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白毛狗在叫,而大門口許老漢正拿一根棍打一隻黑狗,罵著:滾,滾,鎮政府的狗是你找的嗎?!帶燈抓起窗台上誰洗的一隻鞋就向白毛狗砸去,白毛狗先還是看著帶燈,等到鞋砸到腦門上了,吱溜一聲跑到院牆角去。鎮長從書記辦公室出來,攆上帶燈說:我已經應稱慢慢想辦法,你去給書記反映是啥意思,是我對群眾沒感情還是我工作無所作為?帶燈也生氣了,說:我是告你黑狀嗎,是挑撥你和書記矛盾嗎?不管別人怎麽說我,你該清楚我是什麽人吧,我哪一件事不是維護你的權威,不是支持著你的工作?鎮長口氣就軟了,說:可你沒個大局觀,做事也缺少哪件事急哪件事緩的意識。帶燈說:你說慢慢想辦法,慢慢到啥時候,我也好給病人迴個話,讓他們有個盼頭。鎮長說:我知道我是啥時生的,我哪裏知道我啥時死?!

    帶燈迴到綜治辦,竹子趴在桌子上寫什麽,以為又記日記了,卻是白仁寶讓她抄寫一份材料,就說:辦公室的事你幫著抄什麽?放下放下,咱轉溝去!竹子當然高興去轉溝,又不好迴絕白仁寶,帶燈便拿了材料出來,對著在院子裏的白仁寶說:辦公室的活以後甭找竹子!把材料放在了地上。

    霧氣騰騰沒看見牛

    轉溝轉到鎮街西北的那條溝裏,傍晚時分,太陽像燃燒的火炭跟著帶燈和竹子從溝道咕嚕咕嚕往坡上去。坡上站著放牛的人,夾著棍子,孤零零立在那解懷捉虱。帶燈問牛呢?那人說在坡上。坡上起了霧,霧氣騰騰沒看見牛。

    有個鬼名字叫日弄

    吃過晚飯,元黑眼提了酒來請書記鎮長喝,開了兩瓶喝到一瓶半,元黑眼正誇說他協助搬遷的功勞哩,書記接了個電話,當下臉黑下來,問元黑眼怎麽處理張膏藥兒子墳上樹的?元黑眼匯報了處理過程,說:我把他擺平了!書記罵道:你擺平了個屁,讓你去擦屁股,你倒是自己的稀屎屙一河灘?!元黑眼傻了眼,說:書記,你喝得高了些。書記說:不喝了,喝慫哩!把元黑眼轟了出去。

    元黑眼一走,鎮長說:有啥事啦?書記說:你認不認得張膏藥?鎮長說:燒成灰也認得。書記說:這人會不會上訪?鎮長說:他是為他兒子的賠償費和兒媳整天鬧,倒沒上訪的毛病。書記說:他要上訪了呢?鎮長說:他上訪啦?他鬼迷心竅啦?!書記說:這鬼名字叫日弄!

    書記告訴鎮長,剛才是王後生給他打的電話,王後生說他和張膏藥現在已到縣城,櫻鎮黨政領導在建大工廠過程中重用惡人,強行搬遷,魚肉百姓,中飽

    私囊,將張膏藥兒子墳上的樹全部毀掉,不付一分錢,還打傷張膏藥,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要連夜到縣委縣政府上訪呀。鎮長聽著,一下子頭皮都麻了,破口大罵王後生就是隻蒼蠅,哪兒雞蛋有縫他就在哪兒叮!又罵張膏藥腦子進水了,和誰不能待,偏要和王後生混一起?!書記說:坐下坐下,別聲音那麽大!你靜一靜,越是來了大事越要靜。鎮長就坐下了,說:我靜一靜。唿哧唿哧出氣。卻又說:這事我來處理,你放心去睡吧,還能讓狗日的得逞那沒世事啦?!就拉閉了書記房間門,出來喊帶燈,喊了帶燈又喊竹子。而帶燈和竹子都沒在。

    尋找張膏藥

    帶燈和竹子迴來得很晚,一進鎮政府大院,鎮長就把帶燈拉住,說:咋才迴來?帶燈說:去玩了。鎮長說:油鍋都溢成啥了還去玩?帶燈說:油鍋溢了有領導麽。鎮長說:我這人可不記仇呀。你倆得趕緊去辦一件事情。帶燈說:趕啥緊呀,咱慢慢來麽。鎮長說:白天的事我都忘了,你咋還記著?帶燈說:現在是下班時間了,如果是公事,你不要給我布置工作;如果是私事,我沒空給你幹。鎮長說:你不幹了我求著你幹。帶燈說:求著我也不幹哩。鎮長說:再求著你幹。帶燈說:哪兒有你這種領導?!

    鎮長把事情原委說給了帶燈竹子,這事當然屬於綜治辦的事,帶燈和竹子也就沒了再推脫的理由,說:咋黴成這樣了?睡覺也睡不成!便去發動摩托。鎮長卻喊司機,讓帶燈竹子坐小車去,小車快。但司機卻要上廁所,半天不出來,鎮長又罵:你屙井繩呀?!司機出來說:便秘半個月了,得用開塞露麽。

    車一路唿嘯著往縣城開,已經開出十五裏路上,帶燈突然問竹子:你說張膏藥真的就上訪啦?竹子說:王後生煽火他麽。帶燈說:他多刁的人,能聽王後生煽火?竹子說:他也是利用王後生麽。帶燈說:他一有事就來尋咱們的,這迴就直接上了縣?竹子說:王後生打電話說他們就在縣城呀。帶燈說:王後生啥時上縣給咱打過電話,這次偏打電話?我感覺不對,他們可能隻是威脅,壓根兒就沒去縣上,或許還在張膏藥家。於是,說:迴,迴。司機掉了車頭,又返迴櫻鎮。

    鎮長是不停地來電話,問找到沒有,帶燈說:還沒到縣城哩。鎮長說:咋還沒到?過了一會兒又來電話,問找到沒有?帶燈說沒有。鎮長說到車站內外找,到縣委大門口找,到縣政府大門口找,到人大、政協、信訪辦找,還有歌舞廳,小飯館,小旅店。帶燈說知道知道。鎮長說你還躁呀?!帶燈說:就一雙腿,跑

    那麽多地方能不躁?鎮長說這一次比上次王隨風的問題還嚴重,王隨風是老問題了,這次是關乎大工廠的事,找不到人,你們也就不要在綜治辦幹了。帶燈說:我們不幹了,你也別當鎮長了!鎮長又軟下來,說:姐,好姐哩!帶燈氣得把手機關了。

    到了石橋後村,停下車,三人就去張膏藥家,張膏藥家的窗子是黑的。帶燈心裏緊了一下,以為自己判斷錯了,便伸手去拽門口牆上的木牌子。木牌子寫著祖傳膏藥,專治燒傷,沒被拽下來。竹子就趴在門縫往裏瞅,突然說:你看你看!帶燈看了,裏邊似乎有點光亮,就拿腳踢門,裏邊的光亮卻沒了,這就證明人在屋裏,越發踢,喊:張膏藥,膏藥!帶燈說:就說是來買膏藥的。竹子再喊:膏藥叔,叔哪,油鍋燙了人啦,要買藥!果然過了一會兒,張膏藥來開門,才問:買藥?五元錢一張啊!帶燈一下子撞門進去,倒把張膏藥撞倒在地。帶燈說:電燈繩兒呢,拉燈!張膏藥說:我沒安電燈。帶燈說:點煤油燈!自己把打火機點著。張膏藥說:啥事三更半夜私闖民宅!帶燈說:啥事你明白。王後生,王後生你出來!裏屋一陣響,王後生沒出來,撐燈進去了,王後生就坐在炕上,炕上放著一張炕桌,桌上一盞煤油燈。帶燈把煤油燈一點著,司機先衝了過去按住王後生就打。再打王後生不下炕,頭發扯下來了一撮仍是不下來,殺了豬似的喊:政府滅絕人呀,啊救命!張膏藥家是獨莊子,但夜裏叫喊聲慘人,司機用手捂嘴,王後生咬住司機的手指,司機又一拳打得王後生仰八叉倒在了地上。

    帶燈點著一根紙煙靠著裏屋門吃,竟然吐出個煙圈晃晃悠悠在空裏飄,她平日想吐個煙圈從來沒有吐成過。她說:不打啦,他不去鎮政府也行,反正離天明還早,他們在這兒,咱也在這兒。並對竹子說:你去鎮街敲誰家的鋪麵買些酒,我想喝酒啦,如果有燒雞,再買上燒雞,公家給咱報銷哩。竹子竟真的去買酒買燒雞了,好長時間才買來,帶燈、竹子和司機就當著王後生張膏藥的麵吃喝起來。

    王後生和張膏藥先還是不理不睬,閉上眼睛在那兒坐,後來張膏藥就偷眼看,說:帶燈主任,咱能不能談判?帶燈說:竹子你喜歡吃雞腿還是雞翅?竹子說:我愛吃雞冠。帶燈說:雞冠味重,你說什麽,談判?竹子,他說要談判?竹子說:他有啥資格和政府談判?你嚐嚐這雞爪吧。帶燈和竹子又吃雞爪子,吃得雙手都是油。張膏藥說:我是說我給你們談談。帶燈說:噢,行麽,你想談啥,你談吧。張膏藥說:這,這……帶燈說:這什麽呀,舌頭不好使喚?吃

    啥補啥,給你個雞舌頭?把雞頭掰開,抽出舌頭給了張膏藥。張膏藥一下子就咽了,說:你們嫌雞頭沒肉了,不要扔,給我。帶燈說:給你。卻隻給了半個雞頭。張膏藥說:不讓我去上訪也行,但得給我說……王後生就搶了話頭,說:那八棵柏樹不該屬於村集體而歸於張膏藥。帶燈說:我沒問你,你上訪你的我不管,我隻問張膏藥。王後生說:我是陪張膏藥上訪的。張膏藥說:他是陪我,是我的代表,他說什麽就是我說什麽。帶燈說:行麽,八棵柏樹不該給你張膏藥的就違犯個原則給了你張膏藥吧。王後生說:一棵樹三十元,八棵樹二百四十元。帶燈說:給二百四十元。王後生說:墳上二十棵樹要歸張膏藥十棵,一棵三十元,十棵三百元。帶燈說:三百元。王後生說:我們雖然還在櫻鎮,但我們已準備要上縣的,遲早都要上縣的,那去縣上坐車每人十元,兩人二十元,迴來也二十元。帶燈說:你不說在縣上,我也要說是在縣上找到你們的,去縣上給二十元,但被我們尋迴來了就坐著我們的車子,車錢我們也不收了。王後生說:在縣城當然得吃飯,吃了二十元包子。帶燈說:哼哼,還有啥?王後生說:還買了一包紙煙,好紙煙,十八元。帶燈說:張膏藥不吃紙煙。王後生說:我吃的。帶燈說:你吃我不管。王後生說:你不管也行,張膏藥給我買的紙煙。張膏藥說:這要算哩,十八元。王後生說:總共多少錢了?帶燈說:五百八十八元,算六百元。王後生說:元黑眼打傷了張膏藥,藥費最少也二百元。司機二話不說就打我們,張膏藥額顱青了,我後腦勺疼,是皮肉疼,這醫藥費咋算?司機卻啪地在張膏藥額顱上打了一拳,說:剛才我沒打張膏藥,現在補了。帶燈製止了司機,說:一人十元,行了吧。王後生說:精神損失費呢?受汙辱費呢?帶燈說:是不是你得了糖尿病也給錢?張膏藥這頭上沒毛了也給錢?你再胡攪蠻纏,我就叫派出所人來,一分錢也甭想要了!張膏藥說:那好,那好,我沒啥要求了。帶燈說:你要挾成功了麽。張膏藥說:我不是要挾,我是靠政府麽。帶燈說:我現在就給錢,你們立馬寫再不上訪的保證書。王後生就從身上掏了筆紙趴在炕桌上寫,帶燈翻遍口袋,隻有五百元,竹子和司機也在身上翻,湊夠了一千元。一手交錢一手交保證書。一切辦妥了,張膏藥說他去廁所,王後生說他也去,廁所在房後邊,司機就跟著。

    過了一會兒,張膏藥出來,王後生也出來,兩人好像才吵過,卻嘴噘臉吊著。張膏藥小步跑到帶燈麵前,低聲說:王後生向我要錢哩,說給他分一半。帶燈說:該他的給他,咋能

    給他一半錢?張膏藥說:要不是他,你們不會給我這些錢的,他說給他一半,至少也要三分之一。帶燈說:你給了?張膏藥說:我給了他一百五十元,他不行,還是要,我答應給他十張膏藥。他要再纏我,你要幫我說話。

    六點半帶燈和竹子一到鎮政府,鎮長竟然也沒睡,還等著。聽匯報說:沒等王後生張膏藥上訪就從縣城找迴來處理了,鎮長喉嚨裏嘎啷響了一聲,說:我就知道你們能辦事,也辦得了事!

    鞭炮在屋簷上響

    第二天中午,張膏藥來到鎮政府大院要找書記和鎮長,書記和鎮長在辦公室研究事,白仁寶趕緊跑出來,說:錢已經給了你,你也寫了再不上訪的保證書,你還要幹什麽?!張膏藥說:我來謝呀,給政府放一串鞭炮!

    張膏藥果然在院子裏放鞭炮,還大聲說:政府好,政府好,我的問題解決了!他提著鞭炮轉著圈兒放,放著放著炮仗皮崩了手,就忽地一扔,鞭炮扔在了屋簷上,煙霧和炮仗皮罩了屋簷下劉秀珍的房間門窗,劉秀珍呀呀地叫。書記和鎮長也從辦公室出來了,站在台階上笑。鎮長說:帶燈呢,竹子呢,喊她們出來!

    帶燈和竹子在房間裏還睡著,睡得太沉,院子裏再響動都沒醒。

    給元天亮的信

    像樹一樣吧,無論內心怎樣的生機和活力,表麵總是暗淡和低沉。樹中的水分在心中循環反複不停地輪迴,那是別人看不見的而我能看到的生命線。樹根在地下貪婪地尋找和汲取水流於體內急切而幸福地運行,然後變成氣變成雲,天上就有白雲彩霞又成為樹的追求和向往。現在樹心發成千般葉子,葉子全蔫得耷拉了,隻為迎接雨的到來。

    正是近晚,我突然喜歡了近晚的山風,哪個季節哪個早晨或午後的風也沒有它持續和耐煩,能撫慰暢想。晚風有太多的話語說給葉子,太多的交代留給樹木,太多的無奈留給夜晚。

    幾天沒有給你說話了而覺得竟然沒法張嘴。想說說昨天在坡上滑了個屁股蹲兒把褲子絆個口子,想說吃了架嫩五味子把嘴吃爛了,想說山雞中的小母雞其實很精神很風采,想說其實我總是想著你沒有忘。我想說也許我不發信擾你是最好的對你。我想說我現在覺得整天在山上跑在地上跑像頭獸我有點自卑。

    想要什麽就是缺少什麽吧,這十多天怎麽睡前醒後就想幾遍豬蹄兒雞翅和炸臭豆腐片兒。但不能吃,我有些胖了。就像人的思想意念裏很想要什麽常常又要不得,隻能疲疲地空想象。人實在是一

    株有思想的蘆葦,但我想當野蘆葦,野蘆葦心是實的而且蘆花更經風。

    風把一枚羽毛吹拂到了我的頭頂,誰的羽毛呢,是黃鸝的是白眉子的還是鸛的,在斜陽的餘暉裏靈光閃動。我突然覺得你能畫畫嗎,你應該會畫畫,那你就畫一幅畫吧:遠處的山頭一隻小鳥在歡快啄著草籽,邊上寫個歸;山地上坐一村婦,在微笑著相思,身邊的青蔥開著百合,邊上寫個愛。

    讀了一本雜誌,上麵說到佛不問三句話:不問自己在哪裏,不問什麽時間,無關乎生死。我的心突然覺得我是進了你廟裏的尼姑。有這個想法我很是高興和安然,同時也釋然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帶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賈平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賈平凹並收藏帶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