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說:買的。老漢說:不是老百姓種你吃啥?竹子說:反正不吃你種的!老漢唾了竹子一口。忽然有人喊:書記來了!書記來了!竹子擦臉上的濃痰,眉毛上的痰擦不淨,看見果然是書記來了。

    書記是穿著西服走了過來,他的身後是派出所長和五個民警,但書記的手向著他們往下按了按,所長和民警站住不動了,書記單獨走過來,他走得不著急。現場所有的人瞬間裏安靜了。書記說:幹啥哩,幹啥哩,怎麽迴事?好像他什麽都不知道,是路過這裏了才來問的。村民一下子聲浪又起,擁過來七嘴八舌給書記說事,白仁寶橫在書記和村民之間,大聲說:要打書記嗎,看誰敢動一指頭!書記說:白主任,不要攔,要相信群眾,群眾有什麽問題就給我說。慢慢說,一個一個說。就有三個人出來給書記說,第一個話說不清楚,第二個又說,又說得結結巴巴,第三個就說:我來說!書記說:你是不是叫田雙倉?田雙倉被馬副鎮長和兩個幹事扼在不遠的一棵樹下,田雙倉聽見了書記說他的名,就叫道:我是田雙倉!書記這才看清了蹲著的田雙倉,田雙倉是個麻臉。書記說:站起來說!田雙倉說:站起來褲子就溜了!書記說:你說!田雙倉就說了他如何製止鏟豆禾苗,但製止不了,村裏人才起了吼聲,而鎮長他們如何打罵群眾,竟然給他撒胡椒麵,扭他胳膊,還抽了他的褲帶反綁了他的雙手。書記說:有這事?田雙倉就站起來,雙手果然綁在背後,褲子便溜下來,裏麵沒穿褲衩,他又蹲下了。書記說:怎麽把人家綁了?解開,解開!侯幹事去解,田雙倉卻說:讓鎮長解,他下令綁我,他解!鎮長臉色不好看。書記說:侯幹事解!侯幹事重新解,田雙倉說:有本事你綁呀,你解啥哩?!侯幹事在解的時候故意把褲帶又勒緊了一下,田雙倉又在喊:書記,書記!書記已經不再現了,在給村民喊話: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政府就要為人民群眾謀利益,這裏邊有全局利益和局部利益,少不了會有這樣那樣的不同意見。但是,群眾的各種意見我們都要認真聽取,符合全局利益的我們要堅持,得給群眾講明道理,不符合全局利益的我們要反對,得給群眾消除誤解。今天這事讓我碰上,我可以作主,也就決定兩條給大家宣布:一、這地還得占,這路還得修,原則大事上不允許誰阻攔和破壞,否則就依法懲處,絕不含糊和手軟,在這一點上沒有絲毫的通融和改變,也不可能通融和改變!二、鑒於豆禾苗長這麽高了,毀了也可惜,我可以給大工廠那邊談,先建橋,等豆禾成熟收割了再築路。書記宣布完了,問:大家還有什麽意見?村民們

    都沒吭聲。書記說:沒什麽意見了,那施工隊就撤,大家就散。施工隊就把鏟車掉頭開走了,村民有的散了,但田雙倉還坐在地上,說他胳膊疼。書記就高聲給遠處的派出所長喊:田雙倉胳膊疼,你們把他扶送迴去揉揉。說完轉身先離開,西服扣子解開了,張著風,像是兩扇翅膀。而田雙倉忽地站起來,說:我胳膊想斷呀,讓所長揉?!離開地走了。

    這個中午,鎮政府夥房特意做了一大鍋燴菜,裏邊有肉片子,有烙豆腐,還有排骨和丸子。鎮長的臉一直苦愁著,書記便拍拍他的肩說:你給大家講,這頓飯全部免費,慰勞大家!給鎮長碗裏多夾了三片肉。

    竹子端了碗不動筷子,帶燈問:咋不吃?竹子說:唾我一臉,我想著就惡心了。帶燈忍不住笑,翟幹事偏要說那老漢的痰稠得很,唾竹子的額顱,從眉毛上往下吊線兒。說得竹子放下碗,他倒把碗裏肉片子夾走了,又給帶燈說:美女你今天很勇敢!帶燈說:他們圍攻鎮長,你們都不動麽。翟幹事低聲說:如果惹下事了,領導說你千萬得扛住,說是你個人行為一時衝動,就把咱犧牲了。帶燈說:我不怕麽,我和群眾關係好,不會把我怎樣。你們當然不敢上去了,平日裏卻害怕著挨磚哩!

    鎮黨政辦發出通知

    又到了每年黨建工作檢查時間,鎮黨政辦發出通知。

    各村寨幹部,各包幹幹部:黨建村寨檢查組於本月十二日到櫻鎮,為了迎接這次檢查,各村寨務必做好以下幾點。一、村寨支部整潔活動室,掛好黨員活動室牌子。沒有活動室的或活動室做它用的,立即新建和恢複,藍漆門窗,白石灰刷牆,屋頂上插黨旗。二、中堂上必須貼上黨徽,不能有灰塵絮子和蜘蛛網。會桌上擺放整理好的檔案資料,硬皮裝訂,寫清名稱,貼上編號。也可以置一大茶壺,若幹茶碗,以示經常有學習活動。三、各村寨包幹幹部和村支書不得外出,座機有人守,手機不能關,保持通信暢通。四、各村寨提前組織黨員進行檢查教育,對隨時隨地被檢查時做好可能問及的問題的準備。一旦發現檢查組入村,及時向鎮黨政辦報告。五、活動室內和村寨顯眼的牆上要有黨建標語。新的標語是:加強黨的自身建設,鞏固黨的執政地位,強化爭先意識,提高服務效能,推行村務公開,擴大基層民主,全麵提高黨員綜合素質,切實發揮黨員表率作用。

    給元天亮的信

    這幾天總是厭煩,自己想把自己的皮囊像土坷垃一樣被摔碎在石上。我的心像狡黠的狐一樣,無可奈何地蹲在山頭

    貪婪地吮吸朝陽曙光霞紅,然而太陽起來就慌張逃遁。狐狸的皮毛讓生活人群中的庸陋者在陽光下炫富耀貴,而狐狸是那樣地無存身之地,異類殺之而後快再取它的皮毛,是自己害的自己嗎?

    我總愛和你說話說呀說呀把我都掉球了。你不會煩鎮幹部吧,我也自覺涼氣。但現實又是咱們交流的重要部分啊。我午後再收一包材料,包括鎮黨政辦的各種工作文件郵給你。

    我是不想讓某種生活方式成為生存慣性的,因為我要能隨時地跳出來。但是我對你想念情感總如岩下的泉一樣,滴滴點點很快汪出一潭,舀去又來,無有止境。每次我都依依惜別地覺得為自己覓到了出路,誰知道每次還是恍恍惚惚如困獸八麵突圍。我昨天早上想象咱們在山後有個石屋草房,然後在梁峁上搭火取暖,烤柿子紅薯吃。住處越簡陋擁有的越繁華嗎,心放下越多和天才能越親近嗎,樹木貪婪的葉子罩住私心的果子,樹就進不了雲天,而你是我的雲天。曾經夢見你和我走在梯田畔沿上,我拿個印章,印章沒有刻,還是個章坯子,你手裏邊給我寫行小字。至今想我從來沒有過印章的概念和用途呀,然而這夢裏的事實讓我知道了我還有印章是你給我造就的。我的命運像有一頂黃絡傘行運也許別人看不見。

    夢和現實總是天壤之別,像我和你的情感越來越親近而腳步應該越來越背離。我是萬萬不能也不會走進你的生活,而冥冥之中也許狐在山的深處龍在水的深處,我們都在雲的深處就雲蒸霞蔚亦苦亦樂地思念。

    覺得我想畫畫了,也應該畫畫了,因為總想和你說話是說不完的話,也就是寫不完的話,但如果像你一樣我也刁空去寫作,那我難以勝任。寫作要有傷感,要憂鬱,有苦味,而我好像沒有,我總是像蜜蜂一樣見花就是甜蜜,雖然有時也感慨也苦惱也無奈,一頭的霧水,可還是像啃甘蔗一樣嚼嚼仍是甜的。所以我想畫畫而且自信能畫得好。我沒有丁點畫技,畫並不完全在於筆墨而在於宣泄和想象,我的畫肯定是理想縹緲柔軟好看愉心悅意的,實際上不是浪漫是你我的現實表達。我總是心裏有好多話給你說又說不盡,如同啞巴手語不完全表達我的心,我的畫畫你不會笑話吧。

    行賄

    帶燈去毛林家一趟,擔心著毛林家苞穀地裏施了肥沒有,苞穀根上壅了土沒有。幸好毛林的媳婦和女兒勤快,又雇了楊二貓,責任田裏的莊稼還都可以。毛林臉色寡白,跪在地頭拔草,招唿二貓把水罐子提來給帶燈喝。二貓在地的那頭鋤地壅土,地沿上放著一個舊收

    音機開大音量,播的是秦腔戲,聽見喊聲跑了來,眯眼睛給帶燈笑。帶燈說:還聽戲呀,會享受!二貓說:聽著幹活不累麽。他光著膀子,胳膊上被苞穀葉子劃出一道道紅印,又汗津津的,帶燈說:疼不疼?二貓說:疼倒可以,火辣辣地燒。帶燈說:你咋又在這?二貓說:我山裏就那點地,兩下就幹完了,沒事在鎮街晃,毛林讓幫他,我就幫了。又加了一句:王後生也忙他地裏活,沒異樣。帶燈也不指望他監視王後生了,因為王後生煽火張膏藥上訪的事,事後二貓丁點兒都不知道,連毛林也不知道。帶燈說:他一天給你多少錢?二貓說:沒錢。帶燈說:沒錢你能幹活?二貓說:我飯量大,每頓多吃兩個饃就不虧了。帶燈悄聲說:不是吧,是看中人家女兒啦?二貓臉彤紅,偷看毛林的女兒一眼,沒想毛林女兒正抬了頭往這邊看,二貓立即掉過臉,說:天咋這熱的,你喝水啊!

    帶燈並沒有幫毛林幹活,看見了二貓想起了東岔溝村的十三個婦女,不知她們的病吃了藥好些沒,秋莊稼又怎麽樣?就轉身去廣仁堂見陳大夫,謀算著又要去東岔溝村的時候,再帶些什麽中藥。

    帶燈從毛林家地裏往西走了一裏,在河岸的轉彎處,竟然就看見了陳大夫,陳大夫在幫張膏藥兒媳鋤地哩。但是,陳大夫明明也看見了她,卻把草帽往下拉拉,提著鋤往彎地那頭去。帶燈問張膏藥兒媳:請陳大夫鋤地了?張膏藥兒媳說:他肯幫人。帶燈說:他要真肯幫你,應該讓你去廣仁堂當個下手。張膏藥兒媳說:那使不得,人家掙錢不容易,我去分人家錢?給了帶燈一小把子芫荽,是她在苞穀行裏套種的,芫荽沒切碎,味道就重得嗆鼻子。帶燈收了芫荽,高聲喊:陳大夫!陳大夫始終在耳朵聾,沒迴應也沒過來。帶燈笑了笑,迴到鎮政府。

    竹子見帶燈拿迴來了芫荽,喜歡地說:你咋知道今天我突然想吃芫荽?!帶燈說:送領導的。竹子說:也學會巴結了?帶燈說:該巴結還得巴結麽。就拿了芫荽去了書記辦公室,鎮長也在。

    書記說:哦,帶燈給我送芫荽了?!鎮長說:你小氣呀帶燈,你給書記要拿就拿張畫麽,拿一把子芫荽!書記說:這就好,禮輕人意重,何況這是帶燈送的!帶燈說:還不是我送的,是東岔溝村那十三個婦女拿給我,要我一定送書記炒了夾饃吃。書記說:有群眾牽掛這多好。帶燈說:她們給我說,矽肺病鑒定的事有沒有著落,我說不急麽,總會解決的。書記說:那事還沒解決?鎮長說:我給有關部門打了招唿,都口頭應稱得好,就是沒結果,這一段日子事情忙亂

    ,也沒再催問。帶燈說:再遲遲沒結果,王後生又去煽風點火,我擔心她們集體上訪。書記說:一定要防止集體上訪,尤其在黨建工作檢查期間。就對鎮長說:大工廠的基建總算擺順了,下來還得抓抓這事,你以櫻鎮黨政名義起草個報告給縣委,我也簽上名,你再到縣上專門跑跑。

    過後,鎮長給帶燈說:你行,拿一把子爛芫荽就把事辦了!帶燈說:我可不是故意將你呀,把事情說嚴重些,書記才重視。鎮長說:可你這在犧牲我麽。帶燈說:這不是在犧牲,在利用。利用別人和讓別人利用著,這事才能辦成也各自才有價值麽。這次又得勞苦你往縣上跑了。鎮長說:反正擦屁股的事都是我。帶燈說:我給一張畫,分文不取,你到縣上了還可以跑跑你個人的事麽。

    帶燈真的把一張重彩牡丹圖給了鎮長。

    六月十八日這天

    但是,鎮長去了一趟縣城,帶迴來的消息是疾控中心答應給做鑒定,卻因該中心近期中層幹部調整,需要往後緩,讓櫻鎮等候通知。帶燈發牢騷這是什麽單位呀,幹部調整就可以耽誤工作,那一天三餐他們能少吃一頓嗎?情緒不高,所以當書記通知她參加縣年度婦女工作會議,她開口就說她不去。書記說:一定得去,還得給你個任務把個人先進和鎮先進給我弄迴來!帶燈隻好去了,去的時候聽馬副鎮長主意,拿了十五斤上等紅薯粉條,櫻鎮老君河村的紅薯粉條在全縣有名。

    帶燈以前參加過婦女工作會,辦會的負責人也認識,就把十五斤紅薯粉條給了人家。六月十八日開會,會期一天,上午聽領導報告,下午領獎,果然就弄到了兩塊獎狀。會一完,帶燈沒打算迴櫻鎮,剛在賓館開了房間要住上一夜洗個澡的,白仁寶給她打電話,說賈有富失控了,可能在縣上上訪,要她在縣城尋找,一旦找到立即通知他,他派人派車往迴接。帶燈一下子生氣了,哢地關了手機,還把手機扔到了床上去。但扔過了,又拾起來開了機,電話再響起來,白仁寶說:鎮政府之所以給大家配了手機,就是保障二十四小時聯係暢通,你為什麽關機?帶燈說:我是來開會的,也安寧不了!白仁寶說:就是因為你在縣上,才讓你尋找的。

    帶燈說:我不找!白仁寶說:我指揮不動你嗎,這是書記讓我給你打電話的!帶燈說:賈有富不可能上訪,就是上訪他也不可能到縣上去,咱要麽疲遝得像老牛皮,要麽就見風就是雨,別自己嚇自己了!白仁寶說:中午書記因別的事給縣法院一個熟人打電話,那熟人說了賈有富去了法院,法院認為

    當初村鎮處理意見沒蓋章無效,賈有富迴去蓋了章,法院又認為在調解期不應當加章,賈有富就在法院又哭又鬧,被法院人拉出了門。書記聽了以後感到事情嚴重,賈有富可能要上訪,才讓你在縣城尋找的。帶燈說:賈有富去了法院那就屬於法院管的事了,與上訪無關,不存在失控不失控,即便他失控了,就一定是要上訪嗎?白仁寶說:萬一上訪了呢?書記說了,誰都可以失控,鎮西街村的上訪者不能失控,因為鎮東街村是市組織部對口扶貧村。萬一賈有富去上訪了,書記怎麽給縣組織部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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