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脖子上戴著的珍珠吊墜閃了閃光。聞樂把吊墜摘下來,指尖戳了戳它。珍珠一抖,微光瞬間大盛,深邃的幽藍色從它內部一點點溢出、漂浮,湊成了一副不大不小的畫麵。


    長發白袍的俊美男人對著聞樂恭敬地行了個禮,銀色的流蘇耳墜隨著波浪輕輕晃動,在他雙頰邊閃爍著微光。


    “吾神——您終於肯見我了。”


    而聞樂看著他低垂的眉眼,深深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道:


    “我才剛走出海神殿沒多久,薩迦。”


    第2章


    每次看見薩迦,聞樂總是會想起他們慘不忍睹的初見場景。


    薩迦生活在一片叫做“西加大陸”的世界,是海神殿的祭司。西加大陸上總共有七片海域,共同組成了海國,海神殿佇立在最繁華的海國城市鬱翠都中。


    祭祀神明是海神殿的傳統。分別是每個季度的小祭和十年一次的大祭。前者目的是請求海神庇佑,後者是為了請求海神蒞臨人間——當然,都隻是走走形式。誰也不能保證神明真的聽到了海民的請求。


    這是薩迦接任海神祭司後的第一次大祭,他嚐試著念動從上一任祭司那裏繼承下的古老卷軸,據說上麵記載著神明的語言,能打動神明降臨人間。


    ……然後幾百年沒有什麽動靜的海神祭台就亮了起來,從天而降了一個一拳能打斷一根海神柱的聞樂。


    聞樂也很無辜。她隻是一時氣悶,趁著夜色溜出家門去海邊散步,被一個浪頭卷進海裏,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沒想到自己真的召喚出了海神的祭司薩迦,和堅決否認自己是海神、卻因為自己掌握著的玄妙力量不得不承認這一點的聞樂,兩人磕磕絆絆地被捆綁在了一起,終於在聞樂穿越的第十個西加年徹底統一了各自為政的七片海域。


    聞樂是西加大陸唯一留存於世的真神,她的神格不容置疑。多虧了海民對海神的信仰,統一海國所用的時間比聞樂想象地要短。而薩迦在這十年裏飛速成長,從跟她講一句話都要臉紅的少年,出落成了一個笑容溫和卻說一不二的海國大祭司。


    按理說,這些年下來他們應該是夥伴、是朋友。聞樂是這麽看待他的。但薩迦對待聞樂的態度始終像是祭司對待他信奉的神明,虔誠、恭敬、迷信——


    聞樂找到了據說是“時間與縫隙之神”的遺物,成功跳轉迴了自己的世界。她發現地球和西加大陸的時間流速並不相同,在西加經曆了十年,地球不過是過了十個鍾頭。


    但在她迴到地球之後,兩個世界的時間流速似乎就此持平了。


    至少她久違地度過了三天地球上的生活,薩迦也在海神殿等候了她三天傳訊。


    “這就是您在家鄉的居所?”薩迦打量著聞樂臥室的環境,微微皺起眉頭,“它甚至比不上海神殿關押深淵來者的地牢。”


    聞樂:“……這些細枝末節就不要計較了。”


    真當她睡慣了神殿的高床軟枕之後一點反應都沒有嗎?她熬了兩天,在第三天淩晨才勉勉強強睡著——幸虧以她的體質睡眠不再是必需品,不然猝死都有可能。


    “置疑冕下的決定是我的失職。”青年認真地說著,眉眼間當真蒙上了淡淡的羞愧,“隻要冕下平安無事,薩迦絕無異議。”


    聞樂:“說了很多次了,薩迦,你不用為了這種小事道歉。”


    薩迦露出一個笑容:“您的寬宏可不是我僭越的理由。”


    “吾神,您這樣會把我縱容壞的。”


    聞樂豪邁地擺手:“整個海國找不出比你更自律的人了。”


    主要是他信仰比金堅,聞樂說什麽他都覺得好。


    薩迦:“感謝冕下的稱讚。隻是,請冕下處理完那邊的事情盡快迴來一趟,海國有一些要緊的公務,在下不敢獨自決斷。”


    聞樂:“……”她臉上微笑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


    海神生平最不願意做的事:批公文。


    聞樂也是在統一海國之後才發現事情的不對。海國七片海域,原來各自都有執政者甚至皇室。但是自她上位、以強硬的手段把整個海國聯合起來之後,這些原本的統治階級在海民心中的地位都大大削弱——


    比起人旨,他們當然更期待、更願意相信神的旨意。在發現海神在這方麵比他們想象的更加寬容也願意管事之後,大大小小的事都被寫成公文送到海神殿來複批了。


    在西加大陸,信仰就意味著勢力。海神統一七海之後,海國的確迎來了百年裏最強勁的崛起,聞樂開了這個頭就不能輕易放棄,直到她找到合適的繼任者。


    “薩迦。”嚴正威嚴的海神端正了麵容,說,“在我不在這幾天,海國就交給你了。我相信,即使沒有我,你也能把事情處理得很好。”


    “神不能長久地統治人,人應該經過反思、繁衍出屬於自己的意誌。”


    “不要讓我覺得插手海國的發展是個錯誤。”


    神明需要信仰嗎?不需要。否則他們就不會拋下西加大陸的信徒前往傳說中的“淨土”了。所以聞樂沒了信仰也不會死。


    她無意強行扭轉海國宗教信仰的運行狀態,但她不能讓這麽一個富饒的國家被神的絕對意誌左右。即使那個神是她自己也不行。


    薩迦似乎想通了聞樂的用意,深懷著感佩再次行禮,那雙眼睛卻始終注視著聞樂,直到它不得不隨著俯身的動作遊移。


    “遵命,我的賽西大人。”


    海神的神號是“賽恩”——在長達千百年的祭祀中,海民都默認海神是一位男性。但是聞樂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切。征戰四方時,聞樂有時讓薩迦喊她名字,但又無法將自己的名字翻譯成通用語,於是薩迦給她起了個名字,“塞西”,寓意“海中珍珠”。


    此刻,薩迦心中懷著柔軟的忐忑,輕聲喚出這個隻存在於他們之間的名字,在收到海神愉悅的道別之後,唇角終於忍不住爬上一絲笑意——足以融化西加極北之地、利斯山脈千年不化的寒冰。


    ……


    掐斷靈光,珍珠吊墜又恢複了溫潤低調的模樣,靜靜地躺在了她的手中。


    “哢塔”,房間的門被推開,一張細紋遍布的蠟黃的中年女性的臉出現在聞樂眼前。她眼角浮腫,眉角低垂,還沒開口,就撲麵而來一股虛弱和愁苦感。


    她是聞樂的母親——現在是養母,潘雪珍。


    “樂樂……”潘雪珍小心翼翼躲在半掩的門後,努力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柔和喜悅一些,“媽媽買了你最愛吃的螃蟹。晚上媽媽煮給你吃,好不好?”


    “謝謝。”聞樂臉上真實的情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淺淡了下來,她唇邊帶著一絲微笑,走到房門前,若無其事地將房門打開,說,“螃蟹這種東西您處理不好,還是交給我吧。”


    “樂樂……”聞樂與她擦肩而過,沒走幾步,潘雪珍帶著哀求和急切的聲音透過昏暗的光線傳了過來。


    “你就再也不肯喊我一聲媽媽了?就因為你不是我親生的?”


    聞樂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不是您親生的,我沒傻到十六歲才剛剛認識到這個事實。”聞樂平靜地說,“但您想讓我喊你媽媽——您還是先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麽吧。”


    說著她拐了個彎,往大門口走過去。潘雪珍追了出來,她腿腳還是有些跌跌撞撞,但聞樂已經打定主意不再關注這些。她沒有迴頭,對跟在自己身後的養母說:


    “我出去一趟。這黑燈瞎火的,您就不要跟出來了。”


    “桌子上的塑料袋裏有兩千塊錢。您別省著用,該吃什麽吃什麽,該買什麽藥買什麽藥。”


    這錢是向安嫻硬塞給她的。聞樂的確缺錢,不想落個挾恩圖報的嫌疑,也就爽快收下了。她以後的日子當然也不會缺錢花——下一趟海,或者迴一趟神殿,就什麽都有了。


    潘雪珍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哪兒來的錢?”


    “這您就不用操心了,反正來路正當。”聞樂頓了頓,說,“先說好,除非出了什麽大事,每個月隻有兩千塊錢。你即使是把錢都填給潘朋義,我也沒什麽好說的,我也不再管您究竟活不活得下去了。但除此之外,我一分錢都不會再給您。”


    “即使您沒錢買藥被折騰的死去活來,即使您沒錢買飯天天喝白菜湯,我聞樂也不會再眨一下眼睛。”


    “要不要告訴他有這筆錢,您自己看著辦。”


    說完,聞樂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打開門走了出去。


    ……


    聞樂從小在浦屏縣長大。明明臨著大海,她卻時不時覺得這座祥和安寧的小鎮有些逼仄。


    她的母親叫做潘雪珍。據說聞樂的父親原本是做海產生意的,夫妻倆過得雖然不富足,但是也很溫馨。直到溫和寡言的父親去世,潘雪珍精神恍惚,早產生下聞樂,卻就此弄垮了身體。


    ……這是潘雪珍的說法。但是聞樂不傻。她明白,故事裏也許確實有個孩子,但那個孩子八成沒有活下來。


    自聞樂記事起,她就和身體虛弱的潘雪珍相依為命。憑著父親存留下來的家底,孤兒寡母的日子緊巴,但也勉強過得下去。


    直到潘雪珍的哥哥潘朋義搬迴了浦屏。


    潘朋義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因為賭博差點進去,他的妻子承受不住他的屢教不改,收拾細軟逃了,離婚鬧了幾次才辦下來。潘朋義帶著獨子迴到了浦屏,辦了個燒烤攤。但舊習難改,他又迷上了賭博,三天兩頭有人鬧上門來催債。


    他還不起債,就被人砸攤子,於是跑來潘雪珍這裏借錢。他本以為潘雪珍也借不出多少錢,沒想到她信了潘朋義許諾會改邪歸正的鬼話,出了一大筆錢,把他的賭債一次性平了。


    潘朋義就此纏上了潘雪珍。潘雪珍也拒絕過,甚至聞樂拿著電話報警過,但是潘朋義一旦收起怒吼和脅迫的模樣,殷勤備至地給潘雪珍倒個水,再聲淚俱下地訴說自己一個光棍帶著兒子有多費錢、多不容易、壓力有多大——潘雪珍就會掘地三尺把聞樂藏起來的錢找出來,補貼給潘朋義。


    潘朋義也許真的是吃過虧了,賭起來有了分寸,賭債三兩天來一筆,但都不是大錢。潘雪珍即使掏得肉痛,卻也心甘情願。


    其實她們家的收支早就該失去平衡了。是聞樂這兩年想盡辦法賺錢,不論是學校的獎學金還是幫鄰居街坊做些零活得到的薪酬她都不放過,勉勉強強維持住了潘雪珍的藥物治療。


    但這一切,已經有了終點。


    第3章 (修文!!沒有更新!!)


    聞樂從家門裏出來,融入熙熙攘攘的夜色,開始愁該住在哪裏。


    她百密一疏。錢她身上還有一些,但是她沒有身份證,連小旅館都不敢長久地收留一個未成年。


    百般無奈之下,她掏出自己厚重的手機,瀏覽了一遍電話簿,驚喜地發現了一個名字:周綿綿。


    周綿綿初中和她是一個班的,長相圓潤可愛,兩人關係很親密。重點是她爸媽每年總有一段時間忙得飛起,甚至不會迴家住,家裏隻有周綿綿和保姆阿姨,是個再合適不過的投奔對象。


    果然,周綿綿接受了她的投奔,並且在電話裏熱情地邀請她和自己一起住到地老天荒。


    周綿綿的家在浦屏的小別墅區,家家獨門獨戶,算是浦屏有錢人的聚集地。聞樂剛按響他們家的門鈴,穿著粉色睡衣的周綿綿就兔子似的竄了出來,興奮的笑喊聲在安靜空曠的夜裏傳得老遠。


    聞樂:“……你是土撥鼠嗎,叫的那麽大聲。”


    周綿綿:“抱歉抱歉,但我實在太興奮了——這可是你第一次到我家住!”


    何止。平時她放心不下潘雪珍一個人在家裏過夜,幾乎哪裏都沒去過。


    周綿綿看聞樂臉色不是很好,還以為她是累了,拉著她的手把她迎進客廳,對著和顏悅色的保姆阿姨說:“阿姨,幫忙下碗海鮮麵吧,我同學還沒吃飯呢。”


    阿姨笑著答應了。她早就見過聞樂,覺得她人長的好看,成績好,性格又乖巧——要是讓她知道聞樂今天是甩了錢摔了門離家出走的,還不知道會多吃驚。


    周綿綿的粉色公主床很大,完全躺得下兩個人。周綿綿打開衣櫃給聞樂挑了一套藍色的睡裙,卻見聞樂渾身卸了勁似的躺在了床上,拿手遮住了眼睛。


    周綿綿蹭到她身邊:“你怎麽啦?”


    聞樂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周綿綿大概知道一些聞樂家裏的情況,但是聞樂真的采用了這麽直接和激烈的處理方式,她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你覺得你媽能醒悟過來嗎?”她有些擔憂地說。


    “她雖然過得幸苦,但沒有被潘朋義逼到絕境過。”聞樂閉著眼睛,說道,“我從前就是顧忌太多。現在想想,一直這麽窩囊下去也改變不了什麽。指望潘雪珍主動改變,還不如指望天降一道神雷把潘朋義劈死幹脆。”


    海神,全稱海洋與風暴之神。聞樂覺得自己沒有直接把潘朋義那個混蛋直接卷進海裏喂魚已經很寬容了。


    周綿綿:“……說得也是。現在連你都走了,潘阿姨應該能明白過來誰才是對她好的那個人的。”


    聞樂:“我可隻期望她別傻到把那些額外的收入暴露給潘朋義才好。要不然……”


    要不然?要不然她能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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