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一個,兩個……被馬家兵反捆著的人此時就跟羊一樣,不,甚至還不如羊。羊臨死時還會拚上全力掙紮一下,而此時押到橋上的這些人,一個個像是抽掉了肋骨,再也沒有人的那份兒精神。

    一切來得那麽突然。據事後孔傑璽分析,這是國民黨馬步青有意識地下了一步棋,我先讓你跳彈,不跳彈我還不知咋收拾哩,等你一個個跳到明處,我的刀,就不客氣了。

    包括司徒雪兒,也是這想法。要不然,那天在西溝,她是不會那麽和顏悅色的。

    但是遲了,等意識到這點,已經遲了。

    屠殺是在農曆七月十六早上開始的,七月十五是鬼節,開血戒不好,馬步青多等了一天。

    就這一天,讓仇家遠等人很是幸運地逃過了一劫。

    孔傑璽是七月十五入夜時分接到情報的,情況十分危急,他從接頭地點奔出來,縣城四周爬滿了磕頭燒紙的人,一團團竄起的紙火令他迷失了方向,這麽多的人,如何能在一夜間全部通知到?而此時,通往廟兒溝和青風峽的路口上,馬家兵已荷槍實彈,連夜布起了防。沒辦法,孔傑璽化妝成一個拾大糞的,背著臭氣熏天的背簍,緊忙去見聯絡員。靠著聯絡員的幫忙,孔傑璽跟駱駝取得了聯係。駱駝也是在幾分鍾前才得到消息,他的臉色遠比孔傑璽沉重,兩人緊急商量後,決計先通知縣城四周的人,要他們連夜離開古浪,實在走不了的,就地化妝隱蔽。必須得讓黃羊同誌離開!駱駝命令道。

    孔傑璽犯了難,這麽深的夜,這麽險的路,怎麽去通知?再說時間也來不及,從古浪到廟兒溝,騎快馬也得五個時辰,就算一路不受幹擾,趕去也到天亮了。而敵人的行動時間是淩晨五點,這不正好往包圍圈裏跳麽?恰在這時,縣城戲園子裏賣茶葉蛋的交通員老胡跑來說,他在戲園子裏看見了仇家遠,他跟司徒雪兒在一起。

    “人呢?”駱駝情急地問。

    “走了。”老胡因為剛剛聽到風聲,還沒從驚嚇中醒過神來。

    “為啥不攔住他?”駱駝的脾氣一向暴躁,在這緊要關頭,他是不容許內部同誌犯錯誤的。

    “攔不成啊,掌櫃的,他是跟……跟……”老胡緊張得說不出話。

    “快說,跟誰走的?”

    “跟……古玩行的祁老太爺走的。”

    “啥?!”

    駱駝跟孔傑璽同時吃了一大驚,仇家遠怎

    麽會跟祁老太爺在一起呢?細一問,才知今兒是祁老太爺的寶貝孫女玉蓉過生日,玉蓉跟司徒雪兒要好得很,兩家又是世交,一定是玉蓉拉司徒雪兒去看戲。兩人剛鬆了口氣,就有交通員跑來,說縣城的行動提前了,捕殺連夜開始。

    這是迄今為止峽裏人見過的一場最慘烈最恐怖的捕殺。天還未徹底放亮,人們還沒睜開惺忪的睡眼,就聽峽穀裏槍聲四起,緊跟著,馬家兵蝗蟲一樣湧進村子,見門就砸,見院就跳,等人們穿上衣服走出屋時,天呀,峽裏不像了,徹底不像了。人經幾輩子,誰見過這麽多的兵,誰見過這麽多的槍。有騎著高頭大馬指揮的,有端著槍四下瘋跑著抓人的,還有排著隊氣勢很足的在村街上走的,總之,青風峽成了馬家兵的天下。還未等人們細看清楚,就見東溝的農會骨幹一個個被五花大綁著押了出來,走在最前頭的,自然是老五糊。

    馬家兵這一次是穩操勝券,按馬鴻逵的說法,絕不虛放一槍,讓共匪還有農會的頭頭腦腦一個不拉地挑到馬家的刺刀上。早在農曆六月初,峽裏農會鬧得正歡時,馬鴻逵就想收拾一下,不料遠在青海的叔叔說:“不急,還沒到時候,你今兒個收拾了黃羊,明兒個又來個黃牛,你能收拾得完?要收拾,就得給他連棚帶圈還有草山一並收拾了,讓他來了也沒法活!”這草山,指的就是農會,就是黃羊賴以生存的土壤。馬鴻逵牢記著叔叔的教導,裝出一幅天地遼闊任鳥飛的架勢,對古浪縣城乃至峽裏溝裏的黃羊還有農會統統視而不見,讓他們由著性子鬧騰。包括仇家遠,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想,不管你姓共還是姓國,你想鬧騰隻管鬧騰,等有一天,我要收拾你時,就管不得你姓什麽了。

    終於,他覺得時機成熟了,那些個受不住農會折騰的大戶富戶,主動跑來找他,求他替他們作主。這就好,主動總是比逼迫好,這點上馬鴻逵秉承了馬家人的諸多優點,馬家兵為啥能鬧騰大,不就是他馬家人永遠向主動者暢開懷抱麽?大戶一主動,事情收拾起來就簡單得多,馬家兵幾乎不用向誰打聽,就能準確地摸到農會和黃羊睡覺的地方,甚至你頭朝哪個方向睡,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這一天的東溝,包括何家蘇家趙家這些個大戶的門前,馬家兵連腳步都沒往去裏送。馬鴻逵就是想告訴東溝人,大戶就是大戶,很多地方是你小戶和窮人不能比的。

    西溝的情況就更糟。

    這一天的拾糧,偏巧就在西溝裏。十五夜黑,等水二爺燒完紙錢迴來,拾糧也提起芨芨籃子,上

    了路。籃子裏盛著後晌留的一碗飯,平日裏攢下的幾個雞蛋,一遝子紙錢,還有吳嫂偷著剪的一件紙衣裳。年頭節下,逢著燒紙的時候,拾糧總是提前幾天就做準備,然後等水二爺打墳上迴來,他才踩著星光孤獨地朝墳上走去。這一個夜,必是拾糧一年裏最痛苦的一夜,也是最幸福的一夜。從院裏往墳上去的路上,他會把小時候的事兒細細想上一遍,想到動情處,他也會停下腳,哭上一鼻子。等到了墳上,就不能再想了,他要一心一意的,陪妹妹拾草喧謊。溫暖的紙火中,拾糧麵帶著微笑,用小時候調皮的語言,告訴妹妹,這一年或是幾個月裏,他又做了啥,學會了哪些,記住了哪些藥。他還要告訴妹妹,爹的日子越來越好了,就是現在有些貪,不過不打緊,他會管住不讓爹貪的,人貪了沒好處,牛貪了會脹死,棚裏就有頭黃牛,吃得太貪了,結果肚子脹得幾天鬆不下來,最後活活給脹死了。有時他也會提起哥哥拾羊,不過口氣就會變得傷感。“我雖是半個藥師,可還是治不好他的病,我悔呀。”說到這兒,他會馬上露出笑臉:“草,你放心,總有一天,我會治好你的病,我已找到那種藥了,喜財叔說,你得的不是什麽鬼纏身,那是蠻婆子騙人哩。是血液病,你身上沒血了,氣血不足,你的身子就一天天弱。喜財叔也說是這病,他也找到治這病的藥了,你等著,總有一天,你會好起來。”

    農曆七月十五的星空下,青石嶺的小藥師拾糧,就這樣坐在墳地裏跟妹妹拾草喧謊兒,那景兒,讓外人瞧見了,還以為這人神經不對哩,其實,拾糧的神經對得很,因為在他心裏,妹妹拾草永遠沒離開他。妹妹隻不過換了個地兒睡覺,一覺睡醒的時候,也是他把治病的藥還有方兒全找到手的時候。

    紙火終於燃盡,該跟妹妹說的,也全都說了。剩下的時間,要麽睡在墳地裏,要麽,就坐到天亮。但這一天,拾糧突然就有些坐不住,跟妹妹的話剛說完,腦子裏,突然就跳出了爹,很清晰,很強烈。七月十五想活人可不是個好兆頭,拾糧不敢猶豫,提上藍子就往西溝走。剛到了坡下,就聽二嬸說:“你是拾糧吧,我就知道你要來。”

    “我爹呢,我爹咋了?”拾糧一把抓住二嬸,脫口就問。

    “叫我鎖屋裏了。”二嬸很神秘地說。

    “鎖屋裏了?”拾糧邊疑惑邊跟著二嬸進院,坡下二嬸家的院子靜悄悄的,一間窯亮著燈,一間黑著。二嬸打窗根下聽了聽,笑著罵:“這老鬼,才些還扯天喊地罵我哩,這陣,倒睡得跟死人一般。”

    等進了屋,二嬸才告訴拾糧,坡上小伍子家開會,說是商量啥大事兒哩,來路跳落落的要去,硬是讓她給攔住了,怕他偷著去,才將他反鎖在屋裏。

    “對著哩,那些事,不是他參與的。”

    “我就說嘛,可你爹偏是不聽,一心心要當個啥組長,你一個斬穴人,當組長誰聽你的?”二嬸邊數落,邊要給拾糧倒茶。拾糧說不喝,後晌吃的飽。

    “誰信哩,你在他家,能吃飽?”二嬸還是堅持著給拾糧倒了茶,遞過來一個饃,硬要拾糧吃。這工夫,拾糧就看見,炕上多了兩個娃。二嬸笑著說:“都怪小伍子,自個鬧騰也就夠了,還把媳婦也拉進去。知道不,他媳婦也姓共哩。”拾糧差點讓饃噎著。瞪大眼睛望了二嬸半天,才道:“二嬸,這話可千萬不敢往外傳啊。”二嬸吐了下舌頭,知道自個又多嘴了。不過不說出來,她心裏堵得慌。

    這夜,二嬸沒讓拾糧迴坡上,一條破被子,一半蓋著哥哥拾羊,一半,蓋著睡不著的拾糧。剛剛眯盹過去,就聽坡上響起密集的腳步聲,二嬸朝窗外巴了一眼,媽呀,天上下兵了呀——農曆七月十六早上,拾糧是親眼望著小伍子倆口子被馬家兵帶走的。馬家兵來了有足足三十號人,黑壓壓將坡上那座新院子圍起來,小伍子縱是長上翅膀,也難逃魔掌。

    場麵著實子駭人,東西二溝的鳥都嚇得飛光了,溝裏老小,更是驚得沒了魂兒。三天後的晌午,拾糧提懸著心迴到青石嶺,剛進院,就遭到狗狗的一頓猛捶。“你個狠心的,丟下我跟月月,你真敢丟啊!”捶完,狗狗一撲兒撲他懷裏,嗚嗚咽咽哭起來。

    再看院裏,曾經人歡馬叫的水家大院,冷清得就像一座孤墳,幫工們一個不剩全跑了,跑了哪,沒人知道,反正是跑了。張營長和他的兵娃們,也全沒了影。水老大溜得更快,七月十六太陽剛冒影,馬家兵還在東西二溝抓人,水老大就跳進馬廄,騎上早已瞅好的一匹快馬,奔他的萬忠台去了。這個是非窩,他才不想多留哩。整個大院,就剩了水二爺還有吳嫂狗狗和月月四個,英英去平陽川還沒迴來。吳嫂嚇得廚房都不敢進,四個人三天裏就靠啃幹糧度日子。

    所幸,馬家兵沒到青石嶺來。

    拾糧說:“不怕,我這不好好迴來了麽?”狗狗說:“你是不怕,沒長心沒長肺的人,怕個啥?”罵著,心卻實落下來,一抱子抱起月月:“走,快給你爹做飯去。”

    大搜捕整整持續了半月,農曆八月初三,青風峽迎來了最黑暗的日子。

    馬鴻逵將處決第一批要犯的地點選在西溝橋上,一大早,橋兩頭就被隊伍封鎖起來,東西二溝還有廟兒溝條子溝的保甲長們提前一天就向村民們發了告示,必須趕在午飯前到西溝橋集中,否則按通共論處。經曆了這一場驚嚇,村民們哪還敢怠慢,天不亮就紛紛起身,三五成群往西溝橋趕。到了西溝橋,才發現馬鴻逵一幹人早在橋北新搭起的台子上落座。那台子搭得就像個戲台,據說東溝的五家大戶各出了五石糧,還砍了一大片樹,花費了兩天時間才搭起這麽一個顯眼的台子。台子上一字兒擺著四條琴桌,琴桌後頭是大戶們從家裏抬來的椅子,各式各樣,一看就有些年成。此刻,青海馬步青部23團團長兼縣長馬鴻逵就坐在琴桌正中央,他的左邊,是何大鶤等五個大財主,右邊,清一色的是保甲長。

    大戶和保甲長們這一天是格外露臉,除了何大鶤和東溝冷中醫,其餘人臉上,全都燦燦的,他們懷著焦灼的心情,等馬鴻逵宣布處決開始。這段日子,可讓他們受夠了。

    兩排子兵分站在橋的兩側,用槍把子將四下趕來的村民堵在白線外,白線裏頭,一個排的士兵持槍押著今日要處決的要犯,要犯臉上全都蒙著白布,一時半會辨不清是誰。青風峽一時罩在白色恐怖中。

    上午十一時,隨著兩聲槍響,處決開始了。騷亂的人群嘩地靜下來,現場的氣氛令每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膽小的婦女們甚至捂住了眼。就見馬鴻逵打椅子上站起來,掃了一眼四周的人,清清嗓子,開始訓話。這個上午,偽縣長馬鴻逵的訓話等於是對著姊妹河嚼舌頭,人們壓根就沒聽見,也沒心聽,誰都關心的是今兒個要處決誰。

    第一個推到橋上的是西溝的孫六,這點多少在人們的預料之中。誰都在心裏想,孫六這迴跑不了,他是頭一個挨槍子的。果然他頭一個被押上來。半月工夫,孫六瘦了,瘦得皮包骨頭,如果不是馬家兵扯上嗓子喊,把孫六押上來,人們可能認不出他是孫六。白布扯開的一瞬,人們驚訝地發現,孫六嘴裏,竟塞著一個羊骨頭。

    這就對了,早在事發第二天,峽裏就有人說,孫六一夥是在啃羊骨頭時被馬家兵當一鍋餃子那樣煮掉的。農曆七月十五晚,孫六幾個閑不住,也沒心思給先人燒紙錢,合計來合計去,就摸到了東溝何大鶤家。何家老少全到墳上燒紙去了,管家一個月前離開了何家,院裏空空的。孫六打後牆裏翻進去,借著夜色摸到了羊圈裏,羊群一陣驚嚇。孫六說不要怕,我是農會的,羊們還是怕,抵住頭往一齊擠,孫六踢了身邊的母羊一腳

    ,趁母羊往裏擠的空,雙手猛地一用勁,逮住了一頭羯羊。這段日子孫六真是有勁,勁大得使不完,所以抱一隻羯羊一點不費事。剛把羯羊打牆頭上拖出來,院門吱呀一聲,大梅進來了。大梅看見孫六,沒命地就朝他撲,結果還是讓孫六一腳踢開給跑掉了。

    孫六們抱著勝利的果實,連夜開始分享。大鍋早在院裏支好,一直沒派上用場,這下好,終於可以拿何家的羯羊祭鍋了。他們像模像樣搞了個祭鍋儀式,然後將羯羊大卸三十八塊,丟進了鍋裏。這三十八是有講究的,峽裏有句順口溜,三十八,四十九,不蓋房子不抱孫,一輩子在人世上算白走。孫六今年正好三十八,還住著一孔破窯,蓋房是斷斷沒可能了,四十九抱孫子更是個屁,到今兒個他還光棍一條哩,抱誰家的孫子去?孫六決定把三十八這個數字煮了,好讓他早點交上好運。這晚的羊肉煮熟遲了,中間火滅了三次,後來鍋又溢了一次,折騰來折騰去,肉吃到嘴裏就天快亮了。馬家兵一腳踏開門時,孫六正抱著個羊肋巴,用勁兒啃哩。那兵娃也真是狠,照準羊肋巴就是一槍把子,硬生生將羊肋巴打進了孫六嘴裏,想取都取不掉。

    人們還在竊竊議論著孫六嘴裏的羊骨頭,馬家兵的槍嘭地響了。聲音不大,啞槍一般,但孫六頭上卻噴出一股子血,黑血,血還未落到橋上,孫六一個倒栽蔥栽下去,死在了姊妹河裏。

    第二節

    一個,兩個……被馬家兵反捆著的人此時就跟羊一樣,不,甚至還不如羊。羊臨死時還會拚上全力掙紮一下,而此時押到橋上的這些人,一個個像是抽掉了肋骨,再也沒有人的那份兒精神。橋下就有人說:“馬家兵真狠啊,你看,把人折騰得沒了人樣。”馬上就有聲音警告:“你是不是也想挨槍子呀。”話還沒落,嘭一聲又響了。

    馬鴻逵的確是見過世麵的人,殺起人來得心應手,一點也看不出他心虛。倒是台上坐的其他人,慢慢熬煎不住了,畢竟,殺的是吃一河水長大的人啊,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忽然間,一頭栽河裏,就成了一灘血水。

    人原來這麽經不起殺啊——

    殺到第二十個時,冷中醫虛脫了,他再也堅持不住。這比拿刀刮他的肉還難受啊。本來,冷中醫是不來的,鐵定了主意不來,可馬鴻逵派了一個班的土兵去請他,他能不來?小伍子跟愛女五月落入魔掌後,冷中醫才意識到自己選擇的是一條掉頭的路,以前雖說也聽過這路危險,但危險從沒這麽真實的逼近過自己。可他來不及怕,這些日子,東奔西波,

    一心想把女婿跟女兒搭救出來,但,這顯然是個夢了。終於,他等來了這一刻,馬鴻逵像是有意識地將小伍子夫婦放在最後,而且目光時不時往冷中醫這邊瞅瞅。冷中醫用一生的力量堅持著,但畢竟,掉頭的是自個的女兒跟女婿啊。

    橋下的人嘩一下亂了,因為誰也想不到,居然還有女共黨。等聽清是東溝冷保長冷中醫的小女兒時,目光,唰地聚到了台上。冷中醫再想保持鎮靜,就顯得不像個做爹的,再說,還能鎮靜得了?隻聽得台上哇一聲,冷中醫老淚縱橫,女兒五月緩緩將目光移到父親身上,她是多麽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啊。父親放聲慟哭的一瞬,五月奮力張開嘴巴,可惜她的嘴讓破棉花堵著,怎麽也喚不出一聲爹來。槍響之前,冷中醫拚足全身的力,吼出了一句:“馬家兵,刮命黨,我操你娘!”

    這聲怒罵讓槍聲壓住了,馬鴻逵目光往這邊瞅了瞅,沒聽清冷中醫叫喊什麽。不過,他的嘴角一擰,露出極為險惡的笑來。他演這出戲,與其說是給眾人看,還不如說是給冷中醫一人看。他得意地揮揮手,就有兵娃撲上來,將台上的冷中醫抬走了。

    峽裏嘩一下靜下來,極靜。人終於殺光了,剩下的,馬鴻逵不打算殺,他要將他們拉迴古浪縣城,古浪縣城的城門樓子上,一日也不能閑著,必須天天有示眾者掛上去。他就不信,殺雞震不了猴,殺猴還震不了雞?

    姊妹河好像凝固了,沉重得流不動了。人們把目光投向這條平日裏見慣不驚的河時,才發現,一河的血紅,已把峽穀映得一片慘烈。

    當天夜裏,就在馬鴻逵接到密報確信冷中醫是共黨,下令抓捕時,卻被告知,冷中醫天黑時分被尕大救走了。

    尕大?!

    一場緊急會議在離古浪縣城二十裏遠處的孟家窩鋪召開。主持會議的,是第一次公開露麵的駱駝同誌,在座的除了孔傑璽外,誰也沒想到涼州馬幫總幫主竟是共產黨。黑三遇難後,省委便做出決定,由駱駝接任黑三的工作,為安全起見,此事一直沒公開。跟駱駝直接聯係的,除了孔傑璽,就隻有交通員。

    會議先是嚴肅批評了仇家遠領導的黃羊在前一時期所犯的嚴重錯誤,盲目輕敵,過分自信,典型的理想主義和烏托邦式的鬥爭方法,給古浪乃至整個涼州的地下革命鬥爭帶來毀滅性的打擊。駱駝同誌在分析了前一時期古浪的情況後指出,仇家遠錯誤地將延安那邊聽來學來的鬥爭方法不加選擇地運用到古浪,而且剛愎自用,一意孤行,不聽任何反對意見,給黨的事

    業造成了巨大危害。國民黨反動派的這次瘋狂反撲,使得古浪的地下組織接近癱瘓,黨的十六名同誌和四十二名農會積極分子慘遭敵人迫害。上級對此非常重視,要求我們認真總結工作中所犯的錯誤,牢記血的教訓,同時要堅定信心,越是在血腥恐怖中越要堅定革命信念,要以牙還牙,給國民黨反動派以致命的打擊。

    針對目前形勢,駱駝代表省委宣布:“古浪的革命工作由孔傑璽負責,在沒有找到仇家遠以前,暫停仇家遠同誌的一切職務,同時——”駱駝說到這兒,目光複雜的向與會同誌凝視片刻,孔傑璽知道駱駝要說什麽,但駱駝最終還是沒把心頭的疑惑說出來,隻是用異常痛苦的聲音說:“同誌們,革命越是到最後關頭,就越會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我們一定要擦亮眼睛,保持高度的警惕。”

    會後,在分散離開孟家窩鋪的途中,駱駝憂心忡忡地道:“仇家遠到現在還打聽不到消息,我真擔心他……”孔傑璽嘴唇一咬道:“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孔傑璽現在明著的身份是古浪縣維持會會長,就是幫馬鴻逵聯絡方方麵麵的關係。孔傑璽的雙重身份,仇家遠知道。駱駝擔心,仇家遠現在和司徒雪兒在一起,而且仇家遠前一陣子的活動,司徒雪兒都沒阻攔,如果仇家遠將孔傑璽的真實身份告訴司徒雪兒,後果將不堪設想。

    “沒事,早在入黨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為黨犧牲的準備,我隻是擔心,平陽川那邊會不會出事?”孔傑璽說。

    孔傑璽的擔心一點沒錯,平陽川仇達誠從一介商人投身革命,有他一大半功勞。正是他不遺餘力地給舅子哥做工作,才讓仇達誠從半迷半醒中徹底醒過神來,加上兒子家遠已是黨的戰士,仇達誠便也在這條路上走得義無反顧,他表麵上將仁義河的生意交給媳婦二梅打理,實則是將全部家產拿出來支持解放事業,這點令孔傑璽感動得無話可說。但,天有不測風雲,這一次,侄子家遠到底能不能堅定住,孔傑璽心裏一點沒底。他向來就對這些念了一肚子書總喜歡誇誇其談的秀才兵抱有很深的懷疑,出事前他曾語重心長地勸過侄子仇家遠,但仗著有陸軍長的支持,仇家遠對他的話不但聽不進去,反而嘲笑他保守和瞻前顧後,說他是典型的右傾主義。現在看來,正是仇家遠的左傾冒險主義和投機主義導致了古浪這場災難。麵對以後越來越艱難的形勢,孔傑璽深深歎了口氣,他擔心的,不隻一個仇家遠,還有一個人他一直沒跟駱駝說,如果此人出了問題,對古浪還有平陽川甚至涼州的革命鬥爭將會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

    細算起來,商會白會長有些日子沒跟他見麵了,特別是他不再擔任偽縣長後,商會白會長近乎跟他斷了往來。這絕不是一個好兆頭,盡管他從未向白會長透露過自己的身份,但,精於算計的白會長不會猜不到。此事有兩個可能:一,已經擔任涼州維持會大會長的白會長可能真是因於公務繁忙,無暇顧及他這個小會長。這樣最好。怕的就是不這樣。如果真是處於第二個原由,白大會長懾於馬家兵的淫威和誘迫,做出相反的選擇,後果那就糟透了。

    兩天前,一直守在祁老太爺門前的交通員報告說,白會長假扮成一個收古玩的商人,進了祁老太爺的深宅大院裏。這是個重要的消息,白大會長在這個時候找祁老太爺做什麽,為什麽又要化妝?孔傑璽百思不得其解。

    祁老太爺原本不是古浪人,老家在山西太原,府上以前是做生意的,清朝中期他家還出過大學士,官至宰相。清朝滅亡後,祁家人一門心思做生意,將生意做到了新疆以外的蒙古。這還不算,祁家人跟幾大軍閥都有暗中往來,軍政兩界更有不少關係,特別是祁老太爺的長子祁相國眼下是南京老蔣身邊的紅人。誰也弄不清祁老太爺為啥要選擇古浪定居,更弄不清他的古玩行整天出入的是些什麽人。但,地方上的官僚甚至軍閥要進入祁老太爺的私宅,是很不容易的。他住在古浪,卻跟古浪軍政兩界的人很少往來,獨獨能進入他家私宅的,就是幾個在涼州排得上號的大商家。孔傑璽在古浪擔任了這麽長時間的縣長,跟他,隻有一麵之交,還是曾子航請老太爺外麵吃花酒時順便將他帶去的,陪了半晚上,老太爺居然跟他一句話沒說,臨走,隻賞給他一杯小酒。

    不過,就那一次,孔傑璽隱隱覺得,老太爺定居古浪可能跟女人有關。那深宅大院裏,指不定藏著啥秘密。

    仇家遠被祁老太爺帶走後,孔傑璽也想過到裏麵打聽,至少應該搞清楚,老太爺將仇家遠跟司徒雪兒打發到了哪,會不會?但這事實在太難,憑孔傑璽眼下的能耐,要想從祁府弄出一星半點的消息,都無疑是難於上青天。祁府戒備森嚴不說,如果讓祁老太爺聞到半點氣息,這條命,指不定啥時就沒了。

    駱駝也堅決不同意這樣做,他一再要求,隻能在外圍打探,切不可惹惱了老太爺。畢竟,他非等閑之輩啊。

    思來想去,孔傑璽決計去一趟平陽川。平陽川既不歸古浪管也非涼州管轄,隻因它在絲綢之路上的特殊位置,使得這塊沙漠中的綠洲跟古浪和涼州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係。但眼下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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