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你別跟我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那叫兩麵派。現在人都講個誠信,你說話要算話。你要以我還沒生出來的小孫孫的名義起個誓。”

    這就把賀頓逼到絕路上去了。她不願做個不誠信的人,經濟上壓力委實又太大,隻好說:“這個誓我不能起。”

    老太太步步緊逼:“為啥?”

    賀頓說:“天下若是真有這麽個孩子,她要是看著我遭這麽大難處,為母分憂,也會同意我賣血。”

    婆婆說:“什麽難處?”老太太剛才隻聽了半截話,起因尚不明了。

    柏萬福就把詳情大略介紹了一下。婆婆說:“我以為什麽事呢,不就是錢嗎?錢是個金貴東西,可要是和小孫孫的命相比,它就不算什麽了。這樣吧,你們也不要為難了,也不要打算著趁我看不見的時候,再伸了胳膊去賣血。我還有幾個壓棺材底的錢,就先借給你們還人家的債吧。”

    賀頓真想抱住婆婆說:“謝謝您!”可她這句話終於還是留在嗓子眼裏了,婆婆說完之後就顫顫地走了,留一個佝僂的背影,連個感謝的機會都不肯給他們。

    賀頓讓柏萬福把錢給了湯小希,不再同湯小希見麵了。她不願意看到一個曾經是朋友的人,在她麵前被殺並且慢慢倒下洇出血跡。隻有躲避。

    患難的日子,好像灰燼裏的火星,不能給你以任何溫暖了,也不會再點燃其他的柴草,但是仍然不能舍棄。因為它曾經的燃燒。

    賀頓同詹勇講了設想。詹勇說:“嗨!咱們倆做了同學。”

    診所成功地辦了歇業,當這一切都完成之後,賀頓約請錢開逸喝茶。

    錢開逸說:“多日不見,我看你神清氣爽啊。”

    賀頓說:“我不再當心理師了。”

    錢開逸說:“好。”

    賀頓說:“現在不當,是為了以後更好的當。”

    錢開逸又說:“好。”

    賀頓沉思著說:“無論我說什麽,你都說好。也不問問為什麽?”

    錢開逸說:“我相信你,所以就不問了。我們兩個彼此都有很多的秘密,並不清楚,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的友誼和互相幫助。”

    賀頓說:“我今天想跟你說的就是——以前是這樣的。但以後,就不是這樣了。”

    窗外的霓虹燈如同巫婆手中的紅蘋果,鮮豔而變幻莫測。他們之間的距離靠得那樣近,賀頓聞得到錢開逸口

    中的氣息,屬於風華正茂的健康男子的氣息,類似剪刀蹭過的清涼,像水晶又像薄荷。

    錢開逸很驚奇,說:“為什麽?在我們之間發生過很多事,我以為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的友誼應該更純粹和更心照不宣。”

    錢開逸晃著手中的茶杯,那是上好的綠茶,雲煙嫋嫋。看一片片螺旋狀的葉子溶成碧海青天,這需要等待。

    賀頓說:“你說得很對。就是為了咱們的友誼更純粹和心照不宣,我以後不再和你在一起了。”

    錢開逸非常詫異地說:“是不是你的丈夫給了你太大的壓力?他對我說過,他願意退出。我一直在等著他實踐這一諾言。”

    賀頓說:“正相反,他什麽壓力也沒有給我,是我自己決定結束我們的關係。”

    錢開逸說:“那麽說,這純粹是你個人的一個決定了。”

    賀頓說:“謝謝你的理解。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的問題上,你依然是這麽了解我。”

    錢開逸說:“不要亂誇獎。我還是不明白,我們這種關係,對你有什麽妨礙嗎?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得珍惜你的人。就算我們不能終成眷屬,也不妨礙我們肝膽相照地做朋友哇!我們可以有一種非常純淨的關係。”

    賀頓輕輕地撫摸著錢開逸的手說:“開逸,你知道,我們的關係並不是那樣純淨。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我會很享受這樣的關係。即使你以後結了婚,有了你非常摯愛的妻子,我相信咱們之間的了解和珍重,也會一如既往。可是,我決定當一個優秀的心理師,為了這個理想,我要清理和你的關係。”

    錢開逸深深地呷了一口茶說:“奇談怪論。當心理師就不能有男朋友了嗎?就都是孤家寡人了嗎?就六親不認了嗎!”

    賀頓說:“恕我孤陋寡聞,我不知道別的心理師是怎樣應對的,也不知道大師們都如何處理他們的私生活。隻是我和你的關係,讓我在處理所有和男女情愛有關的來訪者的時候,都會分心,都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打一個問號。邪念困擾,肝腸寸斷。我沒有法子把自己分裂開來,這就像研習一門武功,對於所學門派,不能有半點遲疑和動搖,執著才能正宗。我不想用無知無覺的身體,維係越來越遠的靈魂。為了心靈的平穩,為了我的工作,也為了我丈夫的福祉,為了你的安寧,我將就此和你訣別。”

    賀頓說著,用一杯鮮紅的玫瑰茶,碰了錢開逸的杯子。紅綠相交,鏘然有聲。紅不僅僅與綠對立,

    而且也和其他的一切顏色對立,比如黑,比如白,比如黃或者藍。紅給人危險信號,它像流出的血。

    錢開逸突然注意到賀頓的眉毛。好眉毛是青春的堤壩,它們像鷹翼直飛鬢角,這一對劍眉是賀頓臉上最光彩照人的地方。賀頓的嘴唇好像水洗的棉布,有黯淡的白色絨毛,不溫柔,但是堅定,這些話從嘴唇中吐出,如金石擲地。錢開逸說:“我想到過我們分手的一千種理由,隻是沒有想到是為了你的理想。”

    賀頓深情地說:“一千種理由都不能使我們分開,但是為了理想的堅守和純粹,我會做這個選擇。”

    錢開逸說:“賀頓,你不會後悔嗎?”

    賀頓注視著錢開逸,覺得他的眼神像一種水果。什麽水果?蜜桃?蘆柑?甘蔗還是石榴子?對了,是獼猴桃,毛茸茸的,黯淡而有酸意。賀頓說:“我當然會後悔。後悔馬上就會發生,也許當我還沒有走出這間茶室的時候。”

    錢開逸熱切地說:“那你就不用後悔了。就當你什麽都沒有說,就當我什麽都沒有聽到。我們依然像以前那樣……”

    茶室內是素木青板的小桌,窗外夜雨蒙蒙。賀頓靜態的時候很一般,一旦她說起話來,就讓人刮目相看。

    賀頓說:“當我說出這些話以後,我們再也不會迴到從前了。我之所以把所有的想法都告訴你,就是希望你幫助我完成這個決定。在這件事上,我不能相信自己,可是我相信你。在我不堅定的時候,你會幫助我。你曾經幫助過我很多次,這是最後一次了。”說完,賀頓站起身,走到錢開逸的麵前,輕輕地吻了他一下。這一吻是如此的輕柔,如同楊樹春天的絨毛,微微拂過麵頰。這個吻,更確切地說,是一“撫”,“撫”過一張古琴。

    賀頓把茶錢留在桌上,起身走了。錢開逸目送著她的身影,耳邊迴蕩著她那國色天香的聲音。茶室的墨綠色落地玻璃窗,把賀頓的身影清晰地顯現了出來。

    女人的智慧不一定都是圓融婉轉的,有時也是斬釘截鐵的。決絕逝去的感情猶如舊衣,色澤已褪,針腳已開,款式已是陳舊,所有的經緯,都已經稀薄。然而,你長久地穿過它,那裏遺有你的形狀,你的氣息,還有你的淚和汗。

    錢開逸看到賀頓深情地迴望茶室,神情暗淡,好像在等待著錢開逸跑出門去,將她拉迴。她甚至停下腳步,仿佛在思忖著是不是重新走進茶樓。但是,錢開逸記著賀頓的囑托,他克製著自己喉頭的哽咽,大口如牛飲般吞咽著茶水,以抵

    製自己想站起身來攔住賀頓的念頭……

    他把一杯茶一飲而盡,許久地低垂著腦袋。不知過了多久,他抬頭再看窗外,已是空無一人。剛才那個纖巧的身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賀頓並沒有走遠,在旁處靜靜地注視著,猶如看荒野中一盞毫不知情的燈。

    你曾經讓我身處地獄,我卻從那裏出發,走向了天堂

    賀頓在班上是最好的學生,每次都早早地到校,從不遲到。她會找一個靠窗、明亮、聲音不大不小的地方坐下來。在會場和學堂裏,假如可以隨便挑選位子,每個人會坐在那裏,幾乎是重複和固定的。隻要你到得足夠的早,你就能夠找到那個地方,好像在異鄉找到了家。

    賀頓和大家關係良好,凡是不懂的地方就虛心求問,進步飛快。研修班除了固定教師之外,也聘有專家學者講課,以開闊學員的眼界。終於有一天,賀頓等來了姬銘驄的課,聽說好不容易才請動他。

    姬銘驄的課講得很精當,風生水起流光溢彩,課堂氣氛十分活躍,姬教授不停地和學員互動,提的問題既有深度又很幽默風趣,讓大家受益匪淺。他在進入教室的第一個瞬間就發現了賀頓,對這個和自己曾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他既有一個男人的記憶,更多地是一個師長對於弟子的記憶。從這個女子麵如秋水般的平靜當中,他敏銳地察覺到已今非昔比。提問的時候,他很巧妙地用最難的問題考查賀頓。

    賀頓早就想到了有這一天。這個圈子就這麽大,山不轉水轉,總有狹路相逢的那一天。在課程表上看到姬銘驄要來講課的那一天,賀頓第一個最直接的反應是逃離。時間並不能淡化一切。說淡化的人要麽是傻瓜要麽是自欺欺人。一個曾經侵犯過你生活的人,不是別的,是你的影子。他是你的台風,是你的冰雹,是你的鬼影憧憧。她不想見到他,如果有可能,她今生今世永和他絕緣。但是,這是不可能的。當然了,賀頓可以在姬銘驄講課的時候逃學,但你逃得了一天,逃得了一年嗎?逃得了一世嗎?賀頓隻有正麵迎擊。她熱愛自己的工作,她必得把這個關係處理好。這是一個未完成事項,她要親手把它了結掉。

    賀頓的答案很精彩,有理有據娓娓道來,既不敷衍,也不誇誇其談,所有的人都聽不出任何破綻。但一個學生迴答問題是應該有破綻的,沒有破綻,就說明事先下的工夫太大了,把老師的學問研究得太透徹了。姬銘驄何等老辣,正是從這種胸有成竹有備而來滴水不漏的迴答中,他知道賀頓是在乎他

    的。

    下課的時候,姬銘驄叫住賀頓,說:“謝謝你把我的課學得這樣好。”

    賀頓夾雜在同學中,環顧周遭微笑著說:“我把所有老師的課都學得不錯。是吧?”

    同學們說:“哈!驕傲使人落後,虛心使人進步。”

    姬銘驄說:“賀頓,我能否請你吃頓便飯?這樣,我也可以從你這裏更多地知道同學們對課業的反應。”

    同學們就起哄,說:“應該是學生請老師吃飯,不能反過來。”

    賀頓就落落大方地說:“那我就請老師吃飯。還有誰願意作陪?”

    大家正好都有事,於是就剩下賀頓和姬銘驄。賀頓說:“我平日都是到一家燒烤兼有牛肉麵的館子吃飯,不知姬老師願不願意體驗一下窮學生的日子?”

    姬銘驄說:“當然願意。對於一個臨床心理學家來說,所有的體驗都是學習。”

    兩人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身邊有一盆粗壯的仙人掌,令人有幹燥和狂野的感覺。

    先來燒烤,肥牛羊肉、魚片、蘑菇、豆腐,一盤盤疊床架屋,煞是熱鬧。

    姬銘驄說:“考考你。為什麽燒烤好像比蒸煮的地位高?”

    賀頓穿著全白的短身毛外套,還有帽子,優雅而溫婉。迴答:“烤過的東西分量比原來要少很多,有流失和炭化,味道比煮出來的更香。凡是經過加工之後分量比原來少的東西,就帶上了貴族氣。浪費就意味著地位。”

    姬銘驄說:“很好。”

    賀頓要了一碗中號麵,姬銘驄要了一碗大號麵。

    “我看到你進步很大。你的毛衣細節不錯,低調而有韻味。”姬銘驄一邊喝著麵湯,一邊說。

    “謝謝老師鼓勵。”賀頓中規中矩地迴答。

    “我很喜歡你的。”姬銘驄更進一步。

    “謝謝老師關愛。”賀頓依舊平和而又有分寸地迴答。

    “這種喜愛不僅僅是一個老師對一個學生的喜愛,而且還有……”姬銘驄把話說了一半,故意停息下來,以觀察賀頓的表情。

    賀頓知道會有這一天,會有這個話題。她已經準備了很久,但真要麵對著姬銘驄說出自己的心裏話,賀頓還是要鼓起極大的勇氣。她必須要直麵這種靈魂的廝殺。賀頓吃了一大塊牛肉,期冀著很久以前的一條強壯的牛的力量,會從這塊肉上傳達給自己。

    賀頓

    說:“我對於姬老師所曾經給予我的幫助,記憶猶新。”

    姬銘驄說:“法子糙了一點,不過,看來有效。你知道,砒霜也是可以治病的,隻要適量。”

    賀頓說:“我知道你為幫我,曾殫精竭慮。對此,我表示感謝。”

    姬銘驄緊逼一句:“感謝是要有行動的。”

    賀頓說:“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姬銘驄很紳士地做了一個“請講”的姿態。賀頓說:“我找到您的時候,正是我最孤苦無助的時候。”

    姬銘驄說:“是的。我盡我的力量伸出了援手。後來,你就沒有了音信,直到我來這裏講課,才看到了你。依我的觀察,你的狀況不錯,應該說是很好。”

    賀頓說:“經過係統的學習,我有了很大的提高。我常常想起你為我所做的治療……”

    姬銘驄頷首道:“是的,我也常常想起。”

    賀頓說:“對別人輕易地抱有期望和幻想,也是一種不勞而獲的錯誤,這是我當時的疏漏。不過,以今天的我迴顧那時的我,以現有的知識分析當時的狀況,我覺得你的治療方式,是完全錯誤的。”

    賀頓說完這句話,趕緊喝了一大口牛肉湯,外加兩筷子牛肉麵,要不然,她的心會從喉嚨口飛奔而出。

    姬銘驄再老謀深算,也沒有想到這個貌不驚人,曾經非常孱弱的小女子會變得如此從容淡定,直言不諱挑戰自己的權威。如果說,剛開始的挑動,還帶有欣賞戰利品的快意在內,現在就隻剩下反擊和剿滅。

    姬銘驄冷靜而霸氣地說:“你看到過一個雞蛋在教訓母雞嗎?”

    賀頓不明就裏地迴答:“沒看到過。”

    姬銘驄微笑著說:“現在就是。”

    賀頓並沒有被激怒,她早就設想到了這一天,為此,她早就開始儲備勇氣,直到它們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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