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的下麵是情緒。在情緒的下麵是記憶,在記憶的下麵是傷害……”

    賀頓有些聽不懂。那些要死的人,常常說些我們聽不懂的話,你不能去想,隻管好好聽著就是。

    喬玉華說:“是的,為什麽是一百零一個呢?這一定有一個道理,有一個強大的原因。所有的事物都是有原因的,沒有原因我們就不配活著。比如我天天吃中藥,中藥的名字是多麽有趣啊。它們簡直就是為了蠱惑人心才如此命名的。比如夏枯草,是一種反季節生長的植物嗎?夏天黃了葉子,冬天鬱鬱蔥蔥?比如海螵蛸,到底是一種蟲子還是一種魚?住在陸地還是海底?比如桑寄生,一聽就想起漢奸,很沒有骨氣的樣子。比如紫蘇,你會看到漢唐女子頭上的首飾‘金不搖’。比如胖大海,真的胖嗎?比如紅豆紫杉,多溫柔,充滿相思的情調,你以為是一件裙裾飄飄的美麗衣服,其實它有劇毒,是抗癌的特效藥……”

    這些話還算有條理,但已不合時宜。賀頓知道,死亡的鐵布,已將這老人慢慢地裹了起來。雪要覆蓋生命,你除了無聲歎息沒法阻擋。當生命之河就要幹涸,你能做的就是陪伴它走向最後涓滴的隱沒。賀頓握著喬玉華的手,俯下身體,傾聽,傾聽。

    “快樂要走的時候,想要留住它的人就會有痛苦。痛苦要來的時候,想要趕走它的人,就會經曆更大的痛苦。不妨,接受吧。”喬玉華開始像雞媽媽啄米一樣,曆數她一生的經曆,整個房間如麝香般凝結著靜鬱之氣。賀頓以為這樣的氛圍會持續到完結,不想喬玉華話鋒一轉,說:“我知道你已經煩了,不要著急。我馬上就會說到最重要的事情。在沒有神父和懺悔的環境中,我隻能找你。我知道大地會莊嚴地接納一切,安詳慈悲博大穩定,還有萬物埋藏其中伴隨著我,我不會寂寞。在生命道路上所有發生的事,都是有原因的。正是它們,組成了我生命的線團。迴想一生,我曾把幾十個人打成了右派,也曾批鬥過幾十個人,還給幾十個人扣上過各種各樣的帽子……我把他們的名字一個個地寫了下來,一共是一百零一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巧合,但我願意在臨終之前祈求他們的原諒……那一百零一個洋娃娃,就是他們的化身。我已經想好了它們的去處,委托我的後人,把它們送往山區的學校。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想讓我們的後代比我們更幸福,這些洋娃娃會代我把這份心意留在人間……”

    喬玉華說完這些話,就緊緊閉上了眼睛,不再吐露任何一個字。她的身體已經嚴重萎縮了,曾經清秀的臉龐如今好

    似一朵極小的山花,低斂著花瓣。她的話在空調吹出的風中變為百合之香,然後凋為塵埃。一種不知名的香氣嫋嫋浮動,猶如鬼魅一般貼著地板遊蕩,沁入骨髓。

    賀頓相信那是人的內丹散發的英氣。

    賀頓知道自己此刻是一個身患心理重疾的心理師,醫生也是會患病的,而且那病會更難治。她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麽卑微的生命,但卑微並不等同於卑賤。她曾經是卑賤的,但努力和奮起,讓她的生命和更多的生命有了碰撞。她相信自己的工作已經對很多人的生命發生了作用,那些潛移默化或是電光火石的碰撞,已經讓某些人發生了裂變。在這個過程中,她在付出和虛弱的同時,也變得越來越深刻和穩定。這是用一個生命在點亮另外一個生命,用一個生命在擦拭另外的生命。

    談話是從下午開始的,此刻晚霞滿天。好像天的胸膛被刺破了,流出鮮榨出的玫瑰花汁,美豔芬芳。太陽已經輕墜,胡蘿卜色的太陽光,鑲著臍橙般的血絲,像灰色的墨水一樣彌散開來,直至把天地完全浸染其中。於是夜色升起,天漸漸地黑下來,沒有開燈,整個房間有一種淡紫色的淒迷。霓虹閃耀,街市上的一束微光射進,黯淡幽渺。窗外素月璀璨,孤光自照,偶有汽車開過,光斑閃閃,就像許多美麗的小花,在向這間房屋致意,深情地訣別一個將死的老人。

    賀頓的身體此刻飽滿而年輕地充盈著,好像剛剛灌漿抽穗的清甜玉米,內心卻充滿了慘烈的哀傷。別人的故事絞碎了她的衣服,精神裸露在慘淡的廢墟上,骨刺穿過胸膛。唯有從這將逝者身上發出的慈悲光芒,錦被般遮蔽了她的淒惶。為了這份溫暖,她願意慷慨地獻出自己的餘生。

    自古以來,就有一些高尚的靈魂在林木間穿行,當他們飛舞得疲倦了,就會找到一些頭腦棲居,也許在高堂上,也許在蓬蒿中。負載這種靈魂的軀體是痛楚的,因為他們總在為一些虛無縹緲的理想而掙紮著,不單為了自己,也為了他人。被這樣的靈魂選中,是榮幸也是悲哀。

    心理師就要做這樣的人。

    直麵真相,對善和悔都恢複極度的敏感,讓喬玉華走得深刻而辛苦。但走到極致之後,就是拯救和逍遙。

    重要的是情感上和記憶中的真實

    賀頓一五一十地把案例報告了一番,然後說:“我該怎麽辦?”

    姬銘驄沉思良久,說:“這個案例為什麽讓你如此放心不下?”

    賀頓說:“它很富有戲劇性。一對夫

    妻,描述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種關係,出場的人物也應該是相同的,但結論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該相信誰。”

    姬銘驄說:“看來,你對戲劇性很感興趣。”

    賀頓愣了一下,她從來沒有發覺自己是一個對戲劇性很感興趣的人,就說:“也許吧。但我覺得自己主要是對事情的真相很感興趣。”

    姬銘驄說:“那你就應該到刑事偵查部門,最次也應該到私人偵探那裏謀個差使,可能更適合你。”

    賀頓有些不得要領,說:“姬老師,您的意思是要教導我改行嗎?要為我做職業生涯輔導?”

    姬銘驄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賀頓摸不著頭腦,說:“那您是什麽意思呢?”

    姬銘驄繃起臉說:“可惜了你竟考出過那麽高的分數。”

    賀頓很不好意思,試探著說:“您是說臨床心理醫生並不追求事實的真相,那是警察和偵探們的工作範疇。”

    姬銘驄頻頻頷首,說:“這還有點優秀生的味道。”

    賀頓受了誇獎,卻絲毫沒有高興的感覺,她還是不得要領,略帶懇求地說:“姬老師,您還得點撥我一下,我不大明白。”

    姬銘驄說:“你現在能搞清楚當年老鬆拋進池塘裏的糖塊,是真的大白兔奶糖,還是裹著的石子?”

    賀頓一臉茫然地說:“不知道。大芳和老鬆兩人說得都很肯定。”

    姬銘驄說:“那你怎麽辦呢?”

    賀頓說:“讓他們兩個人對質。”

    姬銘驄說:“讓我們想象一下,會有怎樣的情景出現?”

    賀頓說:“估計或者是吵得一塌糊塗,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或者就是大家都不做聲,以沉默標榜自己所說的答案是真實的。”

    姬銘驄說:“還有第三種可能嗎?”

    賀頓想了想說:“也許兩個人都摔門而去,再也不會來了。”

    姬銘驄說:“還有第四種可能嗎?”

    賀頓苦笑道:“也許有,但我想不出來了。”

    姬銘驄說:“還會有更多的可能性,人是如此的複雜。我能想得出的一種可能性是——他們夫妻雙方聯合起來,同仇敵愾地對你這個心理師說,你為什麽揪住不放?是何居心?!”

    賀頓大叫:“這是倒打一耙!明明是他們兩個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把我攪糊

    塗了,怎麽能把賬算到我頭上!”

    姬銘驄說:“你生氣了,這很好。這說明我擊中了你的要害。要知道,對於一個好的心理師來說,事實上的真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情感上的真實,是記憶的真實。因為它,隻有它,才最深刻地表達了人的感受和希望。要知道,記憶是靈魂的奴仆,不是真實的書記官。”

    賀頓似明白不明白,說:“您能講得更具體些嗎?”

    姬銘驄說:“那些奶糖如果是真的,早已溶解在無邊的池水之中,你現在就是用最精密的化驗儀器,想來也檢測不出一滴牛奶的成分了。那些奶糖如果是假的,即使那個池塘幹涸了,所有的石子都裸露在外,你也沒有任何辦法識別出哪一塊石子曾經被糖紙包裹過。是嗎?”

    “對。”賀頓迴答。

    “好。這個無頭官司,看來就是包公轉世,也斷不清了,你還想朝這個方向努力嗎?”

    “我無能為力。”賀頓老實作答。

    姬銘驄說:“但是大芳和老鬆兩個人的感覺都是真實的。大芳說到這個例子,想說明的是老鬆從那個時候起,就是一個有心計玩弄計謀的騙子,對不對?”

    賀頓應答:“是。大芳是這個意思。”

    姬銘驄接著說:“老鬆一口咬定那是真的大白兔奶糖,甚至提到自己喝池塘的水都有奶味,這個細節,又很難讓人懷疑它是假的。”

    賀頓覺得姬銘驄真是料事如神,她正是在此深感困惑。把石頭子丟進池塘的人,還會傻到喝池水嗎?

    姬銘驄接著說:“老鬆舉這個例子,是為了證明自己對大芳的愛情,開始階段絕對是真誠的。”

    賀頓說:“是這樣。姬老師,您這樣一講,我明白了,對心理師來說,心理的記憶是第一位的。”

    姬銘驄說:“好,今天我們就到這裏吧。頭兒開得還不錯。”

    賀頓意猶未盡,但不得不告辭。臨走的時候,她對姬銘驄說:“我下次什麽時間來?”

    他們約好了下次輔導的時間。賀頓在迴家的路上,不由得感歎:權威就是權威。魅力這個東西是時間老酒浸泡出的人參,時辰未到,模仿不來,沒有法子速成。

    柏萬福打破僵局,主動問接受督導歸來的賀頓:“怎麽樣?”

    賀頓說:“不錯。和自己瞎摸索,就是不一樣。”

    柏萬福說:“是個什麽樣的人?”

    賀頓說:“是一老頭。”

    柏萬福說:“這年頭,老頭也不保險。”

    賀頓說:“你不要把天下的人都看得那麽壞。”

    柏萬福說:“我就是沒有把天下的人都想得那麽壞,才出的事。”

    賀頓說:“我不跟你說了。咱倆的事,你愛怎樣就怎樣。說公事,所裏的工作現在如何?”

    柏萬福說:“半死不活。別的心理師接待的還是老案例,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基本正常。”

    賀頓說:“大芳老鬆這個案例,我要堅持下去。”

    下一次督導的時間到了。賀頓迫不及待地找到姬銘驄家。老張笑容可掬地來開門,賀頓細細一看,果然眉宇間並不很滄桑,初次來的人,都被一頭白發給唬住了。

    “有什麽新想法?”姬銘驄開門見山。

    賀頓說:“很希望繼續得到您的指教。”

    姬銘驄說:“其實是案例在不斷地指教著我們。送你兩個字——跟隨,我們永遠隻有跟隨。”

    賀頓說:“因為描述的不同,我在跟隨的過程中常常迷路,深感分裂之苦。”

    姬銘驄說:“比如?”

    賀頓說:“比如大芳描述的老鬆的那些豔遇。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這個事實怎能忽視?”

    姬銘驄說:“你在為誰說話?”

    賀頓大惑不解,說:“我在為我的來訪者說話啊。”

    姬銘驄說:“別忘了,你的來訪者可是兩位,他們目前正是冰炭相煎水火不容。”

    賀頓凝神靜思,然後說:“您的意思是不是還是強調——沒有事實的真相,隻有感情的真相?沒有真正的真實,隻有心理的真實?”

    姬銘驄說:“也對也不對。世界上其實有沒有真相這樣一個東西呢?毫無疑問,是有的。可惜被當事人的記憶所修改,拿到心理醫生這裏的時候,已麵目全非。你的工作,不是去修理已經變形的真相,而是梳理那些真相的內核。”

    賀頓若有所思,說:“真相的內核是什麽呢?”

    姬銘驄說:“你問我,我問誰?第一手的資料都在你那裏。”

    賀頓說:“讓我猜一猜——是感情。”

    姬銘驄很高興,摸著賀頓的頭說:“對頭嘍!”

    賀頓向後閃了一下,這種親昵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姬銘驄好像也發覺自己對得意門生的

    欣賞有些過頭,就縮迴了手。賀頓不計較,繼續說:“他們的感情到底是什麽,我也搞不清。”

    姬銘驄說:“那我啟發啟發你。大芳來找你,是因為什麽?”

    賀頓說:“是因為……無聊。”

    姬銘驄說:“一個無聊的貴婦人是有很多可以打發無聊的把戲的,比如養狗,比如賭錢,甚至還可以找鴨子。鴨子,你懂吧?”

    賀頓說:“懂。”

    姬銘驄說:“她不走這些路,花了錢來找心理醫生,要說是為了找樂子,基本上屬於最少慢差費的一種方式。所以,在無聊之外,還必有更強大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他故意不說,等著賀頓來接下茬。

    賀頓說:“大芳想改變現狀?”她的聲音很小,自己也沒有多少把握。

    姬銘驄說:“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她在你們的慫恿下,離了婚,後來又割腕,這些都是非常強烈地想改變現狀的信號。”

    賀頓說:“您別的都說得挺對,隻是說我們慫恿她離婚,傳出去,我們的罪過就大了。”

    姬銘驄說:“別擔心,傳不出去,我會嚴格遵守紀律,沒有人能聽見我們曾說過什麽。既然輔導你,我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賀頓說:“依您看,大芳非常看重她和老鬆的感情?”

    姬銘驄非常嚴肅地說:“這一點,千真萬確。不然,就不能解釋她為了愛情,一次又一次地開刀,直到把自己掏成一個空椰殼。如果你把這些理解為憤怒,理解為分手的信號,就大錯特錯了,你的治療方向就南轅北轍……”

    賀頓滿臉茫然和驚愕,久久緩不過氣來,過了好半天,才說:“容我迴家想一想。”

    姬銘驄說:“好啊。想想吧。有很多時刻,當我們逼得太緊的時候,當事人腦子就一片空白。如果我們放鬆了,也許改變就發生了。這對來訪者是個真理,對你,我看,也是。”

    賀頓迴家。迴家之後的賀頓還沉浸在姬銘驄的分析當中,眼前總是浮現出姬銘驄屋內的猩紅色的弗洛伊德榻。當然,姬銘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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