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正是因為這種與眾不同的解釋,才使他在性欲勃發的時刻,更是絲毫沒有忘懷自己的責任。

    他相信一定會成功,就像一粒火種接近了幹柴,除了燃燒,你不能設想還有其他的結果。隻是,目前這粒火種還很幼小,這堆柴火也還半濕不幹的。

    “當年,是這樣的嗎?”姬銘驄胸有成竹地問。他幾乎可以斷定賀頓會說:“是的。”

    但是賀頓的身體除了不停地顫抖之外,並沒有絲毫屬於興奮和抗拒的表現,它像一塊冷冰冰的木板,冷卻力量之強大,讓姬銘驄的利器一點點疲軟下來。

    姬銘驄是以工作為第一生命的,在這個關鍵時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歡愉的頂峰,而是陷入了思索和判斷之中。一個遭受過強烈性侵犯的少女在迴憶這一慘痛經曆的時刻,為什麽會如此麻木不仁呢?答案隻能是兩個,要麽,是方向不對,要麽,是方法不對。

    關於方向,姬銘驄認定自己是完全正確的,一切細節都指向了這個方向,包括他進入賀頓的身體,那種痙攣般的反應,依他的經驗,在這種早年受到性侵犯的女子當中,幾乎是具有特征性的症候,應該說百發百中。另外的可能性就是方法的問題了。你無法窮盡一個喪心病狂的繼父對一個幼女侵犯的手段,但是如果不能再現當年的場景,一切依然在潛意識的渾水當中浮沉,就沒有法子把當事人徹底拯救出來。

    姬銘驄好像一個探寶人,當然,這是罪惡之寶。但不管這寶貝的性質如何,要把它找出來。現在,你已經逼近了罪惡的現場,關鍵是要把一切複原。隻有複原與重建,才有希望和再生。隻有徹底複原,才能完整救贖。

    誰最知道真相?隻有這個昏昏欲睡的當事人了。盡管她好像嬰孩般的膽怯和無能,但揭開罪惡之謎的鑰匙就在她的手裏。

    想到這裏,姬銘驄說:“聽我的指令,你深唿吸……唿……唿……”

    他不停地命令賀頓唿氣,不是一般的唿吸,而是隻有“唿”沒有“吸”,賀頓聽從他的指揮,不停地向外吐氣,好像一條垂死的金魚。賀頓先是吐光了肺部正常的氣體,然後就是搜腸刮肚地把肋骨和肚臍長久積澱下的氣體也一並唿出,最後把骨骼中的空氣也全都榨了出來。她的神誌漸漸地昏暗下去。

    這其實是很惡毒的一招,唿吸是一個鏈條,是有機的組成部分,有唿就要有吸。現在被姬銘驄強迫變成了單打一,短時間還不要緊,時間長了,大量二氧化碳被唿出,人就出現了堿中毒。

    看看時機差不多了,姬銘驄問道:“賀頓,你感覺到了什麽?”

    “賀頓是誰?我是絳香。”賀頓昏昏然地迴答。

    姬銘驄非常高興,知道自己取得了決定性的進展。理智的賀頓已經隱身了,出現的是絳香。絳香是誰?當然是當年那個受侮辱與受損害的小姑娘了。乘勝追擊。姬銘驄問:“絳香,你聞到了什麽?”

    這是很險要的一步棋。在這之前,不論是賀頓還是絳香,都從來沒有提到自己聞到過什麽味道,但是姬銘驄決定鋌而走險。因為人的嗅腦是最古老的部分,在人還是爬行動物的時候,比如你是一條鱷魚或是一條蜥蜴的年代,你就已經享有了這個部位。人類最古老的信息就儲存在此,好比金庫最底層的保險櫃。當你睡覺的時候,你閉上眼睛,就熄滅了視覺。你側臥之時,就封閉了聽覺。更不要說你不能伸手投足的時候,就喪失了觸覺。但是,隻要你還有一息生存的機會,你就無法關閉你的嗅覺。姬銘驄相信,在那個特別的時刻,絳香一定開放著她的嗅覺,最終的線索就儲存在嗅腦的深處。

    他不能用開放性的問題,比如“你聞到了什麽”那樣的話,如果答案掩埋得太深,潛意識是個懶惰的家夥,它會害怕興師動眾的挖掘連帶出更多的屍首,它就會得過且過地迴答:“我沒有聞到過什麽。”現在,姬銘驄關上了門,他已經毫不遲疑地確定絳香一定記得她聞到過的味道,此刻,就是找出那個味道來。就像你知道罪犯就在密林中,麵對灌木叢你大聲喊話:“出來吧,繳槍不殺!”

    在這樣的老謀深算之下,十二歲的絳香是沒有招架之功的。她乖乖地說:“我聞到了一種頭疼的味道。”

    不可理喻的迴答。但是姬銘驄相信此時所有語無倫次的信息都藏有深意。他不敢有絲毫怠慢,問道:“頭疼是什麽味道?”

    “辣。”絳香簡短地迴答。

    姬銘驄一時搞不明白了,他耐著性子繼續探問下去:“除了辣,還有什麽?”

    “涼。”絳香迴答。又辣又涼的東西,這是什麽東西呢?

    “在哪裏?”姬銘驄百思不得其解,隻好另辟一方向。

    “就在你剛才進去的地方。”絳香突然用成熟女子的聲音迴答。糟了,她的成年自我恍然恢複了一部分。

    百花深處,又辣又涼,這怎麽可能?但是,在他和來訪者無數次互動中得出的結論是:一切皆有可能!

    姬銘驄試探

    著問道:“你是說,你的繼父把某種東西放進了你的身體?”

    此刻的賀頓,也就是當年的絳香迴答道:“是。一種又辣又涼的東西。”

    “這種東西和頭疼有關?”姬銘驄繼續推理。

    “是。頭疼的時候,我媽媽會把它抹在眉毛兩邊。”絳香迴答。

    “好,我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了。你等等……”姬銘驄慌忙起來,裹上睡衣,走出房門,叫來老張,說:“我要……”他把聲音壓得很小,怕驚動了昏睡中的賀頓。一旦賀頓醒來,前功盡棄。

    老張不解道:“您病了?”

    姬銘驄說:“快去。囉唆什麽!”

    老張趕緊一溜小跑把東西找了來。姬銘驄把這方小小的玩意拿在手裏,心想,是它嗎?對,就是它。這太匪夷所思了。但是,你必須試一試!

    他把金屬小盒子中的膏狀物塗抹在自己身上,然後進入了賀頓,也就是當年的絳香的身體。這是一種十分不舒服的感覺,姬銘驄對自己說:成敗在此一舉!

    賀頓狂哮起來,瘋狂地弓起身軀,把十個指尖深深地紮入了姬銘驄的身體。幸好姬銘驄上身穿著衣服,不然就會血肉橫飛。

    果然!這一次,對了!姬銘驄找到了答案,當年,在絳香的母親離開之後,她的繼父在生殖器上抹了大量的清涼油,強暴了絳香。從那時起,絳香就對男人留下了深深的恐懼和仇恨,從此,她喪失了對性的感知和享受,那揮之不去的寒冷異質統轄在她內心最隱秘的地方。由於那記憶太慘痛了,太肮髒了,她的意識隻有選擇了全麵的遺忘。唯有遺忘,她才能告訴自己,你還配活著。唯有遺忘,她才能為自己找到一個生存的理由。這種埋藏極深的創痛,無時無刻不在陪伴著她。它造就了她的性格和命運,甚至也決定了她為什麽會學習心理學,為什麽願意救贖他人,為什麽深刻地自卑,為什麽在療治他人的過程中,會讓自己一蹶不振……

    賀頓隻覺得自己頭顱裏的壓力像高壓水管爆炸了,水霧彌漫了所有的思維縫隙。肌肉痙攣呻吟不止。她下意識地用右手擊打自己的左手,然後兩隻手一塊扇自己的嘴巴,從未聽過的非人的聲音傳出喉嚨,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好像一個妖怪潛伏了幾十年突然露出猙獰麵孔。耳朵裏藏著一萬座蜂巢,黃蜂鼓動翅翼,掀起充滿芒刺的風暴。戰栗滾過肌膚,一寸寸地蠶食著感覺,直到把整個胴體變成鋼板。

    姬銘驄抽身而出,冷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如果賀頓

    要逃脫,他就把她按住。有時候輕輕地,好像按住一隻蝴蝶;有時要用蠻力,好像抓住一個要奪路而逃的竊賊。他知道她極端痛苦,但憐惜就是縱惡。他把她推迴火焰中,看她燃燒。讓所有的傷害迴歸原點,在那裏將烙印消除,掩埋好屍體,打掃完戰場,然後才能重新出發。這樣,賀頓迴頭張望的頻率就大大減少了。賀頓才能不再聞到死屍的味道,那腐朽之處飛起的烏鴉,也不會在深夜猝不及防地號叫了。

    也許,還有很多潛在而深刻的影響,從那又涼又辣的清涼油中蒸騰出來,熏迷了當事者的雙眼,值得她擦幹眼淚好好思索,來日方長。此刻,號叫和自我廝打之後的賀頓,等到一場歇斯底裏的發作完結,進入了深深的睡眠。

    每個人都是一組拚圖,隻不過很多人拚錯了方向。心理師的工作就是讓它們各就各位。

    姬銘驄盡職盡責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待到賀頓強烈廝打痛哭宣泄之後,又以非常平穩的口吻誘導她走出催眠。“現在,你是十三歲了……十四歲了……十八歲了……二十五歲了……你不再是絳香,你是賀頓……賀頓,你醒來了……”

    姬銘驄揉揉被擰痛的胳膊,出了房門。老張等在外麵,說:“沒什麽事吧?”

    姬銘驄說:“沒事。”

    老張說:“我不是問的她,我問的是您。不要緊吧?”

    姬銘驄說:“這是一次搏殺。就算掛點彩,也是值得的。”

    老張說:“結果呢?”

    姬銘驄說:“當然,勝了。給我放洗澡水,水熱一點,我要好好清洗。”

    老張笑起來,姬銘驄正色道:“你這種笑法,要麽大智若愚,要麽就是真的愚,一個不學無術的傻瓜。”

    假裝得久了,就變成真的了

    賀頓醒來後,一言不發就離開了姬銘驄家。催眠並不是人事不知的真正睡眠,所有的細節她都記得。賀頓返家後,目光僵直,眼珠像豆莢中的一粒粉豆,完全沒有焦點。柏萬福看著不善,問她要不要到醫院去看急診?賀頓緘口不語,像死人一樣倒頭便睡。這一睡就是整整二十四小時。柏萬福看著害怕,幾乎懷疑賀頓被人下了蒙汗藥,仔細觀察又不像,賀頓睡得很安寧,如同嬰孩。隻好由她睡去。

    醒來後,賀頓第一感覺是恍如隔世。那個從絳香蛻變而來的賀頓已經漸漸融化,變得紙片一樣菲薄。代替她的是一個被粉碎後重新黏結起來的女人。軀殼和外表並不重要,真正的改變是在

    內心。所有的形式都無關緊要,即使是在舊有名字的蛹蛻中,她也羽化成蝶。

    她想了很多。多年沉冤翻騰出來,嚴重的內傷曝光天下,腐爛發酵的往事,像地雷一樣爆炸,血肉橫飛生靈塗炭……

    典型的以暴製暴,以毒攻毒。如果是一個脆弱的靈魂,會在這樣的壓榨之下損毀墮落,幸好賀頓堅韌而頑強,才刀口舔血慢慢恢複起來。

    人心真是個奇妙的容器,你說它大吧,容得下江河湖海,風雲變幻;你說它小吧,一個傷口可以流血一輩子。一個人有多少血,可以經得住這樣從夏流到秋?一個人有多少能量能夠經得起不停地耗竭?在這個意義上說,賀頓感激姬銘驄,他把一個潛伏的癌腫,以異乎尋常的方法挑開,膿血四濺,腥臭無比。在那一瞬間,屈辱與憤怒把原有的賀頓炸飛了,成了狼藉一片的碎渣。苦難就是整個世界,沉淪悲愴。硝煙散去,她看到了自己小小屍身橫陳在腐臭的記憶池塘裏,無數吸血的螞蟥附在上麵,好像一襲罪惡的袈裟。除了焚毀與埋葬,你別無他法。多年以來,悲慘往事蟄伏潛意識的底層,一如深海妖魔。你看不到它的蹤影,卻聞得到它的氣味,它掀起的暗流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肆意汪洋,操縱了所有航行的船隻和飛翔的鷗鳥。你以為是自由的,其實它在不動聲色地指揮你;你以為是成功的時刻,不過是它在竊笑;你以為是哀傷的時分,不過是它疲倦的哈欠……

    如今,這一切的一切,散失魔法。從此,它咒語失靈。心理治療比任何事情都更接近於修行,刹那就是頓悟。賀頓有望擺脫夢魘,開始進入自由時代。

    因為覺得自己是從小就肮髒的女人,所以賀頓對性愛采取了散漫放任的態度。當然,她不會輕易憑這個賺錢,但誰又能保證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會出此下策?那個曾經被填滿了清涼油的身體,是一個醜惡冰冷的洞穴,從那裏發出的惡臭寒氣,如同龍卷風,生生不息。她恨自己的這一部分,既然它被踐踏過掠奪過,那她索性敵視它,拋棄它,將它與自己分割和分裂。所以,她從來沒有過性的快感,當需要用性去換取她所需要的東西的時候,在所不惜。

    生活有一個怪異之處——你假裝得久了,就變成真的了。即使蒙蔽不了自己,自己也為蒙蔽了別人而沾沾自喜。真相潛伏在那裏,半夜如跳蚤般鑽出來叮你,留下無數爪痕,讓你長久遭殃。

    如今她身處地獄,憤怒的火焰將牙齒炙熱。

    當她能夠迴首一度曾使她昏厥的痛苦之時,清算就已經開

    始。腳下有微微的暖氣吹拂,如同令人酥癢的春蠶向上爬動。賀頓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寒冰融化的進度,極其微小然而鍥而不舍。她漸漸地溫暖起來,好像被放入爐火中的濕柴,先是幹燥,然後才是燃燒。

    災難是由於母親的失職,所以她在潛意識裏,憎惡自己的母親。這當然是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當這個想法占據腦海之後,孩子的第一個反應是掩蓋它。結果是賀頓把對母親的怨恨化作格外地討母親喜歡。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的遭遇告訴過母親,母親迴來以後發現賀頓變得異常乖巧,還覺得這一趟離家,讓孩子長大了。後來不久,母親就在一場傳染病中離世,賀頓感到極其哀傷,她覺得一定是自己的仇恨得罪了上蒼,才讓母親丟了性命。從此她更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對天下所有的老婦人都噤若寒蟬。這就是她在柏萬福的母親麵前,既桀驁不馴又百般反抗的根源。

    因為自卑,她可以把身體當做一個籌碼,答應了柏萬福的婚姻。因為仇恨,她對柏萬福的母親永遠無法親近。她覺得自己的災難來自於早年的父母離異,所以她對事關婚姻家庭情感的當事人,都報以異乎尋常的熱情。因為她是一個破碎家庭的受害者,因此她對所有婚姻的解體都不安地抗拒。在心理師生涯中,她從本能上強烈地抵製所有的粉碎和重建,有的時候連自己也為之迷惑不解。現在,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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