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的一個緩衝帶,其實也就是給幹澀的社會塗抹點潤滑劑吧。帶燈給竹子講著,竹子就叫起來,說:啊你還能做領導報告麽?!帶燈倒笑了,說:領導的報告是多排比句的,我說排比句了嗎?竹子說:沒來綜治辦還真不了解綜治辦,可綜治辦簡直成了醜惡問題的集中營,咱整天和這些人打交道,那不煩死了?!帶燈說:後悔到我這兒來了?竹子說:我衝著你來的麽。帶燈說:人都是吃五穀要生六病的,沒有醫院了不等於人就沒病,有了醫院,那麽多人來看病,也不能說是醫院導致了人病的。竹子給帶燈點頭,末了卻又好奇地問帶燈:釘鞋的老往人腳上瞅,馬副鎮長抓計劃生育,他是看任何婦女都要看肚子大了沒有,而你在綜治辦這麽久了,倒沒慣下些怪毛病?竹子的話竟然讓帶燈怔住了,她半天沒有吭聲,後來就自言自語起來,說:是嗎?精神病院的醫生幹久了或許也就成精神病了吧。

    這一天是三月初三。三月初三裏白毛狗卻被割掉了大尾巴。

    白毛狗

    已經是很久的日子裏,櫻鎮上總會有一些母狗在鎮政府的大門外叫,它們叫白毛狗。白毛狗那時還一身雜毛,但體格健壯,尤其那條尾巴又粗又長,乍起來就像棍一樣豎在屁股上。一聽見眾母狗叫它,它就跑出去,然後要找那個叫木鈴的人。

    木鈴是瘋子,但這瘋子從不打人,隻是少瞌睡,白天黑夜地跑,說鎮街上有鬼的,爬高上低,轉彎抹角要尋鬼。鎮街的人都不理瘋子,白毛狗卻喜歡跟他熱鬧,白毛狗一跟著瘋子了,所有的母狗們也都跟著瘋子熱鬧。

    白毛狗當然顯得囂張,它隻要一出去,肯定就有幾個母狗隨從,追雞攆貓,到處狂吠,也時常和母狗連蛋。所有的母狗都要和白毛狗連蛋,那些公狗們便恨著白毛狗,公狗的主人們也恨著白毛狗,白毛狗便常常遭打。

    三月初三這天,白毛狗一早就出去了,等它迴來的時候,渾身是血,那條大尾巴沒了。

    南北二山的狗因為要在梢樹林子裏捕獵,獵人們就割掉了它們的尾巴,但白毛狗在鎮街上,它不捕獵,它的大尾巴被割掉了,一定是什麽人故意要懲罰它。是誰在懲罰著鎮政府的白毛狗呢?白仁寶就很憤怒,叫罵著這是誰幹的,敢向鎮政府發泄不滿和挑釁,一定要查一查。而同時倒氣惱白毛狗,罵它流氓,活該受罪,又罵它窩囊,給鎮政府丟了人,就把白毛狗吊起來打。

    白仁寶把白毛狗打得半死了,帶燈和竹子知道了這事,忙去救白毛狗。白毛狗就扔在院

    牆角。可是白毛狗在院牆角扔過了一個時辰,它竟然又活了,馬副鎮長說狗是土命,隻要沾著土,在土氣裏就又能活的。帶燈和竹子把白毛狗抱迴了綜治辦,用南瓜瓤子敷傷,傷口慢慢愈合,結了一塊大疤。

    從此,白毛狗不大瘋張了,帶燈和竹子出門時要帶著它,它就跟著,帶燈竹子不帶它了,它就待在鎮政府大院裏。別的母狗還在大門外叫它,連木鈴也站到那裏了,它還是不肯出去,但聲粗起來,常常動著嘴齜齜牙。如果要吼叫,就吼叫如雷。

    中部星空

    給元天亮的信

    我覺得你是我的表哥或是我的鄰居,因為我在家族裏輩分較低,應稱你叔。但你是有出息的男人,有靈性的男人,是我的愛戴我的夢想。我是那麽渺小甚至不如小貓小狗可以碰到你的腳。我是怕你的也是恨我自己。當知道你要離開鎮街走時,我也像更多人一樣憂傷。想來想去我想一直在你要經過的路上走就能碰到你。終於見了遠遠的你,心中驚喜又無措。那天下雨。我怦怦的心跳比腳步聲都大。到你身邊我把傘嚴嚴地罩了自己,想你能看見我的羞澀。然而你走了甚至連正常的招唿都沒有。我惱自己罩得太嚴了。從此我多了點受傷的感覺,走路總好低著頭。這樣也好,我撿到過小刀鉛筆。我總盼望能撿個水筆,將來有一天給你寫信。我能寫信了,卻知道了你在城市落下腳,有家有室,我也像春夏秋冬一樣有了生活。但是在熱烈之後又是無盡的寂寥,我從未間斷地想念你如同唿吸。坐到你當年也曾犁過的凹地,屁股是實在和甜蜜,而眼睛裏卻一片空洞和茫然。我看著小鳥,想本來和你一起飛的,因了我的貪玩你飛走。我看著那穴地裏的槐花開放,濃甜鬱芳。蜜蜂發恨地吮吸想吞去一個春季,花卉顯然忍受蜂刺的蜇噬,但蜂兒能帶去到奢華的天地。我去離村較遠的那塊地裏總會用手帕包個饃,我想你幹活歇息時要吃的,而總是我吃。有一天我靈機一動想必那隻鳥是你來吃饃的,我就留一小塊兒用樹葉墊著。

    我覺得我原本應該經營好櫻鎮等你迴來的。我在山坡上已綠成風,我把空氣淨成了水,然而你再沒迴來。在鎮街尋找你當年的足跡,使我竟然迷失了巷道,吸了一肚子你的氣息。又看你的書而你說曆史上多少詩家騷客寫下了無數的秦嶺篇章卻少提到櫻鎮,那麽我也得怨你如何的墨水把家鄉連底漂進你心裏怎麽就沒有一投瞥愛你如我的女人?我把這連年的情思用一個石子包了投向你是泄憤的,但你看了看我了,還是生生的有情男人還是澀澀的鄰家子弟還是實實愛

    著我們的親人。

    你讚譽我的短信,並說給你了許多啟發和想象,這讓我高興,可也覺得不能再說了,好比吃蘋果後臉光了是方方麵麵的因素,不能給臉叫蘋果。蘋果被能光臉的人吃是圓滿,蘋果不幸被豬吃了叫它光去?!

    沒有節奏的聲音不是語言

    平日的鎮街還安寧著,一到三六九日,逢著趕集,南北二山通往鎮街的路上就全是人,這些路大的有五條,屬於鄉道,而聯係了這一個村和那一個村的,或者一個村的人家也散居著,從溝底到塄畔,更全是那些毛毛土路。土路似乎不是生自山上,是無數的繩索在牽著所有的山頭。趕集的人要麽掮著木頭,要麽背著裝滿各種山貨的竹簍,全低著頭,留意著路麵上的石頭、樹根、荊棘,以及蜂蝶蟻蟲和黃羊狐狸留下的蹄印。偶爾抬起頭了,抬了頭就要看天。天上還有著星,半夜裏的風吹走了雲並沒有吹走星,星使他們知道天在頭上。現在鷹在高飛,很瘦的身子和很長的翅膀,飛起來是一條直線,就疑心那起起落落的是些棍子。

    差不多都看到盆地裏的鎮街了,所有的人都興奮起來,站在這條土路上給那條土路上的人唿喊,但他們相互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在手舞足蹈地說話,傳過來卻是嗡嗡一團。什麽是語言呢,有節奏的聲音才是語言吧。風沒有節奏,它是風;風吹亂了人的唿喊,唿喊沒有了節奏也就不是語言。他們隻好招一招手,從坡坡梁梁、溝溝岔岔的土路上進了鎮街。風還在刮著,所有在風裏的東西,比如樹和草,比如煙囪和石碾,以及屋簷下的掛籠,伸出了院牆豁口的掃帚和晾在掃帚上的尿布片子,都在沒節奏地響,他們聽不懂。

    集市上

    其實,當集市熱鬧的時候,街麵上人們都在說話,但說了些什麽,坐在老王家餄餎店裏了,帶燈和竹子也是什麽都聽不懂,也聽不清。這就是市聲,帶燈說:市聲如潮,洶湧而至。竹子說:市聲如塵,甚囂塵上。周圍人都側目看著,覺得不可思議,這麽個小店裏,破桌子舊凳子,她們怎麽能坐得住,還端了黑瓷粗碗吃餄餎呢?竹子說:姐,人都看哩!帶燈說:哦,咱不說成語了。老王餄餎店裏的餄餎不是泡的幹餄餎,而在滾水鍋上架了餄餎床子現壓,現煮。她們每人要了一碗,帶燈卻又讓竹子到斜對麵樊家鹵鍋子再端一盤肉去。鹵鍋子肉算是櫻鎮上最好的吃貨,而樊家的鹵肉鍋子又是做得最好。竹子把一盤肉端了過來,也招惹了一隻遊狗。曹老八的媳婦盆盆臉,卻是兩片薄嘴,在自家的雜貨鋪裏說:瞧人家的生活,吃了餄餎

    還吃鹵鍋子!帶燈和竹子先還是把鹵肉片兒夾起來,閃活閃活的,張嘴放在舌根,怕弄淺了口紅,後來大口吃喝,嘴唇往下流油,麵前坐著的遊狗一眼眼瞅著,說:沒骨頭!

    吃畢了,掏出小鏡子再補唇膏,鏡子裏能看到元家的肉鋪子和薛家的肉鋪子,都把架子支到門前。元黑眼在用刀分一頭豬,嘩啦剖開肚子了,先把一撮油條放到嘴裏吸溜咽了,然後挖心取胃,摘肝掏腸。他的動作利索,圍觀的多,提貨的少。而豆腐攤子前卻擁擠不堪,當場要吃的,買上一塊,放在盤裏,刀子左一下右一下地劃出方格,澆上辣子醋水。有筷子的拿了筷子夾著吃;沒筷子了,立在那裏嘴吞了吃。要買得多的,還要帶迴家去,大都是提了豆子來換,誰就被擠著了,豆子撒了一地。上街口停了幾輛三輪車,也是被人圍了,你不知道這些趕集人啥時來的,但永遠能看到他們提東拿西地在車上占著座兒要迴家。聽說他們四點前就從小溝湧向大溝的路上,乘三輪車來鎮街,然後迴去又要走到天黑。三輪車主是等到車把手上都坐上了人,車後廂裏一個插著一個連腿也伸出來了,這才迴轉。這種三輪車經常發生車翻事故,冬天裏翻過一次,車後退十米才跳下兩個人,別的人都是因為腿擠得抽不出來。三輪車已經開走了,還有人提著硬紙禮盒在攆,盒子上印著花好月圓的圖案,這一定是讓兒子去未來丈人家的。但他沒有攆上,提了禮盒又到下街口搭另外的三輪車,經過餄餎店門口了,還在說:你是來拉人呀還是去逛山呀?!被從鞋攤子前過來的人擠了一下,擠了和被擠了都沒發火,不滿地看上一眼,又都笑笑。這些人都背個袋子或提個籃子,急忙運動,在賣蘋果的那兒給小孩挑揀著蘋果,挑揀了卻並不買,轉身買了換季的衣服,還買包鹽。小孩仍要蘋果,就買了一個青皮蘿卜,他們說蘿卜比蘋果好吃。

    集市在太陽端的時候,上下街人流夯實,帶燈和竹子就樂此不疲地轉悠。她們看著賣粉條人在虔誠地解說自己的粉條好,是坡地裏的紅薯做的,品種不同,顏色不同,她們看著架子車上賣大白菜的說上一集是一角五一斤被哄搶了,迴去老婆說轟搶了好呀,所以這一集又來了還賣一角五,下一集還想來的但大白菜沒有了。她們看見有人在偷著背走了還沒有過秤付款的貨,賣主就罵:太陽油盆子一樣在頭上照著你也敢偷?偷迴去吃藥呀!帶燈嫌他粗口難聽,就幫著給照看著。後來,集市要漸漸地散,柴禾市上那些還沒賣成的人,說:便宜了,給一半價你拉走吧。她們說:我們是鎮政府的,個人沒開小灶。那人說:那大灶不也燒柴

    禾嗎?三分之一的價給你們了,總不能再讓我又背迴去。她們看著那人的嘴唇幹裂發白,隻好掏錢買了,讓自個背到鎮政府去,說:去了討口水喝!她們看見一個老漢又在叫賣自己的笤帚好,是葦茅綁的,結實耐用,賣得就剩下這六七把了。她們就問:一個笤帚幾元錢?迴答三元錢。她們說:才三元錢呀,劃不來呀!迴答不攤本麽。她們說:工夫不是本嗎?迴答倒有些不耐煩了,說:山裏人麽,工夫算什麽本?!到了天色將晚,鎮街的各岔路口上有了許多女人扯著孩子來接外出打工搭車迴來的丈夫,丈夫抱了孩子,女人背了被卷,高興地跑往快要收場的鋪攤上一起選衣服。她們當然也生氣過,那些老婆子一直謊說是某個嶺上的,原來從縣城發的雞蛋充本地的土雞蛋賺了對半錢。有人在找老婆子們退雞蛋錢,而帶燈她們也在頭一天裏買了這些人的雞蛋讓鎮長送了人。竹子說咱找老婆子爭較去!帶燈忍了,沒有爭較。那些外地來的也是賣衣服的小販,看見了她們,以為是鎮街上的住戶,就硬塞一塊小糕點或一個粽子。她們肯定不要,那些人也就不敢硬塞,說:櫻鎮上還有這麽稀的女子!

    小販是縣東南的下河人,下河人說稀是罕見,也就是漂亮。竹子知道了這個詞,就對帶燈說:你是稀女子!帶燈說:弱女子!

    螢火蟲的新定義

    帶燈說她是弱女子,過了三天,竹子卻給了帶燈一個紙條,紙條上寫著:螢火蟲雖外表弱小無害,可它卻是個食肉動物。它的獵物通常是蝸牛。它在吃蝸牛前,將細得像頭發一樣的小彎鉤插入蝸牛身上,三番五次地給獵物按摩,既巧妙又惡毒。螢火蟲雌的沒有翅膀,不會飛,一直保持幼蟲的卑俗形態,可它和雄螢一樣,一直點著尾腹部那盞燈。

    帶燈說:這是你從字典上查的?竹子說:看到一本書,外國人說的。帶燈說:你寫給我啥意思,是說我惡毒呢還是說我卑俗?竹子嘿嘿地笑。帶燈說:那你先跟我卑俗一次去。

    王中茂家過事

    帶燈說卑俗一次,是讓竹子跟她到王中茂家吃席去。

    鎮中街的王中茂和黑鷹窩村的海量是表親,原本都不來往的,但王中茂知道了海量和帶燈後房婆婆的關係後,老來和帶燈套近乎。一次,換布見了她,說:主任,你親戚的事我給辦了。帶燈說:我哪有親戚?換布說:王中茂不是你家親戚嗎?他蓋房買鋼材,說是你讓他來的,我給了成本價。帶燈有些生氣,但王中茂已經買了鋼材,她也就說:哦,你是鎮上的富戶,能幫就幫麽。王中茂有

    個女兒,和北流水溝的馬高堂兒子訂了婚,王中茂卻要馬家兒子入贅,而且還要人家改姓,姓沒有改成,便立了合約,以後所生的孩子都必須姓王。他對馬家兒子苛刻,但凡馬家兒子一去,他就說:還是吃了飯來的?馬家兒子肚子再饑也隻能說吃過了。

    他又說:還是不吃紙煙?馬家兒子就說不吃紙煙。他再說:還是放下禮就走?馬家兒子也便放下禮起身走了。帶燈煩這個王中茂,但王中茂經常為自己的事也為別人的事來找帶燈,帶燈還得接待他,給他麵子,竹子卻就躁了,一見到他就從大院裏往出攆。帶燈也勸過竹子不要這樣,畢竟是個小人物麽。竹子說:小人物也不該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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