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們散光了,男人們嘻嘻哈哈擠進屋子看西洋景。孔懷才拚上了高台麵,卻沒給自己留下來的梯子,一邊臊得慌,一邊還要死扛著。

    村長笑著勸:“懷才哥,你看人家孔樹林家的也不承認,你賴在孫媳婦的炕上實在不像話,快穿上衣服,家去吧。”

    孔懷才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行,說啥俺也不走!”

    村長又勸:“懷才哥你咋這麽強呢?聽人勸,吃飽飯,好人還不過三圓成!”

    “俺不是好人,也就不用聽人勸。”孔懷才吃了秤砣鐵了心。

    “村長,別和這爛人浪費唾沫星子。”高原響亮地說了一聲,擠進了屋子。他在學校裏消息不靈通,幸而這段時間他有個習慣,每當天黑透了,都會到寶櫃家的院子前後轉上一圈,才能迴來睡安穩覺。他已在院子裏聽了半天,理出了一些頭緒,早就想衝進去替白香衣出頭了,那時候村長正好來,他便忍著,沒有發作,現在見村長都勸不了,火又竄上來了。

    “你個外來戶,敢把爺爺怎麽著?”孔懷才有恃無恐,根本沒把高原放在眼裏。

    “我今天讓你變孫子!”高原吼了一聲,跳到了炕上,一把扯住裹在孔懷才身上的被子。

    孔懷才兩手死死抱住被子不撒手,兩人便僵持在那兒。孔寶櫥瞅了村長一眼,見村長笑咪咪的,放了心,也跳上炕,幫助高原。

    兩條樹根樣的老胳膊哪裏敵得過四條粗壯的胳膊,被子三下五除二就被揪了下來。孔懷才抱著身子,縮成一團,叫喚著向村長求救:“懷玉,懷玉,你不能眼看著他們欺負人!”

    村長依舊是笑咪咪的,不說話。

    高原說:“寶櫥哥,咱把他扔院子裏晾晾騷。”

    “好,凍死這個老王八。”

    兩個人一拍即合,高原提胳膊,寶櫥抱腿,抬著孔懷才下了炕。男人們哄笑著閃出一條道,讓他們過去。兩人走到門口,不管孔懷才吱哇亂叫,把他晃了兩下,一撒手,丟在了天寒地凍的院子裏,摔得孔懷才“喹”的一聲,半天沒有了動靜。

    孔寶川厚道些,拿起孔懷才的棉褲棉襖,跑出去扔在他身上。

    村長站起身,淡淡地埋怨:“兩個沒輕沒重的家夥,別摔死他個球的。”然後,四平八穩地走到院子裏,輕聲笑著說:“老哥哥,這是何苦呢?還不快穿上衣服?早聽我的,咋會挨這一摔?”

    孔懷才羞怒交加,卻再也

    不敢嘴硬,哆裏哆嗦地套上棉褲棉襖,光著腳丫子跑了出去,光腳板踏在冰凍的土地上,清脆的啪啪聲迴蕩在夜色裏,伴隨著男人們的開懷大笑。

    高原迴屋看見孔懷才破破爛爛的棉鞋還在炕根裏,便皺著鼻子,用兩根手指捏起來,隔著牆頭扔到了街上。

    男人們說笑了一場,就散了。高原自報奮勇,替白香衣看門。

    孔寶川迴到家,見玉翠熬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胡羅卜棒子麵粥,一家人正圍著鍋台喝粥呢。

    玉翠捧著飯碗,抬眼問:“村長把孔懷才咋著了?”

    孔寶川湊到灶旁,舀了一碗粥,稀溜溜地喝了一大口,咂著嘴說:“村長沒咋著他,倒是高原和寶櫥把他光著腚扔到了院子裏,摔得可不輕。”

    玉翠放下飯碗,拍著巴掌笑,白香衣端著碗,抿著嘴笑,幾個孩子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春寶歪了碗灑了粥,春花失手丟了筷子。

    “活該!真笑死個人。對這麽無賴的人,就該這麽待承。”玉翠望著孔寶川又問:“你咋沒動手?不是還和他說理吧?你也不看看是啥人,他講理聽勸的話,也就不是孔懷才了。”

    “俺沒閑著。”孔寶川忙表功:“俺把他的髒皮扔到院子裏了。”

    玉翠嗔他多事,說:“該管的你不管,不該管的你偏管,不該給他衣服,讓他光著腚,看他還敢不敢耍流氓無賴?”

    白香衣怕玉翠不依不饒,和孔寶川吵起來,便岔開話題。“我說嫂子,春生也該迴來了,是不是出去找找他?”

    “不用,他又不傻,冷了餓了就跑迴來了。”玉翠大大咧咧地說。

    “可我怪擔心的。”白香衣是真擔心,她跟玉翠過來後,就忙著想找春生安慰他幾句,卻沒見人。

    “沒啥好擔心的。俺這當娘的都不擔心,你就甭瞎操心了。”玉翠笑道:“俺看著就春生隨俺的脾氣,春寶隨他爹,一大一小,一對瞎包。”

    吃過了飯,白香衣就要急著迴去,孔寶川告訴她,高原在替她看著門呢。

    玉翠一聽就擠眉弄眼的,笑著說:“俺想留你在這兒住一宿的,有高原在那兒,那就不留你了,迴去好好答謝答謝人家。”

    站起身的白香衣臉一紅,又坐了下來,說:“我偏要賴在這裏,不迴去了。反正有人看門兒。”

    “真不迴去?”玉翠嘻皮笑臉。

    “趕也趕不走!”白香衣報以嘻皮

    笑臉。

    “真的?”

    “假不了。”

    “那也好,俺正有事要找你算賬。”玉翠煞有介事,迴頭又吩咐孔寶川:“他爹,去跟小高說一聲,白老師不迴去了。順便找找春生,這死孩子,還真強上了。”

    孔寶川去給高原傳了話,找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沒有找到春生,孔寶川無可奈何地往家走,心裏一邊敲著小鼓,找不迴春生,玉翠肯定又要罵他窩囊廢。快到家了,卻喜出望外地看到一個小黑影在院門外轉悠,好像是春生,叫道:“春生。”

    春生自認為闖了大禍,怕迴家挨打,所以跑到村外的秫秸垛裏藏了起來,不知不覺就迷糊了一覺,後來被凍醒了,看看四周黑咕隆咚的,有些害怕,就不由自主地走了迴來,卻不敢進去。孔寶川的聲音驚了他,撒腿就跑。

    孔寶川甩開大步邊追邊喊:“別跑,跟俺迴家。”

    誰知孔寶川越喊,春生跑得越快,小兔子似的,一直追到村西頭的大柳樹,孔寶川才追上春生。提著春生的衣領,孔寶川唿唿地喘了幾口粗氣,掄起巴掌招唿在春生的屁股上。“小兔崽子,叫你跑!叫你跑!”

    打了幾下,出了氣,孔寶川拽著春生往迴走。春生挨打的時候不哭,看著要迴家,卻擰著身子,墜著屁股,哇哇大哭大叫:“俺不迴家,俺不迴家。”

    孔寶川被他鬧得沒法,一把提起他,甩在肩膀上,硬抗迴了家。春生一路哭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進了屋,孔寶川把他放下來,春生蹲在地上低著頭抽抽嗒嗒。

    坐在炕頭上紡線的玉翠停下紡車,問:“你把他咋的了?哭成這樣?”

    孔寶川說:“俺還能咋的他?他自個兒樂意哭,老天爺也沒辦法。”

    白香衣從炕上下來,趿拉這鞋,走到春生跟前蹲下,伸出手親切地摩挲著春生的腦袋,和藹地說:“春生,老師今天發現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可是男子漢是不能哭鼻子的。老師知道,你是不小心傷著了老師才哭的,可那也是你看見老師被人欺負,想保護老師,才誤傷的,老師不怪你,還得感謝你呢。好了,別哭了,再哭就做不成男子漢,倒像個小閨女了。”

    春生聽了白香衣的話,不但沒有停下,反而哭得更兇了。已經睡下的春花、春草被驚醒了,春花、春草大一些,隻是驚懼地張大眼睛看著嚎啕大哭的春生,小兒子春來才四五歲,嘴巴一歪,也哭了起來。

    玉翠挪過去,拍打著春來

    ,說:“來子乖,咱不哭。”扭頭又對春生說:“你還沒完沒了了,白老師都說不怪你了,你還嚎個啥?再哭到外麵哭去。”

    “春生最聽我的話了,是不是?別哭了,你都嚇到弟弟了。”白香衣握住春生的一隻手,感到冰涼冰涼的,有些心疼,便把春生的另一隻手也拿過來,雙手捧起來暖和著。

    春生終於停住了哭泣,看著白香衣受傷的手腕輕聲問:“白老師,還疼嗎?”

    “不疼,不疼,倒是你哭得我心疼呢!”白香衣笑了,問:“餓不餓?我拿東西給你吃。”

    春生搖了搖頭。

    玉翠說:“他爹,你帶春生睡東屋吧,天不早了,俺和白老師也要歇著了。”

    孔寶川和春生去東屋了,白香衣還在心疼春生沒有吃晚飯,又凍了大半夜,倒是玉翠安慰她說:“一頓兩頓不吃飯,餓不死人。這養孩子,越嬌慣就越三災八難的沒個完,舍著放著,反倒不生病長災。”

    玉翠又紡了一個棉線穗子,才和白香衣安歇。玉翠聽聽孩子們的動靜,他們已睡得死死的了,才說:“白老師,你和我交個底,你和高原的事,你是咋想的?”

    “還能咋想?我一個寡婦,能有啥想頭?”白香衣幽幽地歎氣。

    “又來了。俺一旁看著高原倒是對你有情有意的,他不會為了你是寡婦就看輕了你。俺說過很多次了,你自己不好意思說,嫂子替你說去,可你總攔著。今天但凡有個男人守著,那孔懷才敢那樣欺負你嗎?以後的日子長著呢,咱村裏有好幾個光棍子,哪一個是省油的燈?以俺看,你要想過安生日子,就早點兒和高原挑明了。”

    玉翠說的在情在理,白香衣依然顧慮重重。“可是寶櫃沒的日子太淺,現在就辦這事,總覺得太急了些。”

    “誰說現在就辦?俺的意思是捅破這層窗戶紙,讓村裏人知道你是高原的人,就沒人敢打歪主意了。喜事等到來年辦。嘻嘻,還總在嫂子麵前裝正經,心裏早就想著和高原住一塊了,是不是?”玉翠打趣說:“別急,別急,嫂子明天就和高原說。”

    白香衣被說急了,氣惱地說:“嫂子不是好人,以後啥話也不跟你說了。”

    玉翠笑著說:“那俺再問你件正經事,你樂意要小廝還是閨女?”

    白香衣過了好半天才說:“想要小廝,和春生一樣,像頭小豹子。”

    玉翠卻沒有迴應,白香衣側耳聽聽,她已發出了甜美的鼾聲

    。白香衣一夜沒睡好,迷迷糊糊的,總惦記著明天,她看見玉翠跟高原說了,高原露著一口白牙傻笑,自己便也笑了。醒了,才知道是做了個夢,望望窗外,窗欞上已經爬上了白蒙蒙的晨光。

    玉翠是肚子裏擱不住事的人,吃過了早飯,顧不得拾掇,急著去了白香衣家,臨走囑咐白香衣遲一些迴去。

    白香衣百無聊賴,要洗碗刷鍋,孔寶川死活不讓,搶過炊帚把鍋刷了。白香衣又想掃地,春生把掃帚奪過去,把地掃了。白香衣隻得幹坐在炕沿上,打了四五個嗬欠,估摸時間差不多了,跟孔寶川說了一聲,往自己家裏走去。

    剛拐進自己家的那條胡同,差點兒和一個人撞個滿懷,嚇得她啊了一聲。定睛一看,卻是高原,白香衣便對高原笑了笑。可是高原臉一紅,頭一低,話也不說,慌裏慌張地走了。

    白香衣心裏一下子添了個悶葫蘆,七上八下的。進了家,玉翠鐵青著臉,唿唿地喘粗氣。白香衣的心一下子涼了,不用玉翠說,她已經知道了結果。

    “俺倒看錯了這個高原,狗坐轎子,不識抬舉。”玉翠憤憤不平地說。

    白香衣苦笑說:“是我配不上他,人家的條件那麽好,找個黃花大閨女是很容易的事,何苦娶一個寡婦?”

    玉翠不甘心:“俺就看著你們最般配。不行,俺再去問問他,你那點兒配不上他。”說著就要往外走。

    白香衣趕緊攔著:“嫂子,人家不樂意,再問也是個沒意思。”

    玉翠便停住,安慰說:“白老師,高原不樂意是他沒有福氣,俺非給你找一個比他好的,讓他悔青了腸子!要不是俺的兒子們小,俺就先搶了你做俺的兒媳婦。”

    白香衣苦笑不得,說:“嫂子呀,你什麽時候能正經了,什麽時候就成真好人了。”

    玉翠一本正經地說:“俺這話可是正經得很,沒有半個字不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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