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臉上像塗抹了一層油,讓有棱有角的麵龐更見堅毅果敢。李芝明對著油鍋莞爾一笑,覺得自己當年真是慧眼識珠,在一大群青蘿卜似的小夥子中間相中了烏海,如今他長成了人參。新聞跳到了其他條目,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燃氣灶旁有一卡通造型的壁掛電話,也是為了家人密切聯係特地安設的,省得烹炸時聽不見電話鈴響誤事。

    是烏海打來的。他說,雨太大了,山路很滑……話還沒說完,李芝明就說,那你就在雞場住下,明天再迴來,安全第一。烏海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雞場?李芝明說,電視都報了,你小心把雞瘟帶迴家。烏海說,放心好了,我們都消了毒,連眼睛都點了藥,沒問題。李芝明說,原來以為你迴來吃飯呢,我特地給你做了苦瓜。烏海說,留著吧,我明天晚上吃。

    這就是烏海留給李芝明的最後一句話。李芝明和孩子把苦瓜都吃了,不是不給烏海留著,因為苦瓜放到第二天就變味,李芝明會給烏海做新鮮的吃。到了夜裏兩點,電話鈴突然響了,領導幹部家裏,就怕這種突如其來的夜半鈴聲,簡直比恐怖電影還要驚悚萬分。不是炭窯崩塌就是山洪暴發,再不就是踩踏死了人或是瘟疫流行,總之沒有好事。李芝明抓起電話,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烏副市長他不在家……期望一句話就把來電打發了,睡意蒙矓的她還可以繼續入夢。

    對方非常清醒,小心翼翼地說,我就是找您。

    李芝明說,你是哪裏?直到這時,她還以為是醫院有事。

    我是市府辦公廳小孫。

    李芝明和辦公廳的小孫很熟,但小孫的聲音異樣陌生。

    有什麽事嗎,小孫?李芝明知道這是明知故問。如果沒有事,小孫豈敢半夜三更把電話打來。

    是這樣的,大姐,您不要緊張。烏副市長他出了點車禍,現正在搶救中。你是不是趕快到現場來一下?本來市長要親自給您打電話,他現在正守在烏副市長身邊,指揮醫生全力搶救,就讓我給您通報這個事情,大姐,接您的車馬上就到您家樓下,您一定要保重啊……小孫結結巴巴地還說了些什麽,李芝明已經聽不見了。她隻記住了車禍和全力搶救,知道兇多吉少。

    “我打算大鬧追悼會,讓烏海身敗名裂……”李芝明咬牙切齒地說。

    第二個來訪者,已經開始下毒

    送走李芝明。平日候診室裏坐滿默不作聲的來訪者,空氣肅悶並充滿粗重的唿吸聲。今天,竟是出奇的安寧,一

    年輕女子帶一小男孩,吹氣如蘭,靜息等候。

    賀頓問文果:“下一位?”

    文果向孩子和年輕女子的方向示意。

    “哦,請給我你的登記表。”賀頓說。

    “不好意思,沒有填。”女子站起來抱歉地說。賀頓敏銳地注意到了她所說的是“沒有填”,並不是“還沒填”。安逸的坐姿,說明她已經來了一段時間,有足夠的工夫填寫登記表。沒填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不願意填。

    賀頓想,見鬼!又遇到不願意填寫登記表的人,這通常表明事態嚴重或是此人防衛心理相當強。這種人,就像夜裏尋覓水源的野獸,既想尋求到幫助,又不願留下任何蹤跡。賀頓理解他們。不過通常的做法是在表格上造假,胡亂填寫姓名地址電話號碼等等資料,隻在諮詢事由一欄裏,直言相告。也就是說,所有的信息都有可能是假的,唯有問題是真的。這位帶孩子的女性,走得更遠,竟不著一字。

    賀頓未置可否,文果覺察到了她的微嗔,為表自己工作縝密,把剛才說過n次的話又重複一遍:“填了登記表,心理師不用從頭問起,其實你合算,節省了時間。”

    年輕女子麵色微紅:“不是不想填,是不認識那麽多字。”

    心理師賀頓就算見多識廣,也著實嚇了一跳,不由得重新打量女子。長發披肩,身穿合體的黛青色職業裝,領旁還扣著一枚金光四射的蝴蝶胸針。從哪個角度說,都是標準的白領麗人相,居然是個文盲!

    文盲就文盲吧,誰說文盲就不能來看心理師呢?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賀頓說:“好吧。不填就不填吧。請隨我來,咱們正式開始。”

    女子身影未動,一旁的小男孩站起身,隨著賀頓往心理室走。賀頓和氣地對他說:“小弟弟,請你在外麵稍微等一會兒,我和她談完了,你們再會合。”

    小男孩奇怪地揚起頭:“為什麽你要和她談完了,才理我呢?”他穿著雪白的運動褲,雪白的羊絨衫,臉蛋也是奶酪一樣的瓷白色,好像一個雪娃娃。

    “因為我們這是工作啊。”賀頓耐心解釋。

    “為什麽和我談就不是工作了呢?”雪娃娃不以為然。

    “因為……”賀頓一時語塞,她不想在工作尚未開始時,就在無幹人員處分神,遞眼神給年輕女子,示意她趕快跟上,以結束這無謂的耽擱。

    女子對雪娃娃說:“阿團,你不要亂說。”

    阿團撒嬌:“誰亂說了?是她不讓我進去嘛!”

    賀頓等待著,她至今也沒搞清女子和孩子的關係。說是母子年齡不符,說是姐弟麵貌不像。好在這也不是什麽重要事,畢竟年輕女子的問題不會因這小孩子而引發,他們的關係看起來不錯。

    “趕快進去,我開始計時了。”文果指了一下牆上的掛鍾。

    雪娃娃大搖大擺跟著賀頓走進了心理室。賀頓很奇怪,說:“你怎麽進來了?”

    阿團說:“本來就應該我進來!”說著,黑白分明的眼珠嘰裏咕嚕地巡視心理室的陳設,然後很有禮貌地問賀頓:“心理師,我坐哪兒合適?”

    賀頓迴了一句:“你先隨便坐。”轉身出了心理室的門,問文果:“到底是誰諮詢?”

    文果說:“就是他啊,阿團。”

    賀頓說:“誰讓他來的?”

    年輕女子趕緊站起身來說:“沒有誰讓他來,是他自己要來的。”

    賀頓說:“那你是他的什麽人?”

    年輕女子說:“阿團是我們老板的獨生兒子,我是老板的秘書。阿團要來看心理師,老板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我是陪同阿團的……”

    原來是這樣。

    賀頓重新進入心理室,看到雪娃娃阿團已經舒適地坐在了淡藍色的沙發之上,因為腿短,腳跟夠不到地麵,悠閑地垂在沙發的邊緣。襪子和褲腿之間露出一截胖胖的小腿肚子,好像兩根奶油冰棍。

    賀頓哭笑不得。

    “我怎麽稱唿你呢?”賀頓按照對一般成人那樣開了言。她一時吃不準麵對這樣幼小的來訪者,該采取怎樣的態度,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一視同仁。

    “他們都叫我阿團。我的大名叫周團團。”阿團大大咧咧地說。

    阿團身上,有那種被寵壞了的孩子的隨意。他們從小受到溺愛,理所應當地認為所有的人都有義務對他好。

    “周團團,你到我這裏來,有什麽事?”賀頓決定稱唿這個孩子的大名。有些許悲哀,因為這個小家夥出了錢,正確地講是他老子出了錢。隻要是客戶,她就要鄭重其事地對待。也許,這個孩子隻是來尋開心呢!

    “剛才趁你不在的時候,我把你的這間屋子詳細地偵察了一下。你牆壁上的這麵鏡子,不是普通的鏡子,它是一幅單麵鏡。在外國間諜片裏,常常有這種鏡子,警察們可以在另一側,偵看到犯人們的一舉一

    動。我沒冤枉你,你的鏡子就是這樣吧?”周團團天真而狡譎地問。他的小拳頭緊緊地握著,像粉色蓓蕾。

    這是心理室的秘密。長久以來,賀頓不知道有多少來訪者發現過這個秘密,但從來沒有人當麵問過她。賀頓看著周團團清澈如洗的淡藍色眼白,覺得任何敷衍都是犯罪。她說:“你偵察得很對,這就是一麵單麵鏡。在鏡子的那一邊,可以看到我們。”

    周團團突然緊張起來,說:“這麽說,安阿姨在那邊能把咱們看得一清二楚?”

    賀頓問:“安阿姨是誰?”

    周團團說:“就是陪我來的那個女人。”

    賀頓說:“單麵鏡的那一麵是鎖著的,不是誰想看就能趴在那邊看。如果沒有我的允許,當然了,也一定要征得你的同意,否則,誰也不能在單麵鏡的那一邊,偷看咱倆。”

    “這麽說,咱們是安全的啦?”周團團高興得幾乎從沙發上蹦下來。

    “我保證你的絕對安全。”賀頓詛咒發誓。

    周團團很開心,索性和盤托出:“我還發現你們這裏有竊聽偷錄設備。”他指指沙發扶手下側。

    要不是顧及儀表,賀頓幾乎捶胸頓足。心理室的精心安排,在這個小機靈鬼麵前原形畢露不堪一擊。現在的孩子浸泡在電子世界裏,智商超拔者已修煉成精。賀頓不敢敷衍,索性全盤招了。“是。你觀察得很細致,這裏有你所說的竊聽和偷錄設備,我們也並沒有做特別周密的偽裝,隻是略微隱蔽了一些。不過,你放心,它們現在都是關閉的。正確地說,它們應該叫錄音錄像設備,是為了工作需要而裝備的。如果沒有你的允許,這些都不會使用。其實,在登記表的注意事項裏都說得很明白了,隻是你沒有填表,所以沒看到。”

    賀頓不敢小看這個兩條小腿都蹬不到地麵的來訪者,事無巨細地解釋著。

    “那不是我的過錯,是安阿姨的失誤。她看了注意事項,卻沒有轉達給我。”雪娃娃當仁不讓地分辯著責任歸屬。

    “好了,有關設備的問題是不是到此為止?咱們進入正題。”賀頓說。她是一個有操守的心理師,進入心理室後的每一分鍾,都是來訪者用金錢買下的時間,童叟無欺,她要盡快投入工作。

    周團團意猶未盡,環顧四周說:“你敢保證,咱們的談話是絕對秘密的?”

    賀頓一字一頓:“我敢保證,咱們所說的話,既沒有人竊聽,也沒有人錄像,它是絕對秘密

    的。”

    周團團這才放下心來,說:“那好吧,我就把自己的問題和你商量商量。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這樣我不認識的人,我真不知道還有誰能無私地幫我。”

    一句話讓賀頓墜入迷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貴公子,有什麽憂愁?有什麽煩惱?

    不待她繼續發問,周團團就湊近她,用極細小的聲音問:“我的問題就是——請你告訴我,有什麽法子,能不讓外麵這個我叫做阿姨的女人和我爸爸結婚?”一口特屬於孩子口腔的帶酸甜味的氣息,茸茸地撲到賀頓的腮幫子。

    問題之嚴峻,連賀頓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緊鎖著的房門。這屋子的隔音設備應該是不錯的吧?

    “我爸爸和我媽媽離婚了,他們各自都有了第三者,我也沒有辦法……”雪娃娃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按說孩子是不應該有這樣沉悶的氣息。他那沒有一絲皺紋的光潔臉龐,縱起了大塊的痙攣。

    “我是他們的開心果,我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紐帶。我一直在等他們迴頭,可是,門外這個女人,是我爸爸的秘書,她先下手為強了,天天圍著我爸爸轉,問寒問暖的,把我爸爸給感動了。他們在商量結婚的事了。你說他們要是結了婚,那我爸爸和我媽媽複婚就再也沒有希望了,我就沒有爸爸也就沒有媽媽了。或者說,我就會有兩個爸爸加上兩個媽媽了。爸爸媽媽這種東西,一樣一個最好,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多了少了都是悲慘的事。我不知道如何阻止他們,我爸爸是一個脾氣很暴的人,他要是看出了我想阻撓他結婚的意思,會完全不顧我的反對,更快結婚的。所以,我隻能假裝和安阿姨好,才能探聽到他們的真實動向。我也不能和我媽商量這事,因為我媽要是一聽我爸爸要結婚了,她也會加快步伐嫁人,我麵臨的形勢就更複雜了。我隻有求助一個外人,這個人能明白我的意思,還能幫助我解決困難,還得能保密。我所有的叔叔嬸子大爺大娘姑姑姨姨舅舅們都不成,他們都是碎嘴子長舌頭,我要是跟他們一個人說了,就等於跟所有的人說了,事就砸了。我從電視裏知道心理醫生就是幫人忙的,我就跟阿姨說要去看心理醫生。阿姨現在想跟我爸爸結婚,可會討好我了,我說什麽就是什麽,我讓阿姨把您今天上午所有的時間都預訂下來了。她是用不同的人名定的,要不您這裏的工作人員不幹啊。所以,心理師阿姨,您不用著忙,今天上午所有的時間都是咱們的,您就幫我想個好法子,讓門外這個女人離開我爸爸……我想了半天,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讓屋外的這個女

    人死掉。如果她死了,就不能和我爸爸結婚了。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已經開始給安阿姨下毒了……”

    第三個來訪者,我是t,她是p

    工作量不均衡。上午畸輕,下午畸重。

    午飯後。

    一個渾身散發淑女味道的來訪者,端坐在沙發上,雙腿緊緊地抿著,兩個膝蓋包裹在淡茄紫色的毛織長裙中,優雅地側向一方,露出蘋果般渾圓的輪廓。兩個腳踝也緊緊地攏在一起,側向另外一方,一雙小巧的白色靴子俏皮而幹練。此女整個身體扭成了性感的“s”形,但又毫無張揚之感。令人第一印象十分舒服的女性,大約三十歲年紀。

    賀頓看了一眼她的登記表,名叫桑珊。桑珊把表上每一項都認認真真地填寫了,甚至連收入一欄都規規矩矩不厭其煩地書寫了阿拉伯數字——“10000”。一般人通常愛偷懶,如遇這種情況,會簡寫成“1萬”。

    桑珊的學曆是“碩士”,籍貫是西北某省。前來諮詢的理由“失戀”。

    桑珊基本上可以算作美人了。皮膚白皙,頭發漆黑如瀑,鴨蛋臉上神情肅穆。隻是雙眼無神,像一台很久沒有使用的壞照相機,完全沒有聚焦的功能了。

    “你現在感覺如何?”賀頓很關切地問。麵對這種精神委靡的來訪者,她要先關懷一下精神健康問題。除了人道主義方麵的考量,還有一個利己的顧慮。此類來訪者若是情緒激動心弦緊張,可能會出現虛脫昏厥,要明察秋毫防患於未然。

    “還不錯。昨天晚上特地吃了加倍的安眠藥,睡得還可以。應該說,是最近幾天裏最好的。”桑珊迴答。

    “午飯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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