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萬福迴答:“不知道。”

    賀頓說:“告訴你,西洋參燉燕窩。嚇死你。”

    柏萬福說:“嚇是嚇不死的,我還以為是龍肉呢,原來不是。不過是西洋參,肯定是國產的,和蘿卜差不多。燕窩也有仿造的,十塊錢就能買半書兜子,報紙上‘教你一招’披露過。”話雖是這麽說,心中還是悵然,看來賀頓交往了闊人。

    賀頓說:“好吧,就算我吃的是假冒偽劣的西洋參和燕窩。沒得說了,我洗洗睡了。”

    柏萬福說:“有重要的話。賀頓,明天,我和我媽要坐飛機了。”

    賀頓說:“到哪個遊樂園?我記得那種飛機好像專給小孩玩,不讓大人坐。”

    柏萬福說:“不是遊樂園的假飛機,是真飛機,就是掉下來能死人的那種。”

    賀頓說:“你們坐飛機去哪兒?”

    柏萬福說:“我媽在街上買了瓶飲料,沒想到中了大獎,給了兩張旅遊的飛機票,還包吃包住。我媽本想淘換給別人得了,倒騰點錢也好補貼家用,可沒想到主辦方愣是不讓,隻能自己享用。明天我們就走了。前前後後要七天。”

    賀頓心想這和自己有什麽關係?便說:“好事啊。祝你們一路順風。替你們高興。”

    柏萬福說:“別光想著高興,也有嚇人的事呢。”

    賀頓說:“是不是又跟你們要其他錢了?”

    柏萬福說:“那倒不是。坐飛機要買保險。”

    賀頓說:“是不是主辦方不給你們買?真夠小氣的了,驢子都送了,還舍不得配個鞍。”

    柏萬福說:“別冤枉人,鞍也送了。”

    賀頓撇嘴說:“那你害怕什麽?”

    柏萬福說:“我把保險單拿上細細一瞧,哎喲我的媽呀,那個嚇人啊,你一條腿斷了賠多少錢,你全身癱瘓了賠你多少錢,看得我手心腳心冒冷汗。”

    賀頓說:“那是萬一。放心去吧,保證一個星期之後平平安安地迴來了,你想拿人家的那份保險金,隻怕還沒那個運氣!”

    柏萬福說:“話雖是這樣說,怕還是照樣怕。”說到這裏,柏萬福的麵容抽搐起來,說:“賀頓,保險單上有受益人一條,我詳細問了,要是自己不填,萬一那事出了,保險金就按照法律繼承的順序發給。要是寫上了,就按寫的付錢。”

    賀頓想不通這有什麽關聯,就說

    :“好像都這樣。”

    柏萬福說:“我媽那份簡單,她就寫上了我。我這份呢……”

    賀頓笑起來:“你就寫上你媽。”

    柏萬福說:“飛機出事,不像公共汽車。翻車有的死有的傷有的還皮毛無損,飛機基本上都是連鍋端一勺燴。”

    賀頓聽著不祥,就伸出手去堵柏萬福的嘴,不想一觸到柏萬福的嘴唇,就被燙了一下。柏萬福嘴唇火熱,喃喃地說下去:“我就把保險受益人寫上你的名字了——柴絳香。賀頓,我是個窮人,可我要是這次死了,我就不是窮人了,我就有一大筆錢了。我要把這筆錢留給你,你是我最親的人。我不配你,可是我死了就能配上你了,我的名字要和你在一起,你用那些錢的時候,你就會想起我來。”

    他看也不看賀頓的表情,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會對你好。我不是個有本事的男人,可你有本事,這就夠了,我全心全意地服侍你,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一句二話都沒有。你愛跟哪個男人說話你就說,我相信你。你愛幾點鍾迴家,我都給你留著門。等日後有了孩子,除了生這件事歸你,因為我實在是替不了你,剩下的事都歸我。我一定是個好爸爸,我有耐心,我媽有經驗。我們還有兩套房,一套房咱們住著,另外一套出租,就等於良田百頃,養活著咱們吃穿不愁……”柏萬福根本就不關心賀頓的反應。因為要是看了反應,他就沒有勇氣把這些縈繞千百遍的話說完。

    賀頓用力甩甩手,把柏萬福推開,呸了一聲,好像吐出了一顆掉下來的牙齒,說:“柏萬福,你一定是喝多啦!”

    柏萬福直著脖子說:“根本沒喝酒!隻喝蘿卜湯,大棒骨都給你留著呢!”

    賀頓說:“那就是骨髓油蒙了心!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七天之後,你一定會全須全尾地迴來,趕緊去睡吧。”說著,掙脫柏萬福的攔截,迴到自己的房間。把門死死別住,又在地上放了一個尿盆子。晚上若是上廁所,就地解決。別一出去,要是柏萬福癡心等在門口表白,又是一番說不清的口舌。

    不要輕易說一輩子,那是很長很長的時間

    “何時迴法國,我自有安排。您老先休息,我帶著絳香到處走一走,讓她心裏有個數。”黃阿姨這樣對老太太說著,領絳香上了樓。

    黃阿姨說“到處走走”的時候,絳香覺得她有些誇大其詞,一個家嗎,又不是一個公園,用得上“到處”這個詞嗎?等到樓上樓下這一通轉下來,絳香才知道“家”和

    “家”的概念是不一樣的,這是一個“大家”。

    “家裏還有誰呢?”絳香小心翼翼地問。

    “三個人。”黃阿姨說。

    “都是誰呢?”絳香問。

    “我,她,還有你。”黃阿姨說。

    “您不在的時候呢?我沒來的時候呢?”絳香吃驚。

    “就她一個人。”

    絳香忍不住說:“一個人哪裏用得了這麽大的房子呢?”

    黃阿姨說:“我媽從小是在一個大院子裏長大的,那院子到底有多大,你是想象不出來的。她喜歡大房子,大院子。以前滿足不了她的願望,等我在國外有了錢,就為她買了這個房子。她不喜歡別人和她住在一起。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她獨身慣了。現在,她越來越老了,一定要有個人陪伴她。”

    絳香默默地點點頭。在其後的一段時間內,黃阿姨又詳細地教會了她各種設備的使用方法和老奶奶的習慣。老奶奶姓賀,祖上很有來曆。當絳香適應了各種基本禮儀和規則之後,黃阿姨飛走了。臨走之前對絳香說,如果老奶奶猝然死亡,絳香也不必害怕,隻需按這個號碼給她打個電話,她自會處理。那是一個記載著長長的電話號碼的白紙卡,絳香把它像救命符一樣默念了好多遍,確信自己完全記住之後,珍藏了起來。

    絳香心中忐忑,怕哪一天意外毫無征兆地降臨,但為了生活,她必須堅持下去。好在賀奶奶眼前並沒有露出立刻要死的模樣,每天都虛弱而堅定地活著。

    絳香的到來讓賀奶奶看到了生命的最後目的,在這之前她以為自己隻有等死一條路了,現在,上帝把一個白紙一樣的小姑娘送到身邊,天意啊。

    賀奶奶的作息很有規律,她讓絳香也按照這個規律走。如果她睡覺了,絳香也要睡;如果她醒來了,絳香也要清醒如飛簷走壁的野貓。老年人的睡眠如同蛛絲,細碎而短暫。睡的時候恍若醒著,有一點動靜就飛快地展開皺紋重疊的眼皮,眼光渾濁而犀利。醒的時候如同睡著,你若說話,她可以長時間地不理睬你,但你不能不說。如果你停下嘴唇,她會在第一時間指教你。當她指教你的時候,你必須要精神抖擻地迴答她,好像應對教授的提問。

    賀奶奶以前上過教會學校,她第一次看到絳香岔開雙腿坐在椅子上時,說:“你讓我想起了黃飛鴻。”

    絳香不知道黃飛鴻是誰,就說:“他是你們家的親戚嗎?”絳香知道賀奶奶嫁的是黃

    家。

    賀奶奶說:“我們家是望族,哪有這樣的親戚!他是一個土匪。”

    絳香不知道自己和土匪有什麽關聯,賀奶奶看出了她的疑惑,就說:“一個女孩子像你那樣坐著,就是黃飛鴻了。”

    賀奶奶示範了一個優雅的蹺腿動作,讓絳香依葫蘆畫瓢。這個動作讓氣息奄奄的賀奶奶咳嗽了許久,差點沒背過氣去。絳香完全不知道優雅是怎樣蘊含在女子的兩腿之中,幹著急不得要領。幸好她很瘦,兩條腿骨雖說像鉛筆般堅硬筆直,多練習幾遍,姿態也就基本說得過去了。

    賀奶奶讓絳香把一些白紙裁成撲克牌大小。絳香把紙片遞到賀奶奶手裏,賀奶奶說:“這是什麽?”

    絳香老老實實地迴答:“紙片。”

    賀奶奶說:“這不是紙片,是名片。”

    絳香看著空無一字的白紙發愣。

    賀奶奶說:“寫上你的名字。”

    絳香就在白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賀奶奶說:“把它遞給我。”

    絳香從來沒有過名片,當然也不會遞名片。她想了一下,就像給人遞一張餅那樣,端給了賀奶奶。

    賀奶奶沒接名片,她的胳膊已經虛弱地抬不起來了,但她吐字依然清晰明確。“很好,你用的是兩隻手。你是一個懂禮貌的孩子,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名片就可以了,不必滿把抓著,好像誰要搶走似的。”

    又演習了幾遍,絳香順利過關。

    絳香機械地把紙片收拾起來,賀奶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絳香說:“我在想什麽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賀奶奶說:“你在想,我一個做保姆和護工的人,什麽時候會用得上名片呢。”

    絳香說:“您說到我心裏去了。我一輩子都不會有名片的。”

    賀奶奶嚴肅起來,說:“不要輕易地就說一輩子,一輩子是很長很長的時光,隻要努力,萬事皆有可能。”

    絳香不吭聲了,在這種蒼老的智慧麵前,你除了俯首聽命無話可說。

    賀奶奶又教絳香煮咖啡。那套家什之複雜,絳香覺得噴著汽的火車頭也不過如此。“這是最好的咖啡豆。”賀奶奶說。如同老農在說這是最好的穀子。

    “一杯咖啡最重要的是什麽東西?”賀奶奶眯著眼珠問。

    “是咖啡。”絳香想這不算一個問題。

    “是水。一杯咖啡中98%都是水。所以,你要把街上買來的純淨水再次蒸餾,才能洗出最好的咖啡。”賀奶奶說。

    絳香大大地驚奇。對於咖啡,你可以說“泡”,也可以說“煮”,可是奶奶說的是“洗”,好像咖啡是抹布。

    賀奶奶知道絳香的疑問,說:“是洗。用九十六度的水去洗,把咖啡的香氣洗出來,顏色洗出來,味道洗出來,當然還有咖啡因。高一度不行,會把咖啡燙死了,隻剩下苦味。低一度也不行,咖啡還沒有醒,油不肯浮出來……”

    天哪!這還是咖啡嗎?簡直是神靈或是妖怪!特別是咖啡豆的火候,近乎碰運氣。那些味道不良的咖啡,賀奶奶讓倒掉,絳香覺得可惜,就偷偷地喝了,結果半夜靈醒如同正午。在多次失敗之後,絳香終於能煮出美妙的咖啡了,用赭紅色的杯子盛了(賀奶奶說這種顏色的杯子會讓咖啡味道更濃鬱),雙手捧給賀奶奶,賀奶奶隻抿了一小口。

    “奶奶,您多喝些吧。”絳香眼巴巴地看著她。

    賀奶奶說:“如果我把一杯咖啡喝下去,你就用得著那張紙片上的電話號碼了。”

    絳香大驚,關於電話號碼的事,她以為是極端保密的,難道老奶奶偷看到了?

    賀奶奶永遠知道她在想什麽:“你不要擔心自己藏的不嚴實被我看到了,我沒有看到,我知道一定會有那樣一張紙片,我也知道你會把它藏在哪裏。這是我的家,每一個角落都是我親手布置的。她是我的女兒,我知道她會怎麽想。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去找那張紙片,就是找到了,我的眼睛也看不見了。咖啡有毒,我不能喝了。”

    絳香不解:“既然有毒,您幹嗎還要教我煮咖啡呢?”

    賀奶奶說:“凡是有毒的東西都誘人,比如毒蘑菇比如毒蛇。你年輕,你還不怕咖啡的毒,我已經老了,就要死了。咖啡會幫你的忙。”

    絳香趕緊按照鄉下人對付這件事的法子說:“奶奶,我看你的氣色比前幾天好多了。”

    賀奶奶說:“我不和你爭論死不死的問題,我比你有發言權多了。現在,你該做飯了,咱們的飯很簡單,就按你的口味做。”

    絳香說:“我按照您的口味做。”

    賀奶奶說:“你做不出我的口味來,我自己也做不出我的口味來了。口味是舌頭決定的,我的舌頭是我身上最先死去的地方。”

    話雖是這樣說,但賀奶奶還是指點絳香學習烹調,絳香虛心

    肯幹,進步很快。閑暇的時候,賀奶奶就說:“你去看書吧。”

    絳香說:“我來就是服侍您的,我不看書。”

    賀奶奶說:“服侍我的方法,就是你在我麵前看書。如果你有看不懂的地方,你就問我,這也是服侍我的方法。”

    絳香想不通為什麽自己看書,奶奶會高興,但看書比煮咖啡和遞名片要有意思。可惜奶奶家的書很深奧,都是學問。賀頓很想隨心所欲地看言情和武俠之類有趣的書,奶奶不讓。絳香有時偷著看閑書,賀奶奶就說:“絳香,你知道你的時間是誰的嗎?”

    絳香說:“是我自己的。”

    賀奶奶說:“不對。你的時間是我的。”

    絳香倔起來,說:“我的時間怎麽就成了你的呢?”

    賀奶奶說:“我付給你錢,管你吃管你住,就買斷了你的時間。打你踏進這個家門,你的時間就是我的了。”

    絳香說:“那你叫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唄。窗子也擦了,地也掃了,家具也都打了蠟,被褥單子也都洗了,您說還幹什麽呢?”心裏憤憤地想,你男人家姓黃,黃世仁就是你們家親戚的,萬惡的地主階級是見不得勞動人民喘口氣歇息的。

    賀奶奶喘著深氣說:“我叫你看的書,你為什麽不看?”

    賀頓如實說:“不好看。”

    賀奶奶說:“書裏是有能量的。就像你吃飯,大米白麵就是你吸進了能量。你和別人交往,也是能量的交換。有一些人,會麵之後會讓我們衰弱,對於這樣的人,你要遠離。但書是好的,是正麵的能量。你看它們,就像吃進一些補藥,不一定爽口,但絕對有益。”

    絳香就隻好看那些賀奶奶指定的艱澀的書。一邊看一邊想這個老太太真是有病,花錢請一個人到家裏來看書,人家到學堂裏讀書是要錢的,這個可好,有人出了錢讓你讀書,讀吧。其實絳香以前上學的時候,也是好學生,也知道書中有黍有屋,雖不敢想象書中有個哥哥,知道讀書對自己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把賀老太太一番褒貶之後,還是努力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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