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白香衣和玉翠唧唧咕咕地說了大半夜,哭一迴,笑一迴,不管笑還是哭,都難得的痛快。雞叫二遍的時候,白香衣和玉翠才迷糊住,好像眼皮剛合上,就聽見滿世界裏都是家雀的嘰嘰喳喳。

    家雀的甛噪退潮以後,街上響起了稀落的豆腐梆子和著香油果子的悠揚叫賣。這一些熟悉而陌生的聲音,讓白香衣感到平靜安寧,她假寐著,充分享受著這份難得的輕鬆,直到響起一串悠揚的鍾聲,這是以前村裏沒有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很久以前,她還在那花團錦簇裏,聽到寺院裏遙遙傳來的晨鍾暮鼓,那時候的鋪蓋是絲綢的,滑得像水。她看見一個俏麗而慵懶的身影,臨窗梳理著長長的頭發,合體的旗袍,使那個身影猶如玉蘭花,清新、鮮亮。她知道那就是年輕時的自己。白香衣下意識的伸手摸摸,身上蓋的是老粗布被子,刺啦啦的。

    和衣而臥的白香衣坐起來,發了會兒愣,自嘲地莞爾一笑下了炕,過西屋叫春暉起床。走到西屋門口,隻聽裏麵三兄弟嘰嘰嘎嘎鬧成一團。隻聽春生說:“來子,你毛還沒長全呢,就敢跟俺比?自找難看!”

    “你也別神氣,再過兩年,還敢比嗎?非羞得你頭撞南牆!”春來不服氣。

    “那你先撞一個給哥看看。”春生說。

    兄弟倆說話的時候,春暉一直咯咯地笑,但這笑聲白香衣聽著很怪,有異樣的味道混合在裏麵。

    白香衣推開門說:“起床了,大懶奸們。”

    春生春來忽啦一聲蓋住被子,連頭都蒙上了。白香衣忽然覺得自己莽撞了,臉上飛起了紅暈。盡管她一直把春生春來當小孩子看,但是春生已經二十好幾,春來也十六七歲了。

    “快點起床,晚了飯就涼了。”白香衣扔下一句話,忙逃也似的出了西屋。

    白香衣在飯桌前坐下不久,春暉就過來了。白香衣低聲問春暉:“你們說什麽?笑那樣歡。”

    春暉的臉紅了,低頭不說話。白香衣再問,春暉有些不耐煩:“你甭問了,都是男人們的事,不能跟女人說。”

    白香衣一恍惚,嘴裏說:“屁大的人,還男人呢!”臉上卻潮潮的紅。

    玉翠直著脖子叫了又叫,兄弟倆才磨蹭出來,春生故作鎮定,目不斜視,春來卻有些扭捏和羞澀,眼神躲躲閃閃,不敢看白香衣。

    一家人吃飯的時候,胡桂花陪著十二分的小心,邁進了門檻。

    “三他娘,再吃點?”玉翠屁股

    也沒抬,冷淡的客套。

    白香衣站起身,含笑推推春暉說:“快叫嬸子。”

    春暉幾乎把頭埋進了飯碗裏,含糊叫了聲嬸子。

    胡桂花誇張地答應了一聲,假惺惺地笑成一朵花兒,誇獎說:“多好的孩子,一看就稀罕死個人。”

    接下來,胡桂花東一棒槌西一榔頭,說什麽北鄉裏出了個豁唇啦,東鄉裏誰家的孩子六指啦,隻是閉口不提宅子的事。

    還是玉翠沉不氣了,問:“三他娘,老宅子搗騰出來了?”

    胡桂花立時像渾身爬滿了虱子,坐在炕沿上扭來扭去。“俺正要說這事呢。這可咋說好呢?”

    “有啥說啥。”玉翠一聽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陰下了臉。

    “都賴寶櫥,把老宅子賣了也不跟俺說,到昨晚才告訴俺。你說這像人辦事嗎?氣得俺罵了他一晚上。”胡桂花繃著窄窄的臉,很生氣的模樣。“可是說實話,就是煽他耳刮子,踹他兩腳,也當不了啥,賣都賣了,倒像俺說人話不幹人事似的。”

    “少裝神弄鬼!這是你兩口子串通好了糊弄人呢。”玉翠啐道:“俺才不管你是賣了還是買了,今天俺就讓白老師搬進去。你最好乖乖地把大門打開,你不開也不要緊,俺找塊磚頭,還怕砸不爛那破鎖?”

    “了不得,宅子是賣給孔樹林家了,那可是馬蜂窩,捅不得!”胡桂花的臉紅紅白白,急得站起身連連擺手,對著白香衣求告:“嫂子,你說句話。寶櫥實在沒想到嫂子還會迴這窮墊子來,要是知道,說啥咱也不賣啊,雖說嫂子把宅子給俺家了,可是嫂子迴來,沒賣出去的話,不給你住給誰住?”

    “俺可不管馬蜂窩蠍子窩,捅不得也得捅。春生春來,帶上錘子斧子,跟娘走。”玉翠雷厲風行的脾性絲毫不減當年,話說到這兒,就等不得半刻。

    白香衣不想剛一迴村就鬧亂子,倒寧願息事寧人,忙陪著笑臉攔住玉翠說:“嫂子,別氣,他們賣了就賣了,大不了我住學校裏。”

    “學校裏哪有地方?早先小高住的屋子,人家曹老師住著呢。”玉翠對她直翻白眼,氣惱地說:“合著嫂子當孬種,你又脖子一縮充好人呢。”

    “橫豎有地方住就是了,別因為這個,傷了姊妹們的和氣。”白香衣拉住玉翠的手,搖晃著。

    “你沒事人似的,俺也犯不著管你的閑事。早跟你說好,你今天就得從俺家搬走,俺家裝不下你這好好兒菩薩。”玉翠

    甩開白香衣的手,賭氣做到炕沿上,把臉扭向一邊。

    胡桂花見白香衣放棄了老宅子,放下了心,訕笑著和白香衣套近乎:“寶櫥還怕嫂子不依的,俺跟他說:‘咱嫂子是最通情達理,會體諒咱們的。’寶櫥隻管不信。看,讓俺說準了不是?”

    這時候玉翠故意拉長了音幹咳了兩聲,嚇得胡桂花一哆嗦,說了一句:“嫂子,迴頭可一定家去玩啊!”就趕緊開溜。

    走到院子裏,胡桂花隻聽玉翠冷聲說:“白老師,你真是扶不上牆的爛稀泥,俺以後再也不管你的閑事!”

    接著就聽見白香衣喊:“他嬸子,等一等,我跟你說個事。”

    胡桂花心裏忽悠了一下,敲起了小鼓,以為白香衣改了主意,就打起了精神,準備翻臉撒潑。

    “等等我去老宅子裏看看行嗎?”白香衣追到院子裏,對胡桂花說。

    胡桂花迴過頭來,臉色有些難看。“有啥好看的?破屋爛牆的。”

    “就隻是看看,說到底,我和你寶櫃哥在那兒住過些日子,做夢總夢見。”白香衣說著,眼圈有些發紅。她做夢也確實很多次夢見那個院子,隻不過很少有孔寶櫃的影子,而是那個高粱稈子。

    “隻是看看?”胡桂花猶自戒備著。

    “宅子你們賣了就賣了,我隻是看看。”白香衣很誠懇地說。

    “行,那俺等你過去。”胡桂花走出玉翠家,帶著滿肚子的疑惑。

    白香衣迴到屋裏,湊到玉翠的身邊,哄玉翠開心。“嫂子,你不是真生氣吧?還真被你說著了,我這塊稀泥還真離不開你這麽個主心骨。”

    “俺才懶得生氣呢,俺說啥話,你就權當狗放屁。”玉翠又把身子扭了扭。

    “嫂子,你要是氣我,就罵我,千萬別這樣。我知道的,這村裏就嫂子對我好,親爹親娘親姐姐,也不過這種好法。可是嫂子,我一個外來人,娘家遠,男人又早沒了,孤兒寡母的,隻能少一事省一事,總不能事事都拖累著嫂子操心。”白香衣說的情真意切,滴下淚來。

    玉翠用眼睛的餘光看見白香衣抹眼,心就軟了,迴過身啐道:“你樂意任人欺負,嫂子也沒辦法。別哭天抹淚的,嫂子最見不得這個。你不是要去老宅子看看嗎?還不快去?”

    “我要嫂子和我一塊去呢。”白香衣知道玉翠諒解了她,上來拽玉翠的胳膊。

    “都不要了,還看個啥?想不明白你!”

    玉翠一邊不情願地站起身,一邊抱怨。

    路過孔懷才家,白香衣忍不住多瞅了幾眼,院門大開,裏麵靜悄悄的。

    玉翠噗嗤笑了,問:“還記得孔懷才嗎?”

    “怎麽會不記得?老不要臉的無賴!”白香衣心有餘悸地說。

    “他再也不能無賴了。大前年死的,死了好幾天,都生了蛆發了臭,老少爺們才知道。唉,這人無賴了一輩子,一輩子沒幹一件子正經事,死了死了,卻讓人可憐,村裏人湊份子,給他辦了喪事,吹吹打打,也算熱鬧。”玉翠感歎道。

    “那這院誰住著?”白香衣問。

    “背癩爺爺,也是一個老光棍,走南闖北,去年才迴來。這村裏就他一人有表,書記就讓他負責敲鍾。”玉翠說著,往上指了指。

    白香衣抬頭,看見高高的樗樹上掛著一口鍾,一條長長的繩子垂下來。

    “同樣是光棍,咋就差別這麽大。俺看這背癩爺爺是不該打光棍的,再看咱春生,從哪裏看不是人五人六的,可偏就娶不上媳婦。”

    玉翠一路感慨,已到了孔寶櫃的老宅子。白香衣還是那個白香衣,宅子還是那座宅子,但是時間改變了,人也改變了,隻剩下這所宅子裏的一些曾經,在白香衣心底熠熠生輝。白香衣看一個地方,就發會兒呆。

    白香衣通過老宅子懷念過往,傷了傷神,無意中卻擺下了一個迷魂陣,讓寶櫥兩口子鑽了進去。

    孔寶櫥在公社蓋倉房的工地,懸了一天的心。收工後火燒屁股似地往家趕。

    胡桂花喜滋滋地告訴他:“妥了,嫂子說咱賣了就賣了,她再找住的地方。就是玉翠多管閑事,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

    “不管她,隻要咱嫂子不說別的,她說再多也白搭。”孔寶櫥心滿意足,叼起了煙袋鍋子,翹起了二郎腿。

    “跟你說個笑話。嫂子沒啥要求,就到宅子裏轉了一圈,這裏瞅瞅,那裏看看,俺就納悶了,這破屋爛牆的,再看也開不出花來。”

    “她是在找東西吧?”孔寶櫥隨口說,忽然被自己的話提醒了,心中一些疑惑也迎刃而解。“對,她肯定在找東西。俺這兩天也納悶呢,她在城裏住得好好的,為啥巴巴地跑迴來?這裏一定有她放不下的東西。”

    “那她會找啥呢?”胡桂花也來了興趣。

    “寶貝。”寶櫥壓低了聲音說:“王家鎮王癩子住的房子是土改時分老財主家的,去

    年從炕洞子裏起出一壇子銀元,發大財了。”

    胡桂花不以為然,撇了撇嘴說:“你們家從老輩子裏數,就沒過有錢的,別做夢了。”

    “豬腦子。俺們家是沒錢,可是咱寶櫃哥的丈人家有錢啊,俺估摸著他們迴來的時候一定帶迴來不少銀錢,人不露富,就埋在了宅子裏。”

    “就是有,你嫂子也早取走了,還留得到現在?”

    “肯定沒有取走。你想啊,她當年走的時候就帶著一個小皮箱,裝不下多少東西,再說了,她取走的話,還迴來幹啥?”

    “那她明知道屋子裏藏著東西,還那麽大方,由著咱們賣?”

    “這就是這個女人精細的地方,跟咱們擺迷魂陣呢,咱們賣,她就不會再買迴來嗎?你瞧著就是,不出半年,她準會把宅子再買迴來。”

    胡桂花仔細想想寶櫥的話,越想覺得越有道理,便問:“那咱怎麽辦?”

    “晚上咱們就去找找,悄悄的,千萬別讓人知道,小三兩口子也不能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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