是沒什麽可羞的。既然咱們是一家人,我就說明白話,任他多麽好的人才,我隻有兩個字:不嫁。”白香衣為了不讓胡桂花心存幻想,話說得斬釘截鐵,不留一絲餘地。說完了,就埋頭批改作業,把胡桂花晾在了一邊。

    胡桂花僵住了笑容,幹坐了半天,站起身告辭的時候,瞥見桌子上的點心,就畫蛇添足地說:“那點心是俺表弟精心選的,一點兒心意,留著你嚐嚐。”

    白香衣一聽,就提起點心追了出去。兩個女人在院子裏推來讓去,都有些氣惱。

    胡桂花說:“別把事做絕,你再尋思尋思。”

    “不用尋思,我都說明白了。點心你拿迴去,我不能要。”

    “俺就是沒臉沒皮,這送出去的東西,也不能拿迴去。”

    “你不要,我扔地下了。”

    “隨你!”

    白香衣果真把點心扔到地下,扭身迴屋。

    胡桂花惱羞成怒,狠狠地罵:“裝啥貞節烈女?真要這樣,春暉是哪來的種?”

    胡桂花的話一字一坑地砸在白香衣心裏。她恍惚記起十多年前,她站在大坡上,俯視孔家屋子的時候,無怨無悔地認定這裏就是自己的家。都說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但是落難的她成了小村裏的

    金鳳凰。那是一段明亮的日子,哪怕是寶櫃的突然過世,也沒在她的心裏留下多少陰影,她現在開始懷念有寶櫃的日子,有不盡如意,但是寶櫃給了她一個完整的家,這是高原沒有給她,春生也不能給她的。

    她去了寶櫃的墳。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看寶櫃,而不是為了做給別人看。墳上枯草蕭瑟,殘雪斑駁。她絮絮叨叨和寶櫃說了許多話,比寶櫃活著的時候,說過的總和還要多。

    白香衣從墳上迴來,天已經擦黑。春暉已經做完了作業,也做好了飯,隻等白香衣迴來開飯。其實老天爺有時候很公道,一個人在一方麵欠缺,就在另一個方麵給予補償。春生性格內向懦弱,但聰明好學,等到過了夏天,他就該去鎮裏的中學讀書了。春暉是白香衣的精神寄托,她和所有的母親一樣,心裏打著一個望子成龍的結。

    吃過飯,春暉要去玉翠家,白香衣忽然感到對兒子的依戀,就說:“今晚別去了,跟媽做伴兒。”

    春暉和春來有約,要一塊去掏麻雀,然後糊上泥燒著吃。很少吃到肉,燒麻雀是難得的美味,這事他和春來籌劃了很久,昨天夜裏,春來喜滋滋地告訴他,書記的兒子終於答應借給他們電棒子用一晚,和媽媽做伴,就意味著放棄這次解饞的機會,於是為難地說:“今晚不行,我和春來哥有事,明天行嗎?”

    白香衣覺得春暉長大了,有自己的主張了,有些欣慰,微笑著說:“行。”

    批改完作業,白香衣躺在床上失眠了。這麽多年以來,她一直放低了姿態做人,可是沒有得到迴報。嫁給寶櫃,是這種心態作祟,給陳醫生充當做飯的女人,是這種心態作祟,迴到孔家屋子,委曲求全曲意迎合村裏的人,也是這種心態作祟。但致命的是,她的骨子裏是高傲的。當年身不由己墜入風塵,倚欄賣笑,瀏覽過無數男人,達官貴人也好,販夫走卒也罷,她沒有瞧上一個。男人們一旦光溜溜地躺在床上,也就沒有了職位地位之分,都無一例外的雷同。

    自古以來,青樓裏也有愛情神話,淒美憂傷的蘇小小,豔麗無羈的魚玄機,悲壯淒涼的杜十娘,剛烈堅貞的李香君,千帆過盡,誰又能如期到達希望的彼岸?但是她們起碼比她幸運,不管愛的對象是對是錯,都曾經遇到了真心愛的人。既然得不到愛,她就想尋求一種安寧,退了一萬步,嫁給了孔寶櫃,可是這種安寧就像過眼雲煙,轉瞬即逝。

    遇到高原,她以為遇到了一個意外。可是高原隻給予了她兩件東西,一個是易碎的美夢,一個是兒子

    春暉。

    胡桂蘭提親提醒了她,她現在的身價隻能配得上她表弟那樣猥瑣的男人了,可她不想走老路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退縮了。

    她又想起玉翠和她攀幹親的事情,有時候她心裏很糊塗,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再三推辭,是因為春生嗎?這個問題一從心裏冒出來,她就出了一身冷汗。

    春生也是一個意外,更是一個荒謬的錯誤,是她無意對有恩於自己的玉翠犯下的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但是另一方麵,她渴望著春生的溫存,每次聽到春生在門外徘徊,她都有衝過去打開房門的衝動。潛意識裏,她希望和春生有一個美好的結果,盡管她時時刻刻迴避這個事實,但卻真真切切潛伏在她的心裏。

    門外傳來小黃撒歡的聲音,她的心忽然懸空了,側耳聆聽,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聲響。她知道,春生來了。

    今晚的春生一反常態,開口說話了,但如同耳語。“白老師,開門好嗎?”

    這是春生的孤注一擲,如果今夜不說明白,恐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裏麵沒有動靜,春生以為她沒有聽見,敲門加重了力氣,聲音提高了八度,因為激動,聲音有些幹澀,有些顫抖。“白老師,開門好嗎?”這時候春生隱約聽見身後有動靜,忙虛驚地迴顧,沒有人,隻有小黃親昵地用頭蹭著他的腿。

    白香衣聽得真切,心驚肉跳,驚慌失措,她嗅到了危險的氣味,一方麵恐懼,一方麵又渴望危險將她無法抗拒地淹沒。白香衣覺得自己被春生逼得無處藏身,她的心硬了起來,想就在今夜,快刀斬亂麻,讓春生徹底死了心。

    門突然開了,春生喜出望外,一閃身鑽進了屋。

    屋裏沒有亮燈,白香衣坐在床上,春生遠遠地坐在縫紉機前麵,誰都沒有說話,兩個人在黑暗中對峙著。白香衣刹那間恍惚起來,她仿佛經曆過這樣一個夢境,她和一個男人也是這樣坐在暗夜裏,等待一些事情的到來。

    他們不是沒有話說,而是有許多話要說,他們都在尋找一個切入話題的點。門外傳來小黃的嗚嗚聲,這是它討好人的專用語言。白香衣忽然毛骨悚然,戰戰兢兢站起身來側耳傾聽。黑暗中,春生也站了起來,他的緊張不亞於白香衣。

    突然,小黃慘烈地嚎叫起來。春生作勢要衝出去,白香衣手疾眼快地拉住了他,向後拽了一把,春生心領神會地往床上一滾。白香衣手忙腳亂地用被子把春生蓋了個嚴嚴實實,然後她點燃了煤油燈,理了理頭發,一隻手按住幾乎要竄

    出胸腔的心髒,一隻手摸索了半天,才把門打開了一條縫。幹冷的空氣撲進來,白香衣腳下發軟,覺得風就要把自己托起來,飄到半空去了。

    小黃夾著尾巴跑過來,嗚嗚咽咽,訴說委屈。

    白香衣積聚了半天的力氣,才把頭探出門外,仔仔細細巡視了一下校園,並不見半個鬼影子。但這不能減輕她的恐懼,她敢肯定有人曾經來過,而且是一個和她非常親近的人,如若不然,小黃早該汪汪亂叫了。是誰呢?春暉嗎?不會,天這麽晚了,春暉早該進入夢鄉了。那不是春暉,還會有誰能讓小黃保持沉默?白香衣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

    關上房門,白香衣虛脫了似地靠在門上。她想起了一個人,也能讓小黃俯首帖耳,那就是玉翠。可是依著玉翠的火爆脾氣,這事讓她發現了,她早就狂風暴雨,唯恐天下不亂了。

    思來想去,春暉的可能性大些,也許春生出來時驚醒了他,他悄悄地跟來了。如果明天他問起來,如何跟他解釋?白香衣心亂如麻,理不出個所以然來。過了好久,白香衣才記起炕上還藏著一個大活人,一個把她逼進這個進退維穀的境地的人。她吹熄了燈,說:“你可以出來了。”

    春生猛然掀開被子,翻身而起,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有人嗎?”

    “沒看見。”白香衣用平板的口氣迴答。

    “謝天謝地,沒人就好。”春生顯然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如釋重負。

    “你走吧!以後不要來了。”白香衣盡量把話說得嚴厲,就像在課堂上訓斥不聽話的學生。

    可是春生不再是學生了,他現在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麵對著她。“俺可以迴去,但你要答應俺,不要給俺當幹娘。”

    “為什麽?”白香衣明知故問,“嫌我不夠格?”

    “你是知道的,你知道!俺不要你做幹娘,俺要你做俺的媳婦。”春生的聲音不大,但鏗鏘有力。

    白香衣不知是驚是怒,是喜是惱,就像一個泥胎浸在了水裏,堅硬的外殼不堪一擊地軟化了,僅存內心的一個硬核,苦苦支撐著。她感到自己弱不禁風,搖搖欲墜,有了這種感覺,身體真的就搖晃起來。她太累了,需要一個支撐,而一個女人最強有力的支撐,就是一個男人強壯如山的身軀。“俺要你做俺的媳婦。”這句簡簡單單的話,輕而易舉把白香衣的層層防護擊碎,可是造化弄人,說出這句話的人偏偏是她不能愛不敢愛的春生。

    春生如同吃

    了熊心豹子膽,把白香衣攔腰抱在懷裏,放到炕上,然後像一座大山,壓住了白香衣豐腴的身體。白香衣的心兀自掙紮著,喃喃地說:“好孩子,放開我。我是你的老師,你的嬸子,還會成為你的幹娘,這個樣子,咱們是亂倫,是犯罪!”

    懷抱白香衣那久違了的身體,春生渾身戰栗著,骨節劈叭作響,神情如癡如醉,似癡似狂。“俺不管,俺啥都不管!俺就要你!要你!要你!!!”

    在白香衣的神誌還有一線清明的時候,她又一次咬住了春生的肩膀。當她鬆開口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身處一片汪洋,到處是明晃晃的水光,她隨波逐流,希望一直這樣漂下去,漂下去……

    春生離開的時候,找迴了理智的白香衣說:“這次真是最後一次了,你不要再來了。”

    “不!俺要來!死也要來。”春生的話簡單有力。

    走到門口,春生迴過頭來,忽然間,神情無助得像個孩子,期期艾艾地說:“白老師,求求你,真不要做俺的幹娘。”

    白香衣的心仿佛一個鍾擺,不停地搖擺,都快被搖碎了。“我也求求你,走吧,走吧!”白香衣的最後一點堅硬,隨著春生的黯然離開,灰飛煙滅。她撲倒在床上,春生那令她暈眩的氣味,仿佛一個漩渦,把她活生生地吞噬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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