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幾年,因為出租房子,娘倒是攢下了一點錢。娘很關心房地產的走勢,對自家位於鬧市區的房子價值,比房屋中介還門兒清。

    娘此刻已經把辮子梳完了,開始盤頭。娘說:“我的桂花油見了底了,跟你說了好幾迴了,怎麽還沒買迴來啊?”

    柏萬福說:“您用的這桂花油,老掉牙了,現在都不生產了,改用摩絲發膠什麽的了。要不我給您買點新鮮的試試?”

    娘把盛著桂花油的小瓶子在手心磕打著,說:“甭。使不慣。等哪天我找點刨花泡點水梳頭。自產自銷。”

    柏萬福說:“您索性多泡點,擱冰箱裏,隨用隨取。”

    娘笑起來說:“還是你的鬼點子多。以前是泡一迴用不了多久就餿了,現在有了冰箱,還真能保鮮呢。對了,我刷牙用的豬毛牙刷也磨禿了,你再給我買些。”

    柏萬福直嘬牙花子,說:“媽,這個可就有點難辦。您知道,這個豬毛牙刷子,人家廠子也不產了。我給您買新式的牙刷吧。”

    娘說:“用不慣。新的牙刷子都是尼龍絲的,會把牙床子紮破。”

    柏萬福說:“我給您買最柔軟的那種,給您買兒童用的還不成嗎?”

    娘說:“不成。我就用慣了豬鬃毛的,別的都覺得有一股化學味。”

    柏萬福說:“您就不怕豬鬃毛刷子有一股排骨味嗎?”

    娘假裝生氣說:“小兔崽子,你就氣我吧。我還沒到躺在床上不能動要你伺候的光景,隻讓你給買把牙刷,你就推三阻四的,以後我還能指靠你嗎!”

    柏萬福慌了,說:“媽,我這不是跟您逗樂嗎!這就給您去找豬鬃毛牙刷,若是找不到現成的刷子,我就去抓一頭豬。”

    老娘一下子樂了,說:“你抓人家豬幹什麽?”

    柏萬福說:“把它的毛薅下來,給您紮把牙刷。”

    娘說:“可真有你的。你紮的刷子,刷牆許是行,刷牙是萬萬不能的,隻怕滿嘴豬毛。”

    娘兒倆說笑著,也自得其樂。逗了一陣子,娘突然收斂起笑容,說:“說吧,你媳婦讓你來的吧?”

    柏萬福驚訝地說:“我沒媳婦。”

    娘朝樓上努努嘴,說:“她不是答應當你媳婦了嗎?”

    柏萬福說:“答應是答應了,可還沒領證呢,就不是媳婦。”

    娘說:“這個

    我知道。我也是提前熟悉情況,不然,你一下成親了,我也不好適應。”

    柏萬福說:“我不會忘了娘。”

    老娘說:“我這會子倒是巴望著你們把我忘了。說吧,你媳婦又盤算我什麽啦?”

    柏萬福慌了,說:“沒人盤算您。”

    老娘說:“孩子,你就不要再打馬虎眼了,有什麽就直說吧。再說,盤算老娘也是應當的,我要是一點都沒有讓你們盤算的想頭了,也就離死不遠了。說吧。”

    柏萬福真是佩服死了老娘,料事如神。索性直說:“賀頓讓我跟您求您這屋的房本。”

    “幹啥?”老娘並不像柏萬福想象的那樣震驚,很平靜地反問。

    “開診所啊。她要去注冊,非得有這房本,人家才給登記。”柏萬福說。

    “是她讓你來說的吧?”老娘說。

    “是。”柏萬福迴答。

    “那她自己為什麽不親自說啊?路太遠,挪不動腳步啊?”娘說。

    “她……她不是那個意思。她讓我先給您吹吹風,您好有個思想準備。”柏萬福聽出老娘語氣不善,趕緊打圓場。

    “我早就準備好了。你讓她來吧。”老娘放下半月形的木梳,把最後一滴桂花油抹在了盤好的發髻上,油光鋥亮。

    柏萬福迴到樓上,賀頓正在等他,迫不及待地問:“說啦?”

    “說啦。”柏萬福迴答。

    賀頓伸出手,說:“拿來。”

    柏萬福說:“什麽?”

    “房本啊。”賀頓好生不解,還能有什麽呢?

    柏萬福說:“說是說啦,可是還沒說好,她讓你自己去說。”

    賀頓知道這一場硬仗是躲不過了,就說:“去就去。她還說什麽啦?”

    “再什麽也沒說。她隻說她準備好了。”柏萬福老老實實交代。一邊是相濡以沫的老娘,一邊是就要娶進門的嬌妻,哪邊也得罪不起啊。

    賀頓在自己住的小房子內調理了一番唿吸,默念了一段讓心理放鬆下來的口訣,管不管事不知道,隻有硬著頭皮下樓了。

    老娘穿戴一新地坐在老式的圈椅上,說:“來啦?”

    賀頓一直怕見房東大娘,現在可倒好,最怕的成了最親的,房東搖身一變成了婆婆。

    “大娘……您好。”賀頓說。

    “把那個大

    字去了,就叫娘吧。”老娘說。

    “娘。”賀頓叫。這一聲是如此的生疏,賀頓有很多年沒有叫過娘了。賀頓的心中頃刻湧起波濤,賀頓趕緊讓自己的靈魂飄浮起來,才算止住了情感的動蕩。

    “聽說你要拿房本注冊診所?”老娘思緒明晰,直奔主題。

    “是。”賀頓謹慎地迴答。

    “我看你就是為了要這套房子,才答應和小福成親的吧?”老娘不動聲色地問。

    賀頓第一個反應是——傻嗬嗬的柏萬福怎麽能有這麽一個入木三分的娘呢?他為什麽就不像他的娘呢?他要是有一點像他的娘,賀頓也不會如此委屈啊!這個念頭滾過之後,才發覺迴答問題迫在眉睫。

    賀頓當然可以否認,但是,在這兩顆明察秋毫曆盡滄桑鑲滿皺紋有輕微白內障的眼珠麵前,你不敢否認。賀頓最後決定鋌而走險,說:“是。”

    老娘滿意地點點頭。如果賀頓說:“不是。”她就絕不會把房本給她。現在,她說了“是”,老娘說:“開了診所之後,你會跟小福離婚嗎?”

    賀頓堅決地說:“我不會。”

    老娘說:“為什麽不呢?我看你是個有誌氣的孩子,小福窩囊,你怎麽會死心塌地地跟他過一輩子呢?換作我,我就會在以後發達了,甩了他。”說完之後,老娘像貓頭鷹一樣盯著賀頓。

    賀頓想象了一百種探討房子的可能性,也沒想到這個老媼如此單刀直入。而且,一語中的,切中要害。

    賀頓會在發達了之後離棄柏萬福嗎?賀頓沒想過,賀頓不想,不是因為忘記,而是因為乏力。她知道自己一定不滿意柏萬福,但是她不能這樣離開。如果她要選擇離開,不如現在就選擇放棄。為了發展,隻有賭上所有的一切。

    “我不會。”賀頓擲地有聲。

    “這卻怪了。為什麽呀?我看你比我聰明多了,我都看不上我兒子,你如何看得上他?你現在是暫且棲身,以後的你,就不是你了。可我隻有這麽一個兒子,我得找一個肯和他白頭到老的媳婦,我才能放心,才能把家當交給她。”老太太白發搖動。

    賀頓甘拜下風,蒼老的智慧逼得你無處逃遁,隻有以實稟告。

    “您說得不錯。如果是您,您會走,但是,我不會。”

    “說說你的道理吧。我看不出你比我更有良心。”老太太也是寸步不讓。

    “我有我的事業,我要在這個舉目無

    親的城市裏發展我的事業,就要有根據地,要有立足點。我看上了你們家的房子,看上了這塊地方。我沒有別的本事,我隻有把自己嫁出去,換來這個起飛的機場。如果我的事業發達了,我隻有繼續努力,哪能把辛辛苦苦建設起來的事業毀了?這就是原因。我有事業,而你,沒有。”賀頓把心聲向一個最不適宜傾訴的人竹筒倒豆子。

    “好了,我不知道你的事業究竟是怎麽迴事,但是,我知道你是看上了我們家的房子。是啊,我這兩套房子值一百萬。你嫁到了我們家,你就得到了一百萬。”老太太洋洋自得。

    “你的房子不值一百萬。”賀頓雖然明知這話會得罪老太太,也必得說。唇槍舌劍錙銖必較。否則,她就在這場較量中處於絕對劣勢且永遠翻不了身。

    “姑娘,你不懂行情吧。你可以到房屋中介所打聽打聽,人家會告訴你一個清清楚楚,這一帶的房子就是這個價。”老太太勝券在握,像戲鼠的老貓,麵帶微笑。

    “我相信此地的房價就是這麽高,但是,你和你兒子住在這裏,它們就不是商品,隻是消費品。消費品沒有你所說的價值。隻有賣了房子,你才能拿到一百萬,可是,賣了房子,你住到哪裏去呢?所以,隻要你的房子不賣,它就一錢不值。”賀頓最近為了開辦診所,還真研究了一番經濟學,也不知這套說法合不合乎邏輯,反正唬老太太足夠了。

    老太太也不是善茬,說:“你說的這一套我用不著懂,我就知道房子值錢。”

    賀頓苦口婆心,說:“打個比方吧,您這一身零件……”說到這裏,看到老太太麵露不悅之色,趕緊換了一種說法:“不說您,就說我吧。我這一身零件,比如腎,就是咱們俗話說的腰子,能值二十多萬,兩個合在一塊兒,就是四十多萬。再比如我的肝,能值三十多萬。要是把眼球心髒肺頭什麽的都算上去,就能折出一百萬,可不能因此說我就值了一百萬,因為這些零件我自己還得使,人家出價再高,也不能給賣了。您的房子也一樣……”

    精明了一世的老太太,被未來的兒媳婦這一套迷魂戰術理論,驚得魂飛膽戰,不得不信服這貌不驚人的小丫頭,將來會有作為。甚至在內心深處生出了“惺惺惜惺惺”的歡喜,又感歎兒子哪裏是這女子的對手!越是這樣想,她越要在自己沒老糊塗之前,把兒子的事料理妥當,否則,兒子會敗得屁滾尿流。

    “好了,姑娘,我說不過你。你說我的房子不值錢,我說我的房子值錢。房子在我手裏,這就是硬

    道理。你想要我的房本,我可以給你,但是,我有兩個條件,你答應了,咱們立馬成交。”

    “請講條件。如果我能做到。”賀頓審慎地表示可以探討。心想這老太太會不會獅子大開口。

    “當然是你能做到的。隻要你願意。”老太太胸有成竹。

    賀頓大喜過望,想不到兩個條件就能搞定。她說:“您說。”

    老太太說:“這第一個條件,就是以證換證。用你們的結婚證換我手中的房產證。”蒼老的瞳仁逼視著賀頓,如同一個世紀之前的珍珠,早先或許是清澈的,拗不過歲月的煎煮,已經黃黑漬漬,好像一粒由桑葉變成的蠶的排泄物。

    賀頓心想這還算條件嗎?當然要領結婚證。就說:“沒問題。”

    老太太點點頭,說:“除了這個證以外,還要一張紙。”

    “什麽紙?”賀頓感到來者不善。

    老太太說:“一張欠條。”

    賀頓莫名其妙,說:“我不欠你們。”

    老太太說:“是啊,你現在是不欠我們的,但是如果你以後和我的兒子離婚了,你就要給我家一百萬。你答應了,房本就可以拿走,你不答應,這婚事也不必做了,結了婚也是露水夫妻。我兒子心癡,也許會要了他的命,反倒不如打光棍好。”老太太目光如錐,直射賀頓的雙眸。

    賀頓不自覺地把眼光避開了。喃喃低語:“一百萬……這也太多了。”

    老太太慈祥地說:“你剛才口吐蓮花講的那套大道理,我聽了個大概齊,基本的意思我明白了,說給你聽聽,看是不是這麽個理兒?如果我住著,我的房子就不值錢;如果我不住了,賣了,我的房子就值錢了。我這一百萬也是這個意思,如果你和我兒子不離婚,你就不用出錢。將來我死了,所有的家產都是你們的。如果你和我兒子離婚,你就出一百萬吧。到那時候,你能出得起這錢,你就已發達了,自去直上雲霄。我兒子有了這一百萬,也能過個好生活。當然了,不離婚最好,我兒子按說是不配娶你這樣聰明的好媳婦,誰讓你落在難中被我們家趕上了呢!孩子,別怪我心狠,也是萬不得已。咱們都想想,值不值?都覺得值了,事情就好辦了。”

    賀頓幾乎全線潰敗。什麽心理流派的訓練,也比不過這種百煉成鋼世事洞穿的狡猾。她一時百感交集。為了自己的命運,她要把自己綁在戰車之上,賭上一生的幸福。

    她不能離婚,不是因為道德,而是

    因為成本。這世上許多看似理想抱負長遠謀略的事,其實往往都根結在經濟上。

    很久,賀頓緩緩地抬起頭來。雖然近在咫尺的老太太早已看到了自己的淚水,賀頓還是要等到淚水全部風幹才與之對視。

    她說:“您拿紙來。”

    老太太把一本白紙遞給她,說:“我早就準備好了。”

    “抬頭怎麽寫?”賀頓問。

    “寫借款吧。”老太太輕鬆地說。

    “我沒借你們的。”賀頓說。

    “是啊是啊,你沒借我們的,現在是我們欠你的。但是,你要離婚,你就欠了我的。你把這層意思寫明白了就行。文化人,這點小事還難得住你嗎?寫吧。”老太太說著,好像不經意地打開了古老的梳頭匣子,一張棕褐色的皮麵證書露了出來。“中華人民共和國房產證”幾個大字閃閃發光。

    賀頓奮筆疾書。

    “一百萬?這數字也太大了。”柏萬福想象著一百萬現金砸下來,該把腳麵打骨折了。

    老媽說:“我也並沒有想著真讓她賠,隻是嚇唬嚇唬她,求她老老實實地和你過日子。沒想到,她還真讓事情走到了這一步。”

    柏萬福說:“強扭的瓜不甜。媽,我也不曾求過您什麽事,這次就依了我,讓她走吧。”

    老媽說:“孩子啊,你真是屬魷魚的。”

    柏萬福好奇,說:“怎麽講?”

    老媽恨恨說:“軟骨!”

    柏萬福說:“媽,隨你怎樣說吧。這事我是死了心了。讓她走吧。”說著,就要撕那張油浸浸的紙片。

    老媽恨鐵不成鋼,無奈地說:“我反正也沒有多少時辰的活頭了,我也看出這不是個安生女子,不但診所招來了流氓,自己也成了流氓了。你現在也今非昔比了,成了心理師,人家都說這是太陽產業呢……”

    柏萬福糾正她說:“是朝陽產業。”

    老媽說:“那還不是一迴事?朝陽不就是太陽嗎!你現在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人也比過去精神多了,咱有兩套房子,這是多麽大的家產,還怕沒有好姑娘肯嫁嗎?這個女子不肯給咱家添丁進口,就這一條,在過去就能休了她。現在又做下不要臉的事,我也是不想留她了。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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