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退休了,可工作一點兒也不見少,仍舊不停地奔波,總是希望能夠再多做點兒事情。


    老夫人足足安睡了兩刻鍾才醒來,她笑著寬慰擔憂不已的外甥女兒:“我也要倒時差呢。倒得還挺快。”


    她淨了麵,收拾妥帖,朝屋子外頭去。


    果不其然,在墓園門口碰到麵的人已經等在屋外。


    同樣廉頗老矣的人再度朝她點頭問好,這一迴,他沒有再迴避。


    那矮小的身形,在上海的藍天白雲下,分外偉岸。


    老夫人同樣朝他點點頭,微一頷首,示意他自便。


    老人主動走上前,終於開口打招唿:“歡迎您迴來,蔣夫人。”


    老夫人立刻搖頭:“不,這裏沒有什麽蔣夫人,我隻是看望父母的不孝女兒而已。”


    老人並不生氣,臉上笑容不變:“什麽稱唿不重要,您能迴來,我們都歡迎。”


    老夫人語氣依然疏離:“我隻是迴來看看而已。”


    “多看看好,現在正是上海風景好的時候,多看看,多走走,好的很。”老人麵帶微笑,“先前我就勸二位蔣公多迴來看看走走的。”


    老夫人語氣冷淡下去:“我老了,看不動也走不動了,多謝您的美意。”


    老人家輕聲歎氣:“我也老了,我今年90歲了,卻還不敢死。”


    “上帝讓我活著,我不敢輕易去死;上帝讓我去死,我決不苟且地活著。”老夫人微笑,“全憑上帝的心意。”


    老人家並不退縮:“我也是憑著上帝的心意,我的上帝是人民。上帝讓我做的事情我還沒有做完,我哪裏敢去死。”


    老夫人並不接他的話,隻強調自己的立場:“我已經是個沒用的老人,躲在角落裏頭,不礙人眼就好。我沒有什麽能做的。”


    “有件事,我們必須得做。”老人家輕輕地歎氣,“這件事是我們這輩人做的,就應該由我們解決。丟給後輩的話,他們會為難。”


    老夫人像是沒有聽見一般,麵上沒有半點反應。


    老人家繼續說下去:“其實我應當稱唿您一聲伯母。令郎小蔣公在的時候,我們都在想辦法解決眼前的困境。


    有一點,我始終敬佩蔣公父子以及夫人您,因為你們從來沒有忘記祖國。


    我們現在最大的分歧不過是到底要怎樣統一。


    到底是用三民主義,還是共產主義?其實這都不是大問題,隻要統一了,完全可以按照一國兩製來。”


    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老夫人已經語氣淡漠地開口打斷:“這些,您可以跟台彎當局說,我早就不問政事,與我講這些是沒有意義的。”


    老人笑了起來:“談話隻能在能談的人之間進行,現在的當局顯然是違背了蔣公的遺誌。我的這位老同學呀,最終還是沒能選好自己的接班人。”


    春風輕輕拂動著休息室的窗幔,外頭春光大好,小鳥躍上枝頭,歡快地嘰嘰喳喳。


    最美人間四月天,上海的四月天,故鄉的四月天,每一口吸進去的空氣都是甜的。


    桌子對麵的茶水已經冷了,隻有小小的瓷杯提醒著,曾經有位客人坐在她對麵,與她促膝長談。


    到底已經有多久不曾有人跟她說這些?


    對,她是那個孩子的姆媽。不管在政治上,他們之間有多少互相間的猜忌,他始終都叫她一聲姆媽。


    那是個孝順的孩子,在他父親故後,她客居美國的時候,他依然時常給她打電話。


    “小蔣公生前未能完成的夙願,得由夫人您幫著完成。除了您,還有誰能夠完成兩代蔣公的心願?我們中國人都講究落葉歸根,他們已經漂泊太久了。


    我們這輩人,不能再給後輩留難題了,他們有他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們能做點兒是點兒,不能老了老了,還叫晚輩嫌棄,嫌我們惹下一堆麻煩,讓他們難過。


    夫人,再這麽下去,我擔心蔣先生留下來的基業會被徹底的毀掉。眼下的局麵,也隻有你能出手了。”


    對麵的人已經離去,說過的話卻還縈繞在老夫人耳邊。


    她微微闔上眼睛,突然間問了外甥女兒一個問題:“有人說,你媽愛錢,你二姨愛國,我愛權,你說是不是?”


    外甥女兒憤憤不平:“你們分明都愛國的。為這個國家殫精竭慮。”


    老夫人笑了起來,輕聲歎氣:“是啊,我愛我的祖國。”


    她坐了半晌之後,才突然間又開口,“該去祭掃你姨爹了,這麽多年,他都不曾下葬啊。”


    按照丈夫老家的習俗,人客死他鄉,卻無法歸葬老家,就隻好用浮厝方式處理。


    她的弟弟,是民國的財政部長外交部長,卻隻能客死美國不得歸葬。


    她的丈夫,是民國總統,又好到哪兒去呢?到現在,都不能歸葬祖墳。


    老人伸出手,輕輕蓋住自己的臉,長長地歎息一聲:“我也該去給我的先生掃墓了。”


    外甥女兒驚駭莫名,下意識地喊出聲:“姨媽,你……”


    三年前離開台彎,實際上是姨母輸了呀,她被台彎的政壇拋棄了,他們硬生生地逼著她走的。


    現在姨母迴去的話,一個不留神,豈不是自取其辱?


    老夫人麵上浮著淡淡的笑,語氣淡然:“我還有什麽可以輸的呢?名聲還是地位?”


    她早就是一無所有的老太太,就連飲食起居生活用度都要靠姐姐一家接濟。


    都這樣了,她又有什麽好畏懼的?


    況且,今時不同往日。


    再好的政權存在久了都會招人厭煩,人總是喜新厭舊。


    當時她輸了,未必是對方有實力能夠贏她,隻是勝在對方是張新麵孔。


    五年多的時間,一個任期已經過去,他已經積攢了足夠讓人怨恨埋懟的政績。


    時間才是打敗這世界上所有敵人的不破之法,隻要時間夠久,一切都有可能。


    況且,就是輸了也沒什麽了不起。她起碼爭取過,她從來不是不戰而逃的懦夫。


    她是宋家的女兒。


    窗外的老樹發出了新芽,在風中微微搖擺。


    春天,真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季節。


    第443章 民國的罪人


    4月初的桃園氣候宜人, 正是旅遊的好時節。


    汽車在公路上奔馳, 道路兩旁的風景不急不緩地往後退。


    “你看, 這兒像不像浙江奉化呀?”老婦人突然間舉手,指向窗外,示意坐在身旁的中年人。


    年過半百的男人誠惶誠恐, 小心翼翼道:“祖母。”


    老婦人先自己笑了起來:“我老了,記性也不好, 我都忘了你已經離家這麽久, 小時候的事情, 哪裏還能記得?”


    那中年男人連忙否認:“記得的,爺爺帶我們迴去祭祖, 讓我們不要忘記那是我們的根。”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肯定是像的,爺爺選擇這兒, 就是因為像老家。”


    老婦人啞然失笑,輕輕合上了眼睛,聲音跟夢囈似的:“再像也不是呀,你爺爺到今天都沒有安葬。”


    中年男人麵紅耳赤, 窘迫得無以複加。


    老夫人睜開了眼睛, 輕聲安慰他:“這也不是你們的錯,是我們的事情, 我們給自己惹來的麻煩啊。”


    她的目光悠悠地看向窗外,沒有歡迎的民眾, 也沒有等候的官員。


    在美國深居簡出這幾年,她倒是習慣了安靜。


    老夫人的目光掃過路邊,突然間停留在倒下的石像上,下意識喊了一聲停車。


    她顫抖著走下車,看著沾滿了汙漬的丈夫雕像,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他們……”


    中年男人也是滿麵駭然,這幾年島內局勢不好,那個人上台之後,就想方設法將祖父的雕像逐一清除出島內。


    可這裏是爺爺的靈柩,他們怎麽能夠在這兒也肆意妄為呢?


    他們也敢!


    老夫人冷笑:“有什麽不敢的?人家就是做了,我們又能怎麽樣?”


    中年人臉紅到耳根子,期期艾艾不能言。


    老夫人重重地歎了口氣,伸手想用手帕將雕像上的汙漬擦幹淨,卻無論如何都擦不掉汙穢。


    她閉了下眼睛,如果不是外甥女兒在邊上幫忙攙扶,她幾乎要暈厥過去。


    是啊,他們有什麽不敢?


    墓園就有守衛,如果不是有人默許,誰敢如此放肆?


    “夫人——”


    小汽車停到了她麵前,戴著寬眼鏡的中年男人大踏步走上前,一副驚喜交加的模樣,“您怎麽迴來了?事先都沒聽到任何通知。”


    老夫人似笑非笑:“怎麽?這兒不是我的家嗎?我迴來還要經過人批準?總統先生。”


    寬邊眼鏡立刻笑了起來:“夫人,這是哪裏的話。隻是您迴來,我們肯定要好好歡迎啊。您這次在島內過生日可好?我們一定好好籌備。”


    老夫人沒有迴應他的話,隻一下下的,繼續擦拭雕像。


    寬邊眼鏡男人臉上終於浮現出尷尬的神色,卻仍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現在民眾情緒激動,總說我們不如公產黨。他們哪裏能夠理解我們韜光養晦的苦心啊。公產黨就是想把我們推到台前,逼著我們當靶子。”


    老夫人聲音淡淡的:“總統還是不要跟我談論這些比較好,我早就不理會政事了。”


    那人臉上始終堆著笑,跟在老夫人身旁不肯離開:“不知道夫人這次迴島,有什麽指示?”


    他身邊的隨從趕緊扶正那雕像,大張旗鼓地開始清理雕像,隻差伸出舌頭去舔上麵的汙漬。


    老夫人看著這誇張的做派,心中一聲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我能有什麽指示?隻不過一介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的老太婆而已。我思念亡夫,迴來祭拜。您貴人事多,還是忙您自己的事情去吧。”


    寬邊眼鏡男人臉上堆著笑,煞有介事:“再重要的事情也比不上先總統的事情重要。夫人您有任何差遣,盡管開口。”


    “我不敢有任何差遣,我隻是想看看亡夫跟我的孩子。”


    外甥女兒推來了輪椅,老人坦然地坐在輪椅上,由孫子推著輪椅往墓園去。


    “總統”亦步亦趨跟在輪椅後,臉上始終陪著笑:“實在是國內外局勢不好,我……”


    他巧舌如簧,不住地為自己辯解,都是公黨有心挑唆,才讓島內時局如此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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