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柏萬福說:“以前是。以後就不是了。我已經見到了錢開逸,把話都說清楚了。”

    賀頓說:“你可以問我。我會把事情說得更清楚。”

    柏萬福說:“有一些話,還是從一個不認識的人嘴裏聽到比較好。”

    賀頓無言。她知道變故之下,束手無策,等待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命運。她不甘心束手被擒,又毫無辦法。也許,這樁婚姻注定要浴劫殘喘,罹禍不愈。心理師在給別人殷切排憂解難的同時,自己卻行走於荊棘之地步步印血,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平安救贖的小道。

    柏萬福佯作輕鬆地說:“我已和錢開逸先生說好了,我退出。成全你們。”

    為了這個表態,柏萬福在心中模擬了無數次,每次都心痛如絞鮮血奔湧,這一瞬,他敬佩自己的平靜。

    他以為賀頓會感激涕零,起碼也要驚駭於他的寬宏大量,沒想到賀頓麵如秋水,絲毫不為所動,說:“你們兩個男人無權決定我的命運。”

    柏萬福萬分不解道:“這難道不是你朝思暮想的嗎?”

    賀頓說:“是不是我朝思暮想的事,和你們無關。有一天我想離開了,我自然會離開。在這之前,時機不成熟,我不會離開。”

    柏萬福說:“還要怎麽成熟?再成熟孩子就生出來了。”

    賀頓說:“這跟孩子沒關係,我說過和你不要孩子,和他也不會要。”

    柏萬福說:“你這個女人,怎麽這樣不通人性!”

    賀頓冷笑:“不要氣急敗壞,不要罵人。別裝出這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你著急了,你就露餡了。我不會聽從你們的安排,反正我是不會提出離婚的。如果是你要離婚,你先同你媽商量好了再同我說。”

    柏萬福奇怪已極,就算不是大喜過望,也要佩服自己的大人雅量,不但不追究奸夫奸婦的罪責,反而仁慈地放他們一馬,這是何等的襟懷!柏萬福沉浸在自己義薄雲天之舉的感動中,不想被賀頓迎麵一瓢冷水澆得兩眼翻白。是的,離婚這樣的大事,沒有老媽的讚同,哪裏能撥動一絲一毫!可是,真情實況敢同老媽講嗎?

    柏萬福要同賀頓離婚,怎麽個離法,他還要遵從賀頓的主意。悖論啊悖論!

    柏萬福懷著忐忑之心走進老媽的屋子。老媽看也不看他,說:“你終於來了。”

    柏萬福鬧不清這個“終於”的意思,含糊地迴答說:“

    來了。”

    老媽說:“說吧。”

    柏萬福說:“說什麽?”

    老媽說:“你不是一直打算著說什麽呢?不是忍了這麽些天嗎?我看你是出了大事。好小子,長出息了,原來有事熬不過一天就得跟媽嘮叨嘮叨,現在能忍好些天了。這樣下去,我就放心了。”

    柏萬福不解,說:“您放心什麽?”

    老媽說:“我怕你在世上受欺負,又沒個兄弟,孤獨一個。現在,你拿得住事了,媽當然是高興的,死了就能安心閉上眼睛。好了,不說這些個了,把你的為難事說出來吧,趁媽還在世,也幫你拿拿主意。”

    柏萬福心想,還是老媽厲害啊,在這樣的火眼金睛麵前,所有的遮擋都是徒然,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要和賀頓離婚。”

    以為老媽會大吃一驚,沒想到老太太氣定神閑,說:“哦。是你提出來的還是她提出來的?”

    柏萬福說:“這很要緊嗎?反正就是兩人不過了,誰提出來還不都一樣?”

    老媽說:“傻孩子,這不一樣。到底是誰?”

    柏萬福說:“是我。”

    老媽說:“哦。這麽說,是她對不起你了?”

    柏萬福嚇了一跳,本來他是不想把原因告訴老媽的,就說:“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是我不樂意了。”

    老媽長歎了一口氣說:“孩子,你就不要騙媽了,你白費力氣。你一落草,眼珠還沒睜開,還認不得我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你想什麽,我還能不知道!你既然不願意說,我也就不勉強你了。總之,是出了讓你特別痛心的事,你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柏萬福感激母親的寬宏大量,不在他的傷口上撒鹽,忙說:“媽,這一次,您就依了我,準我離婚吧。”

    老媽眯縫著雙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柏萬福,說:“看你抓心揪肺的模樣,我倒是有心依了你,隻是我也做不到。”

    柏萬福說:“我同意了,你也同意了,她本來就願意,這不就成了嗎?”

    老媽也不言語,拿出自己的梳頭匣子,抽出一張紙片,遞給柏萬福說:“隻怕它不答應。”

    這是一張稍顯陳舊的紙片,雖說被精心保護著,但梳頭匣子年久浸油,紙片存放其中,四周被桂花頭油鑲了一圈牙邊,顯出半透明的酥脆。

    柏萬福充滿疑惑地打開這張散發著自己從小就聞慣了氣味的紙片,

    失聲道:“這麽多!一百萬?!”

    ……

    和要死的人打交道特別省心,他們基本上都說真話

    賀頓躺在床上,擺弄手機。舊手機,淘換來的二手貨,質量不錯。在賀奶奶家的經曆大開了眼界,相當於讀了一個大學,跟隨了一位博士生導師。其實世界上的知識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多,課堂教學是為最笨的學生準備的。如果你有一點聰明,如果那個導師出類拔萃又事必躬親地教你,學生的進步速度超乎想象。

    在不斷豐富自己的同時,賀頓對很多東西都發展出了持續的關注,樂此不疲。她發現自己不可救藥地對人有興趣。男人女人老人少人,中國人外國人,健全的人殘疾的人,美麗的人醜陋的人……多麽有趣,多麽不同!人人都是謎。每個人身上,都有無數謎題等待破解。賀頓目不轉睛注視著潮流的方向,並非追逐,而是因為她的愛好需要她具備敏銳的感知和把握能力。此刻賀頓手裏隻有剛剛發的一點勞務費,充其量隻能買廁所裏放肥皂盒大小的一塊地產,但這並不妨礙她興致盎然地瀏覽房地產廣告。誰知究竟在多久以後才能買到屬於自己的房子?她這一輩子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這就是理由。對於你以後必將擁有的東西,從現在開始就要錙銖必較地收集情報。這是賀奶奶教給她的生存策略之一。

    她給沙茵打了一個電話,沒接通。很少見的事情。沙茵是學校心理室的負責人,龐大的學生群體常會有突發事件,沙茵總是開著機。賀頓和她開過玩笑,說你好像一個經理。沙茵笑笑說,我比經理辛苦啊,經理管的是死物,我管的是成千上萬的活人。

    要是平時問一道習題或是通知某件事情,賀頓也就罷了。但今天不同,賀頓對那個請自己吃了鮑魚的老李有點不放心。鮑魚是真的,賀頓至今胃裏還飽滿噴香,但老李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作為一個司機,他是不是太闊綽和淵博了呢?賀頓要搞個明白。

    賀頓又撥了沙茵家的電話。這個電話,賀頓是知道的,但從來沒有撥打過。因為愛好舒適生活的沙茵不止一次有意無意地說過,她最不喜歡的就是外人晚上把電話打到家裏,攪了清靜。沙茵的女兒五歲了,沙茵恨不得把自己剁碎了犒勞女兒,每天晚上女兒從幼兒園迴家後的分分秒秒,都是屬於女兒的,任何人不得侵占。

    電話鈴響了很長時間沒有人接,正當賀頓絕望地打算放下的時候,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找誰啊?”

    賀頓沒有想到是個男子來接電話

    ,以為打錯了,問:“這是沙茵老師的家嗎?”

    “是。你有什麽事呢?”對方不耐煩地說。

    “您是……”

    “我是沙茵的丈夫老蘇。你是誰?”老蘇問。

    “我是沙茵在心理學習班的朋友,叫賀頓。”賀頓忙著自我介紹。

    老蘇的口氣熱情了一些,說:“我還以為是學校的學生呢。有什麽事?”

    “那我明天再給她打電話好了。”賀頓憑著直覺感到學生們可能剛剛打過電話,老蘇也是一個不喜歡家被騷擾的人。

    “明天你也找不到她,她帶著女兒到南太平洋上的小島旅遊去了,散散心。你到底有什麽事呢?”老蘇更熱情了一點,想必也不願在妻子的朋友麵前留下冷淡的印象。

    賀頓本來不想再說老李的事情,可是人家問起來,自己若是不說,好像見外似的,就說:“實在是一件小事。今天有位姓李的先生來找我,提到沙茵,我不認識他……”

    老蘇就笑起來說:“你怕他是騙子。”

    賀頓不願被人小看,就說:“他倒不是騙子,還請我吃飯。隻是想問問沙茵。”

    老蘇為了彌補起初的不耐煩,格外熱情地說,說:“你形容一下那個人的樣子。”

    賀頓說:“高高的個子,開一輛黑色的帕薩特,很儒雅……”

    賀頓話還沒說完,老蘇就說:“恐怕是沙茵的好朋友李教授。”

    賀頓長舒了一口氣說:“謝謝你。不打擾了,祝您晚安。”就放下了電話。其實她疏忽了,沙茵既然已到小島上度假,何以會讓人來接她?

    可以安睡了。賀頓想今天是個好日子,吃了鮑魚還有燕窩,柏萬福還說如果自己死了,就把保險送給她。

    想到這裏,賀頓糾正自己——柏萬福並不是把保險送給賀頓,而是送給柴絳香。賀頓和絳香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人。那麽,自己現在所思所想,到底是屬於賀頓還是屬於絳香呢?

    賀頓身份證上的名字就叫柴絳香,她不喜歡這個名字,那屬於不堪迴首的過去。但她沒有辦法,聽說改名字的事非常麻煩,所以在所有正式的場合,她隻能出示柴絳香的身份證。其實賀頓還有一個“賀頓”的身份證,這是賀頓在一個過街天橋上,出了五十塊錢讓小販特意做的。相片是真的,出生年月也是真的,所有的籍貫和號碼都和柴絳香是一致的。在心理師班登記入學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身份

    證。沒人的時候,賀頓會拿出這個身份證,端詳許久。

    絳香走入這座城市的時候,孤苦伶仃。她隻有幾十塊錢,在農村這可以活上幾個月,在城市隻能幾天。這些錢支撐了很久的日子,最後還是用光了。絳香幾近絕望,在馬路上毫無目的地走,看到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穿了一套粉紅色的罩衫,一路小跑,就不由自主地跟著她。人們總是願意跟著和自己相似的人一道走,好像安全些。

    那個女子跑進一家小賣部,買了一包衛生巾。賀頓下意識看看那個女孩的褲子,腿根處有一片鮮紅印記,還在慢慢擴大。

    絳香叫出來:“哎呀,你的褲子髒了。”

    女孩迴過頭來,惡狠狠地說:“你叫什麽!本來還沒有人注意到,你這一喊,整條街上的人都看到了,真丟人!”說著,她就進了旁邊的公共廁所。

    絳香也進了公共廁所。那個粉衣女孩就說:“你幹嗎老跟著我?”

    絳香不服氣地說:“茅廁也不是你家挖的,你能進我就不能進了?”

    粉衣女孩不願和她鬥嘴,換上衛生巾之後,趕快扭身看看自己褲子上的血漬,好大一片洇在粉紅布料上,觸目驚心。女孩懊喪地自語:“真倒黴。一會兒還要來人檢查工作,怎麽辦?”

    幾乎每個女孩在一生當中的某個時刻,都會遭遇這種尷尬的事情。絳香動了惻隱之心,說:“你要是不嫌棄,我帶著衣服,咱倆的身形差不多,你先換上吧。”說著,打開了隨身帶的小包。

    粉衣女子翻翻眼珠子,不想接受這萍水相逢的好意,就把褲子脫下來,露出白腿,到公共水管衝洗褲子。水流很涼很衝,她又怕受了寒,用手指尖捏著褲腰,左躲右閃地揉搓著。絳香就笑起來。

    粉衣女子沒好氣地問:“你笑什麽?”

    絳香說:“你屁股上還帶著一塊血色,好像殺好的豬後臀尖上蓋的紫戳。”

    粉衣女子反唇相譏道:“那是因為我白。要是像你那麽黑,隻怕血結了痂都看不出!”

    絳香被人捅了痛處,也就不再搭訕,包好小包袱,準備一走了之。

    粉衣女子說:“你別走。”

    絳香說:“你管得著我嗎?”

    粉衣女子說:“你剛才說什麽來著?”

    絳香說:“我說你屁股上像蓋了個戳。”

    粉衣女子說:“不是這句。這句之前那句。”

    絳香說:“在那之前我什麽也沒說。”

    粉衣女子說:“你說了,你還想賴!你說要把你的褲子借我。”

    絳香這才注意到,那女子怕手指受寒,躲閃不及,把褲腿褲腰都打濕了,再不能穿出門去。

    絳香說:“起碼要三泡尿才能把褲子濕成這樣。”

    粉衣女子說:“你幸災樂禍廢什麽話呀,趕緊給我找褲子!”

    絳香就把小包袱再次打開,粉衣女子撲過來一通亂翻,說:“你的褲子太土了,就這樣還打算借人呢,我穿上就成了醜八怪!哎,你還有好的沒有了?”

    絳香氣憤地說:“你不稀罕就算了,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了。我走了。”

    粉衣女子說:“人都說人窮誌短,你這麽窮嘴還這麽硬。好吧,這條燈芯絨的褲子八成新,我也就湊合了。就是走起路來褲襠裏會磨得吱扭吱扭響,好像夾了一窩小耗子。順便問一句,你沒有滴蟲吧?”

    絳香說:“什麽蟲?”

    粉衣女子說:“就是底下癢不癢呢?”說罷緊張地看著絳香。

    絳香說:“要是蚊子咬了就癢,要是沒咬著,就不癢。”

    粉衣女子嘟囔著說:“整個一科盲,跟你算是說不明白了。但願沒事。”說完老大不情願地套上了絳香最好的一條褲子。

    粉衣女子穿好了褲子,就往外走,走了兩步迴過頭來,看絳香沒動身,就說:“你倒是走啊。”

    絳香說:“到哪兒去?”

    粉衣女子說:“我到哪兒去你就到哪兒去呀!”

    絳香說:“我隻把褲子借給你了,也沒把自己賣給你啊!”

    粉衣女子火了,說:“你這個人講理不講理!你要不是跟著我,我到哪裏去還你褲子啊?你這一條破褲子不值什麽錢,我的誠信可值錢呢!你還等著我再到這個茅房來啊!”

    絳香原本就是想著自己一直等在公共廁所,等粉衣女子來還褲子,現在一想,還真得跟她走,不然她要是萬一不來還褲子,損失可就大了。這條褲子,是絳香的豪華禮服。

    粉衣女子身量和絳香差不多,穿了絳香的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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