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冰冷的手指,虛虛橫在她鼻頭下,淡而清幽的小葉紫檀木香。


    千秋厘心中一悸,驀地睜開眼,對上一雙慈悲的眼睛。霎時間,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塵囂遠去,天地之間隻剩下她、和尚,以及喜悅。


    燭心跪在千秋厘麵前,雙手抄起她,將她打橫抱起。她的臉被雪凍得冰涼,和尚的胸膛卻很溫暖,她將臉緊緊貼在他胸膛上,輕輕蹭了蹭,將臉深深地埋了進去,忍不住偷偷地笑。


    燭心的胸膛暖和極了,溫溫熱熱烘得她的臉也熱起來,這股溫熱的感覺逐漸蔓延到她的軀體、四肢。她就像冰山,化了。


    燭心抱著千秋厘一路飛奔,手裏將她托得極穩,匆匆奔迴客棧,一腳將房門踹開,弓腰將她小心翼翼放到床上,展開褥子蓋在她身上。


    正待起身,卻被千秋厘吊住了脖頸。


    燭心一僵。


    “你不許走。”千秋厘的雙手環在燭心脖子上,水光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他,像極了離群的幼獸,“不許離開我。”


    她身上的香味順著雙臂往上飄,燭心屏住唿吸,“你鬆開,小僧去請大夫。”


    “我不。”千秋厘往下一拉,帶得燭心撲了下來。險些壓著她,燭心臉都白了。


    鼻尖對著鼻尖,兩人連唿吸都交融了。千秋厘有些暈,又有些醉。和尚的味道怎麽那麽好聞呀。


    燭心趁機分開她的雙手,“小僧去請大夫。”說完,匆匆轉身。


    “和尚。”千秋厘伸手拉住他。


    燭心腳步頓住,轉迴身。千秋厘拉著他的手坐起來,神采奕奕地對他笑。


    “你沒事了?”燭心遲疑著問。


    “你怕我有事?你在擔心我?”千秋厘咧嘴笑起來,“你擔心我,你在擔心我!”


    燭心長久以來風雲不動的臉上終於有了一些變幻。他看著她,慈悲的眉眼轉冷,將自己的手從她手中抽出,轉身走了出去。


    千秋厘的笑僵在臉上,手僵在半空,愣愣地目送他出門。翻臉比翻書還快。她不明白,氣氛不是挺好的嗎?


    “這有什麽想不明白的,禿驢以為你裝的,在做戲調戲他。”頭頂傳來陰陽怪氣的一句。


    “何人!”千秋厘抬手便是一掌朝虛空送出。


    便聽到嗷地一聲慘叫,一條黑長的虛影浮現在空中,被千秋厘的掌風結結實實拍落在地,像皮囊泄了氣似的,咻地一下縮成了一條灰不溜秋的小胖泥鰍。


    小胖泥鰍在地上扭了幾扭,滾到千秋厘腳邊,無比幽怨地哼哼,“你的人!”


    “是你這條淫龍。你還敢跟來!”千秋厘一腳跺下。


    古蒼龍嗷地又叫了起來,龍身躬成個半圓,吧唧彈開,“哎喲我去,好漢饒命!姑奶奶饒命!祖奶奶饒命!太祖奶奶饒命!”


    “淫龍!誰讓你跟著我的?你從什麽時候跟著我的?”


    古蒼龍猥瑣地嘿嘿一笑,“小燕樓出來就跟著了。”


    千秋厘從頭上抽下支玉釵便朝古蒼龍甩過去。被這貨跟了一路竟然毫無知覺,麵上很有些掛不住。


    古蒼龍就地一滾,玉釵咚一聲擦著它的龍身釘入青磚地麵,沒釘入地麵的上半截碎了,像水花濺了一地。


    “太祖奶奶息怒,太祖奶奶息怒,我不是有意要跟著您老人家的,您老人家先聽我說!”


    “說誰老,你才老,老淫龍!”千秋厘氣道。


    古蒼龍無比同意地顛顛龍首,“太祖奶奶明察秋毫,小龍我今年十萬三千歲,家裏還有位兄長整整長我七千歲。”


    “再敢叫聲奶奶試試?”千秋厘揚手。


    “啊啊啊啊啊別——不叫奶奶,那叫大大大大大大,大王?”


    千秋厘凝眉思索一下,哼了聲,算是暫時接受了。


    古蒼龍趕緊求道:“來不及了,大王快收了小的!”


    “我收你?怎麽收?你已經是人家的龍了。再說,我憑什麽要你。”千秋厘一手往後支在床上一手摸著肚子,一副大肚婆的標準坐姿,像隻熟透了的水蜜桃。


    古蒼龍悄默聲咽了口口水,“是這樣的啊,在我們那旮旯,講究個誰招惹誰負責,哼哼,大王你得收了我!”


    千秋厘挑眉,“我幾時招你惹你了?”


    “大王有所不知,”古蒼龍緩緩蠕動到千秋厘腳邊,立起上半條圓滾滾的蟲體,“你一劍直插那三招宗女修的靈台,便徹底斷了我與她結下的靈契啦。”


    “哦,那不是挺好?你自由了。”


    自由個屁!古蒼龍暗罵,苦哈哈地說:“沒有龍體,一縷龍魂談什麽自由。靈契一斷我就得靈飛魄散化歸天地。”尾巴可憐兮兮地擺擺,“大王收了我吧?收了我嘛!你瞧我的尾巴就快看不見啦!”


    千秋厘看向它的尾巴,果然忽隱忽現的,真的要靈飛魄散了,“你好歹也是條上古神龍,這麽廢是怎麽迴事?”慢條斯理地問,一點兒也不著急。


    “大王!先收了我咱倆再討論我為什麽這麽廢好不好?不看僧麵看佛麵,看在我為大王牽了個好姻緣的份上,啊,你不能這樣對待你的媒人!”


    古蒼龍急得想打滾,眼看身體虛得幾乎成透明了。先哄著這傻丫頭,等它除了性命之憂,哼哼,小人報仇,從早到晚!


    “好媒?淫媒還差不多。”千秋厘懶懶伸出手,古蒼龍連忙跳到她手上。她口氣變得溫柔了些,“你倒是說說看,怎麽收你?”


    古蒼龍暗喜,它就知道提那禿驢有用。便將締結靈契的方法與她說了,原來是要以血靈刻入它的靈台。


    修行之士的靈魄由本靈與血靈組成,本靈是修士的靈根,血靈則是修士的命根,血靈在命便在。所以,要殺掉一名修士,搗其靈台滅其血靈便可。


    靈台是血靈與本靈貯存之所,位於人體後背的神道穴和至陽穴之間,是個要緊的地方。古蒼龍是獸體,靈台的位置與人不同,在其脖子下逆鱗處。


    自然是不能讓這淫龍就這麽靈飛魄散的,不然燭心永遠都不會知道孩子真是他的。


    千秋厘依它所言,取一縷血靈刻入了它的靈台。古蒼龍的脖子下便多了條隱隱的紅線,像被人割了一刀。


    靈契一結,古蒼龍便像鹹魚泡了水,從龍尾開始一寸寸由虛變實,圓滾滾的身子一抖,從小黑泥鰍變迴了神氣活現的大黑龍,龐大的龍身瞬間占據充滿了房內的所有空隙,也遮蔽了所有的光,整個房間黑漆漆一團。


    同樣黑的還有千秋厘的臉,一巴掌拍在龍首上,把古蒼龍又拍成條小泥鰍。


    古蒼龍委屈巴巴道,“大王溫柔點,就不能像對那禿驢那樣對人家……”


    千秋厘將它夾在兩指間一捏,“不許叫他禿驢。再叫捏碎你。”


    “都是你的人,大王怎麽如此偏心!你說,是不是因為大和尚比我美?那有什麽,小龍我不光能變大,還可以變得比他更美。”


    說完真的搖身一變,成了個如花似玉的美男子。


    古蒼龍變的美男子朝千秋厘擠眉弄眼,“怎麽樣?是不是比和尚好看?”


    千秋厘的目光笤帚似的在它臉上掃了幾下,隻除了一雙眼睛顯得輕浮了些,其餘簡直完美,充分肯定道:“是!”


    古蒼龍喜不自勝,乘勝追擊,“大王既然喜歡美人兒,那大和尚又整日臭著個臉不給大王麵子,大王不如別喜歡他了,喜歡我吧,你看小龍我比他美,還溫柔大方,善解人意。”


    千秋厘摸肚子的手停下來,仰頭凝視著麵前這張完美無缺的臉,陷入沉思。好半天過去,得出個結論。


    “屎變成的饅頭,看上去再白聞上去再香,你會去啃嗎?”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得是傻了才會啃,那不是吃屎——”古蒼龍咯噔一噎,一個“嗎”字卡在喉嚨裏,一臉難以置信的羞憤。


    輪到千秋厘大笑起來。


    古蒼龍氣得尾巴亂抽,“大王,不興這麽偏心眼兒的。大和尚那樣對你,你還把他當個寶貝,我這樣愛戴大王,卻被你羞辱,嗚嗚嗚……當初那和尚趁你動彈不得在你身上幹盡下流事——”


    “閉嘴。”千秋厘打斷他。


    提起這件舊事,古蒼龍腦子裏閃過一些春光繾綣、旖旎纏綿的畫麵,畫麵中的千秋厘有種要人命的美和媚,想得它的龍根也悄悄站了起來。這條淫龍趁千秋厘不備,故技重施,偷偷將她籠入了幻境。


    千秋厘毫無察覺,隻覺得陣陣燥熱從小腹而起直衝腦門心,欲望像野草,瘋狂地生長。


    古蒼龍不見了,眼前站著的人依稀是燭心的模樣。千秋厘伸出手,眼前的人便向她走近,彎下腰。


    她配合地仰起頭,他握住她的肩膀,向她的唇吻下。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老時間~


    第9章 迴家


    就在雙唇將要相接時,肚子裏的孩子一蹬腿兒,結結實實踢了千秋厘一腳,把她從幻境中踢了出來。


    千秋厘醒過來臉都氣綠了,她氣的倒不是險些被調戲了,而是輕易中了古蒼龍的暗算,這簡直是奇恥大辱。若被褚雙拾知道,夠他笑一年的。


    怎麽懷了個孩子,就如此的不濟了?


    咬著牙把古蒼龍籠進了自己的結界,一頓哪吒鬧海似的暴打,就差沒扒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古蒼龍幾乎被她打成性冷淡,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饒。


    “夫人歇了嗎?”這時有人敲了三下門,禮貌地問道,聽上去是個上了年紀的男子,不像客棧的人。


    千秋厘對哭哭啼啼的古蒼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誰啊?”


    門外的人答道:“老夫是壽仁堂的大夫,是燭心師父請老夫來為夫人號脈。”


    千秋厘一愣,呆呆地眨了眨眼。待想明白是怎麽迴事,嘴角便忍不住往上翹了,越翹越高,對著滿臉淚花的古蒼龍,笑得像朵迎風招展的花兒。


    古蒼龍目瞪口呆,它呆默愣登看著這朵大王花瞬間變嬌花,不知怎的生出幾分看破紅塵的滄桑。


    “我還沒睡呢,先生快請進來吧。”千秋厘歡快地說道。


    上能上房揭瓦,下可下河捉鱉,這麽瓷實個人,號個屁的脈啊!古蒼龍翻了個白眼。白眼翻到一半,兩眼一黑。


    千秋厘把它變成隻黑手鐲,套在了小偶人兒藕節般的胖手臂上,往床上一扔。


    郎中推門而入的時候,千秋厘已經在桌邊坐好了。是個白發白須的老郎中,後麵還跟了個十五六歲的侍童。


    那侍童乍一抬眼看見千秋厘,人就入了癡,老郎中喚他幾聲都沒聽見,還是老郎中重重咳了幾聲他才從癡態中醒過神來,忙將診具從診箱中取出一一擺放在桌麵上,然後紅著臉低下頭退到一邊。


    千秋厘自小審美被褚雙拾強行拗歪,對於自己的美貌沒有半分自知,見老郎中帶的侍童如此一副癡傻木訥的模樣,還以為是天生,暗忖下梁歪成這樣上梁怕也好不到哪裏去。


    她的情況複雜,這凡俗老頭兒能診出個所以然來就怪了,但他是燭心找來的,她便非常給麵子地把手腕露了出來擺在桌麵上。細白瓷似的一截手腕晃得那小侍童眼都花了。


    老郎中搖頭歎氣,三指分別搭上千秋厘腕部的寸、關、尺三位,開始切脈。


    沒過多久,臉色逐漸轉沉,眉頭深深一皺,問道:“夫人近日精神如何?可是常有不適?”


    千秋厘問他何故,他卻又說得遮遮掩掩含糊其辭。千秋厘心道,果然如此,老頭兒開始瞎蒙了。


    她素來喜怒形於色,心思淺顯易懂,心裏這樣一想,麵上便免不了有所流露,一臉看庸醫的表情睨著郎中。


    老郎中頓時就不痛快了,心想他話有保留不過是怕這年輕夫人受不住刺激,要不是他欠著燭心師父的人情,要不是燭心師父深夜敲門懇切相求,他才不會這天寒地凍又大晚上的跑這一趟。


    好啊,一番好意體恤卻反而被你認為無能,當下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道,“夫人脈象細弱濡散而無根,脈如散葉,元氣離散。太息五至,夫人的脈象多時竟達七八至,且浮浮沉沉……”


    老郎中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這一套晦澀的詞句直接把千秋厘整懵了,每個字分開來她都懂可組合在一起就成了天書。


    她和褚雙拾從小打到大,不愛文隻愛武,爹娘也由著她。飽讀詩書?那是不存在的。所以,這位現任不死城主平素最恨與人交流時對方咬文嚼字拽詞兒不好好說話。


    當然,燭心除外,和尚說什麽她都是愛聽的。


    千秋厘甚是煩躁,不想再與老頭兒浪費時間,看在燭心的麵子上擠出個笑,一揮手直接起身送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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