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林母手一鬆,掃床刷子掉到地上。


    她捂住胸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床上,呆愣了半晌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自言自語:“也是,他們的錢真跟大風刮來的一樣。”


    一張批條就是十幾甚至上百萬,做的都是無本的買賣,半點兒風險都不用的撈錢。這錢還不跟紙一樣,想來多少就有多少。


    既然這樣,花出去又怎麽會心疼?拉開皮包,漫天兒撒錢就是了。


    林母不反對政策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大家窮了幾十年,被割資本主義尾巴割怕了,有膽量出來掙錢的,其實也擔著風險。


    那些養殖戶,那些小商販,風裏來雨裏去,既要擔心政策有變又要害怕虧了本,掙的錢即使多,那也是血汗錢辛苦錢。


    況且,人家切切實實滿足了人民群眾的物質文化需求,為社會為國家創造了財富。


    可是這些官倒們呢?他們靠的是特權,吸的是國家跟老百姓的血,肥的是他們自己的腰包。他們憑什麽先富起來?


    就因為他們的血統比別人高貴?


    流出來的都是一樣的血,她這個做醫生的還真沒看出來他們的血比別人貴在哪兒。


    林母伸手攬住女兒的肩膀,小聲道:“小孫在跟著他這個表哥做生意吧。”


    現在有關係有門路的,都在做生意。想發財不是壞事,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可是財富迷人眼,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啊。


    林母看著小幅度點頭的女兒,輕聲呢喃:“那你知道他表哥為什麽帶著他做生意嗎?”


    或者說,等於白送錢給他。


    “軍隊。”林蕊福至心靈,“軍隊經商。”


    孫澤的父親從軍,估計手上權力不小,身下的位置也不低。


    軍隊經商可是一塊大肥肉,多年之後整頓依然積弊難反。軍隊憑什麽經商,憑借的當然是手中的權利。


    上輩子舅爺爺就感慨過,1985年允許軍隊經商是政府的失職。


    短期內,它的確解決了軍費短缺的問題,可這是飲鴆止渴,造成的惡果需要幾十年甚至更多的時間去消化。


    林母喃喃自語:“有的時候我也糊塗啊,讓黨、政府、軍隊都辦公司,利用手上的權力去經商,光明正大地搞錢權交易,真的不會出事嗎?”


    她不懂經濟,可她也學過曆史。這樣跟官買辦到底有什麽區別啊。


    政府應該是管公司的人,可政府都辦公司了,那豈不是左腳當裁判,右腳當運動員,這到底該怎麽管?


    林蕊艱難地消化母親的話。


    會出事的吧,不然多年以後也不會強調政企分離,也不會強調軍隊不允許經商。


    林母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輕聲歎了口氣:“算了,媽跟你說這些幹嘛。你好好上學,不要摻和任何事情,知道嗎?”


    林蕊懵懵懂懂地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母親:“媽,那我是不是不該給我幹爹傳話啊?”


    “沒事。”林母笑了,“你幹爹啊,汗毛都是猴毛,拔一根吹一下就是隻猴子。這在他麵前算什麽啊。”


    說著,她貼近女兒的耳朵,小聲報了個名字。


    林蕊嚇得捂住嘴巴,眼睛瞪得滴溜圓。媽呀,她幹爺爺的主顧可真夠大的。他老人家難怪將來能被捧成老神仙,就憑他這股沉得住氣的勁兒,便不是一般人。


    “所以我才怕啊。”林母輕輕摸著女兒的小辮子,“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後麵的話,她咽進了肚子。經曆過那個年月的人都知道,即使在自己家裏頭,話也隻能說半句。


    你永遠不知道隔著牆的是人還是鬼。


    鄭大夫拍拍女兒的腦袋:“去吧,趕緊洗洗早點睡兒睡。你爸應該快迴來了。”


    孫家表兄弟登門,林父本該作陪。但是廠裏頭的那台進口儀器出了點兒問題,他不得不放下蛇皮口袋,連身上的灰都來不及拍,趕緊又奔去廠裏頭了。


    林蕊歎氣:“我爸這麽沒日沒夜的幹,一個月也就百把塊錢。”


    嗯,這一迴是漲工資了,從九十八塊五漲到了一百一十三塊五,漲幅超過兩位數,可喜可賀。


    她爸是高級工程師啊,從來沒停止過自我學習進步的老大學生,這個收入真的合理嗎?


    “就你想的多。”林母敲女兒的腦袋,“去去去,好煩神。別老想著國家給了你多少,先問問自己為國家做了多少。”


    林父開門進來,笑著包庇女兒:“哎喲,我們蕊蕊將來當領導,給爸爸漲工資好不好?”


    林蕊合計了一下,犯愁地看著父親:“難,可能隻有漲退休工資了。”


    林父哈哈大笑:“那也不錯,等退休了我跟你媽再找份工作,還能再掙二筆錢。”


    他拽了下女兒的小辮子,打趣道“說不定到時候就真能蓋小別墅了。”


    林蕊現在哪裏敢再提小別墅,趕緊借口明天要上學,拎著開水壺,一刺溜地跑去衝澡間了。


    第二天早上,林母給女兒整理書包的時候,突然間想起來:“蕊蕊,你昨天好像沒寫作業啊。”


    昨天中秋節,上午蕊蕊淨跟芬妮小姊妹兩個湊在一起嘰嘰咕咕了。


    下午,舅舅帶著外甥女跟兒子坐上農用船,去大溝裏頭采野菱角。


    等到晚上迴家,蕊蕊和人聊完天之後,上樓就洗洗睡了。


    林蕊瞪大眼睛,眨巴兩下看她媽,帶著哭腔:“怎麽辦?”


    班主任相當兇殘,又逼著她跑圈的話,她要不要當場暈過去?


    “不怕。”林母在小女兒麵前委實算不上嚴母,立刻給女兒出主意,“你前天不是陪蘇木去醫院了嘛。老師布置什麽作業,你哪兒知道。要是老師罰你站黑板,你就打電話到廠裏醫務室,我跟你們老師說。”


    她還一肚子火氣呢。


    要不是學校沒管好問題學生,她女兒至於遭那罪?


    蕊蕊要不是錯過了禮拜六的課,能忘了家庭作業?


    不過鄭大夫這迴真多慮了,周一早上收家庭作業時,所有老師都對林蕊網開一麵,隻讓她今天補好再交就行。


    班主任跟任課老師一一打過招唿,還特地過來看了迴林蕊跟蘇木,表達對他們身體狀況的關心。


    兩人誠惶誠恐地送走老師。


    於蘭狐疑地看著班主任的背影,壓低聲音道:“算老李有良心,你倆好歹是為了他出氣。”


    “謝謝,我們跟他不熟,別胡說八道。”


    這可是階級立場問題。


    林蕊從抽屜裏頭掏練習冊,催促同桌,“快點兒,拿來給我抄抄。”


    現在的老師們多麽殘忍,練習冊一發下來就直接撕掉後麵的答案上交,根本一點兒可操作空間都不留。


    林蕊倒是考慮再去書店買一本一模一樣的,專門抄答案。不過要她為學習掏錢,她手有千斤重,心口痛。


    於蘭攤手:“沒了,我的早上就被收走了。”


    林蕊立刻垮下臉。


    合著老李是故意的,假裝好人。


    “哎喲,你就隨便寫寫,反正老師也不指望你寫得多好。”


    林蕊默默地瞅了眼於蘭。同為學渣,如此互相傷害真的合適?


    於蘭衝她擠眉弄眼,提醒她關注重點:“你沒發現今天周文周武不在嗎?”


    “關我什麽事啊,我又不是班委,還得專門準備本子記誰曠課。”


    她苦大仇深地拿出筆,翻開練習冊,先深深吸口氣,告誡自己要撐住。


    於蘭撞了下林蕊的肩膀,壓低聲音做出要傳播小道消息的標準姿勢:“你真沒聽說?學校要開除周文周武了。”


    “真的假的?”林蕊相當狐疑,“老劉真下死手了?”


    就為了這麽件事,校長居然動真格,有點兒超乎想象。


    於蘭跟林蕊咬耳朵:“反正他倆也不可能考上什麽好學校。學校把他倆踢出去,剛好還提高了升學率呢。”


    林蕊放下筆,看著興高采烈的豆蔻少女,忍不住在心裏頭歎氣。


    姑娘,作為班上倒數十名人士,您難道就體會不到啥叫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嗎?


    於蘭還沉浸在大仇得報的喜悅中,繼續拿手欲蓋彌彰地擋著嘴巴,聲音壓得低低的:“據說這迴周老太是徹底惹毛廠長了。”


    勾結外人搶了副廠長家公子的手表不說,居然還當著電視台記者的麵,鬧得叫廠長下不了台。


    以前是看她年紀大,不跟她一般見識。可有些人蹬鼻子上臉,真把自己當個玩意兒了。


    平常忍你是懶得跟你一般見識。光腳不怕穿鞋的?呸!皮鞋一腳踩在你的光腳背上試試,保準你痛得哭爹喊娘。


    林蕊搖搖頭:“等學校發通報吧,不然什麽都難說。”


    她抓起筆,再度深吸一口氣,準備奮鬥數學練習冊。


    結果貌似她天生沒有發憤圖強的命。


    還沒等她看完第一題,教室外頭就飛奔進個冒冒失失的毛頭小子:“大……老大,機械廠的那幫孫子要跟你拍板。”


    林蕊看著練習冊上墨汁,默默地抬起頭。


    滿頭是汗的男生後背立刻挨了陳樂一巴掌:“好好說話不會啊。”


    林蕊放下筆,輕輕地噓出口氣。


    腦殼痛,天真單純的初中生。


    就因為她自行車大戰三歹徒的江湖話本經過一個中秋節的發酵,她現在成了鋼鐵廠職工子弟學校的扛把子。


    少年嘴裏頭的機械廠當然不可能是機械廠職工。誰上班了還這麽二逼,到底工作還想不想要。


    傳聞中要挑戰林蕊大佬地位的人是機械廠職工子弟學校的,據說看不慣一個小丫頭片子還這麽跳。


    這世道,真是任何時候都不忘踩女性一腳。


    林蕊直接拒絕:“沒空,我要補作業。”


    男生急了:“那咱們就被機械廠的騎在頭上?”


    “他要真騎在你頭上,你馱著他往護城河一丟不就完了。”林蕊頭也不抬,直接轉著橡皮選abcd。


    傳說中,真正自帶錦鯉運的人,轉橡皮都能選準答案。


    可惜的是,林蕊的錦鯉運明顯不在學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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