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嫌貴可以不吃麽。患癲癇的人越來越多,如果家裏出一個這樣的病人,全家老少就甭想安寧,不吃他的藥又怎麽行呢?大家便笑著說什麽時候把陳大夫灌醉,讓他交出藥方,或派人就藏在他家,偷看他怎麽配藥丸。陳大夫從此不喝酒,家裏也不曾留人過夜,每次配藥丸就先在桌前床後查看了,再關上店門。

    帶燈從口袋取出藥方來,說是她開的,治虛火,讓陳大夫把把關。陳大夫說:好著呀。帶燈說:去東頭藥鋪抓藥,他們說白附子和半夏是反的。陳大夫說:要提人參黃芪的勁隻能用白附子,沒了半夏你咳嗽去!在我這兒抓藥嗎?帶燈說:還是去東頭藥鋪吧,那是縣藥材公司辦的。陳大夫說:那不一定比我的好。

    竹子急急從後門外繞過房子進來,給帶燈耳語。竹子說:我看誰都不敢相信。帶燈說:咋說這話?竹子說:咱一心幫毛林哩,毛林其實也是是非人。陳大夫和你熟成了這樣,他也哄你,王後生剛才從後門出去走了。帶燈就拿眼睛瞪陳大夫,厲聲說:剛才是王後生在你這兒你不開門?陳大夫說:這有啥哩?帶燈說:你清楚不清楚他是什麽人,你和他在混?!陳大夫說:他是我的病人呀,糖尿病重得腳都爛了,我不能不給他治呀。帶燈說:那你關什麽門,為什麽又讓他從後門走了?陳大夫說:我怕別人看見誤會麽。帶燈說:啊你還知道影響呀!陳大夫倒不生氣,說他有新做的豆腐乳,給你們裝一罐子去。帶燈拉了竹子就走,頭都沒迴。

    給元天亮的信

    春咕咕咕……叫得好聽,像去年被丟失的鳥聲,有古銅色的味道,如椿樹上遺留的傷感的椿花角串串的響動。不覺的暖風掀著村沿兒的廢塑料紙報著風向。破敗的跡象遮不住春的撩人。現在我坐在坡上有整群的蠅蠓飛舞,望著山腳下一疙瘩一疙瘩的農舍和對麵高低濃淡錯落有致的山頭,我就感覺到我是一輩子在這山裏了。山禁錮我的人,也禁錮我的心,心卻太能遊走。剛才聽啄木鳥聲時左眼長時間地跳,掐個草葉兒貼上還是跳,我就想是不是這兩天沒給你發信?啄木鳥在遠處的樹上啄洞,把眼睛閉上去聽,說這是月夜裏的敲門呢還是馬蹄從石徑而來?後來就認定是敲木魚最妥帖,那麽,誰在敲呢,敲得這麽耐心!我撥你的電話想讓你聽,但我想你畢竟是忙人而我又怕你不接了使我飽受打擊,所以電話隻響了兩下趕緊關掉。我不知道我是否能為你做點啥,一手握自信,一手握自卑,兩個手拍打著想念你。

    昨晚上聽辦公室主任和竹子又在討論著你的書,我靜靜地聽

    著是一種享受,我喜歡有人經常談及你。竹子說你的書裏絮絮叨叨,我也覺得。我又覺得那尊佛也是一個表情的和各色人等絮叨,用心用腹,或者是聽如蟻眾生的絮叨而用眼用耳。絮叨什麽呢?我們常見有些病人自言自語傾出心中的恐懼、道理和幻想,因為人生實在是太難了。上天給了人歸宿卻又給了迷途,多少人能有定力不惑心智有尊嚴地走來?所以人的心智需要清理培育堅固引導的過程。你該是人間的大佛吧。我不大喜歡對一本書做太僵硬的分析,或拿固有的框式去套而定優劣,比如你手持尺子怎麽能稱出它的重量呢!他們和作者就像砍柴人和做飯人的關係,做飯需要軟柴和硬柴,而老婆婆去拾一籮筐苞穀茬子都能做飯。我總想我是個很智慧的老婆婆多好,腦勺挽個發髻穿著幹淨布衣拾柴擔水,人多了不嫌多,人少了不寂寞,經營家園拂塵掃地。院裏落幾隻枯葉,屋裏放一杯茶水,正午了你推門進來,咱們相視如太陽展眉。傍晚你依火坐在小屋,吊罐裏的蘑菇湯咕咕嘟嘟講述著這一天的故事,而你從指間和唇間飄出的香煙是我長夜的食味。

    看有人在山梁上砍伐樹木,斧子已經落下去了,響聲才啪地跳起來。人砍伐樹木而猛獸又吃人,誰得到長久的永生了呢?反倒是我坐著的石頭踩著的蒲草得到再生。不是說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嗎?但我不想啊親愛的我不想啊。我堅信這深山內的狐狸、羚羊、麝鹿等等精靈的消失不全是因為獵人,是因為它們知道人世欲望泛濫人心褪色令它們覺得不值得堅守苦寒、寂寥等候,然後抽身而去。我又是似人似馬地混入人間尋覓命中的你。

    竹子的日記

    晚飯前,帶燈親自把藥方送藥鋪了,竹子開始寫日記。竹子是堅持寫日記的,今天除了記錄了東岔溝村了解的情況外,又記下對一些上訪人的印象。

    王後生,六十一二歲,白發白臉白紙一樣。糖尿病人。嘴唇總粘個紙煙過濾嘴,不影響說話,能粘一天。其實他沒有錢買紙煙吸,總拿個材料邊走邊看。見誰都客氣賣好,人卻都避著他。據說打麻將他一輸手就抖,滿頭出汗。別人說你沒吃飯呀,他說吃了一碗熬南瓜豆角,就暈過去了。暈過去就得喂一顆糖,他口袋裏長年裝幾顆糖。

    張正民,七十歲。紅光聲朗,經常穿有民政字樣的大衣,到處高八度說理,嘴角總有兩疙瘩白沫。

    馬彩存,又胖又矮,跑起來像鴨子。但凡見到我們鎮政府的人異常驚喜,又是拉手又是拍肩,好像親得是娃她姨。但她的問題就是解決不完,屁大的事

    都尋政府,政府好像是為她辦的。誰若煩她,她卻見誰就下跪。

    郭雲三十出頭,她丈夫來反映問題是一說二罵,躁得吃了炸藥,她卻給我們不笑不打招唿。有一口白牙,她不刷牙卻牙白,這不可思議,笑起來迷人。我們不給她笑臉。她臉好看但身材惡劣,腿短,感覺走路腳後跟能碰著屁股。

    陳雙峰總是說幾句就有淚。陳水泉是陳雙峰的堂弟,來替他仗義,說認識縣上、市上某某大官,大官給他發過紙煙,我們知道他在胡吹,不怕他去搬人壓我們,所以不理他。他就當我們麵要給大官打電話,說:你們信不信?但電話沒打通,他說:領導正開會哩。李海魚總要吃米皮,好像米皮是世上最好的食品,曾跑進書記辦公室鬧,我拉她出來,她說她腳碰傷了,要揉揉,揉腳時卻兔子一樣又往鎮長辦公室跑,我再去拉,拉住了,她說:不跑就不跑了,你得給我五元錢。給了她五元錢,她才到鎮街吃米皮。男同誌拉她,她說摸她……

    王富萍做姑娘時當過幾年民辦教師,來上訪還滿口名詞。豹峪村老村長過世,我們去吊唁,王富萍是老村長的外侄女,也跪在靈堂哭。她哭:我堅強勇敢勤勞忠誠的舅啊……抑揚頓挫,如唱戲一般。突然看見了我們,立即說:帶燈主任,政府,政府!拉住我們又訴她的冤枉。

    劉貴田,光棍,五十四歲,冬夏穿襖都不係扣子,襟一掖,拴根草繩,他說一根草繩抵住一件襖哩。他沒有完整的褲子,不是襠爛著就是褲腿開了縫,以為他來上訪故意這樣,我還說:你應該在臉上抹些鍋底灰,就更可憐了!後得知確實貧窮,他家為責任田轉包的事也真的受了委屈,我們幫他解決了問題,又救濟了兩件上衣,一條褲子。褲子是西褲,前邊有開口,他怕一邊穿容易爛,前後換了穿。但把開口穿到後麵,來鎮政府坐不下也不蹲,靠住牆,說:政府裏還有好人。

    給藥鋪人發火

    馬副鎮長的老婆每年有幾次要來鎮政府大院住幾天,她很會伺候馬副鎮長,和大院裏的職工也熟了。這迴帶了小孫女,還帶了自己在鄉下炒好的蠶蛹,就喊著帶燈和竹子去吃。竹子愛吃蠶蛹,吃得嘴角往下流油,帶燈卻嫌太油,不吃蠶蛹了卻要咬那小孫女的胖胳膊,舌齒是輕輕地含著肉,渾身卻誇張地在用力,恨不得真要吃進肚裏。馬副鎮長老婆就說:帶燈主任你的娃娃多大啦?帶燈說:我沒娃娃。馬副鎮長老婆說:你沒有娃娃?年紀不小了,咋能不要個娃娃?!你是懷不上嗎?嬸給你個偏方,靈驗得很,我這孫女就是三年沒懷上,吃

    了幾服藥就一下子有了!帶燈說:我還想耍幾年了再說。馬副鎮長老婆說:還再耍幾年?人是在啥時候就得幹啥事的,不敢再耽擱了。你婆婆她也不急?!馬副鎮長就說:你給娃娃梳頭去!把小孫女塞給了老婆,帶燈有些不自在,卻還說:娃娃這拳頭多軟和,握著了像握棉花蛋,越握越小。馬副鎮長老婆就給孫女梳頭,一邊往頭發上唾唾沫一邊梳,就發現了頭發裏有了虱蟣子,取了藥粉抹,孫女不情願,殺豬般地叫。馬副鎮長老婆說:你不抹,虱子把你咬死去!馬副鎮長說:要抹到裏屋去抹。竹子悄聲給帶燈說:頭發裏也有虱子嗎?!也不再吃蠶蛹。門外有人喊:帶燈主任,帶燈主任!帶燈說:哦,送藥的來了。趁勢出來,竹子也跟著出來。

    藥鋪的經理送來了藥,收了款,還說了一陣帶燈長得好看的話,又關心地問竹子的婚姻,說她已打聽過了竹子還沒結婚,她就謀劃著怎樣能嫁到櫻鎮來。竹子說:嫁到櫻鎮讓虱咬呀?!經理說:咱物色個富裕家,衣服多,常換洗,哪有多少虱子!竹子說:那你物色個啥樣的?經理說:東街村元家老五不錯,帶燈主任有摩托,人家元老五也騎摩托。帶燈說:去去去,你再尋不下人啦,尋個半截子?!

    經理一走,兩個人咯咯咯笑了半天。帶燈說:元家兄弟,四個人高馬大的,老五咋就那麽矮?竹子說:矮是矮,那家夥手腳利索,兇起來像狗一樣,眼睛都是紅的。她怎麽能想到把他物色給我,我就恁差嗎?自個拿了鏡子照,說:長得蠻不錯麽,如果再白一點,就是個小帶燈麽!帶燈卻突然罵了一聲:這他媽的!

    帶燈罵了粗話,倒把竹子嚇了一跳。原來帶燈解開了藥包,發現藥中沒有人參,頓時生氣。帶燈說:我常到藥鋪去的,見麵看得眼珠子都花,她竟然欺詐我?!

    當即和竹子去了中藥鋪,那經理還在結賬,劈裏啪啦撥算盤,見帶燈進來神情異樣,說:哎呀,帶燈主任你咋啦?帶燈把藥包往櫃台一攤,說:你看看,是我不認識紅人參還是你壓根兒就沒給抓?!經理看了藥,說:對著哩呀!帶燈說:對個屁,紅人參呢,參呢?!經理說:帶燈主任,現在的季節紅人參以切成片好。從櫃台下取來紅人參讓帶燈看,再把藥包裏的紅人參片剔出來讓帶燈看。帶燈不言語了,停了半會兒,說:這就好,我也不想失去你這個人。

    把藥重新包好,直接還去郵局寄了。迴來的路上,竹子說:呀,你剛才兇得很!帶燈說:是急躁了。我兇起來樣子可怕?竹子說:可怕。帶燈說:那你沒見過我溫柔。竹子說:對

    我姐夫溫柔?帶燈說:不讓你提他,你偏提他!竹子說:那對誰,莫非還有人?帶燈卻狠狠地盯著竹子。竹子其實最害怕帶燈這樣盯她,趕緊說:姐,啊姐。帶燈說:叫主任!

    李存存的婆婆喝了剩下的那服中藥

    楊二貓來給帶燈匯報:他是每天坐在門口往河對岸的路上看的,但他沒有看到王後生去東岔溝。沒有看到王後生去東岔溝村,他害怕沒完成任務,還到鎮街的老街去問王後生,王後生說他最近病了。王後生病了沒有去東岔溝村,因此這不是他的錯。楊二貓匯報完了,就交給了帶燈一張照片。帶燈說:不是你的錯。卻看著照片說:這怎麽用,像個逃犯似的。楊二貓說:照相的說我底版不好。要再照就得掏兩次錢。帶燈就領了楊二貓去找馬四。

    馬四是鎮中街村馬平川的兒子,馬平川當年去市裏拾荒,投奔的市南郊的本縣幫。拾荒了三個月,掙了四千多元,卻被一塊兒拾荒的牛傳魁偷了個淨光,討飯迴來後不久就病死了。馬平川死時擔心就是馬四,這馬四比他還老實,人又柔弱,細胳膊細腿的,誰要欺負,都會捏小雞似的能捏死。但馬四人靈醒,喜歡照相,就在鎮街上開了個照相館。說是照相館,實際上就是在米線店門口擺了個桌子,為人照張相,收個小零錢罷了。帶燈和二貓再去找,那桌子卻收了,米線店的人說馬四的老姨病了,被李存存喊去背老姨上衛生院了。帶燈和李存存是老夥計,帶燈還是第一次聽說馬四把李存存的婆婆叫老姨兒,帶燈說:哦,這鎮街上的人拐彎抹角的咋都沾親帶故?

    李存存的婆婆今年是七十多歲的人,前不久帶燈在鎮街上碰著,老婆婆拉住她,讓她到她的姐姐家去主持個公道。帶燈問:你還有個姐姐?老婆婆說:就是馬連翹的婆婆。馬連翹的婆婆跟著她的大兒子過活,生了病,大兒子兩口卻不給治療。帶燈去了,發現馬連翹的婆婆是後脖上長了個東西,人高燒著已經幾天不吃不喝了。帶燈責問為什麽不給老人看醫生,那大兒媳說:這不用去花錢了。帶燈說:不給看醫生這不是等著讓人死嗎?大兒媳說:誰到最後不是有個病才死的,都不得病,那人咋死呀?!帶燈非常生氣,硬逼著大兒媳去衛生院叫醫生,醫生來檢查了說是癤子化膿了,打幾天消炎針就能好的。果然打了五天針人好了。而現在,李存存婆婆的姐姐病好了,李存存的婆婆卻病倒了,帶燈順腳就去衛生院要看看她。

    帶燈剛到衛生院,李存存瞧見了就先迎出來。帶燈問老人啥病?李存存把帶燈拉到一旁,說:咱說低點,她耳朵靈哩,

    甭讓聽到。原來給馬連翹的婆婆治好病後,李存存迴來自己就病了,頭疼惡心,去廣仁堂抓了三服中藥,熬的喝了兩服,病基本好了,就沒再喝第三服。她婆婆看到還剩了一服,扔了可惜,自己就把中藥熬著喝了,沒想上吐下瀉,氣又堵得出不來,差點送了命。帶燈聽了,又氣又笑,說:她以為這是剩飯剩菜呀?!李存存又說:說低點。老人一輩子細法慣了,見不得什麽東西糟蹋麽。你進去,啥話都不提,問候問候就是。帶燈就進了病房,說:阿姨,生病啦?老婆婆說:著涼啦,後跑哩。帶燈說:吃些藥歇幾天就沒事了。老婆婆說:不吃藥,藥有三分毒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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