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弟媳婦農忙下田,農閑養雞,還要照應老太公婆以及兒子,忙得跟陀螺似的。蕊蕊這是怕累不死舅媽啊!


    舅媽倒是丁點兒也不生氣,哈哈大笑:“能者多勞,說明我們蕊蕊看重舅媽,對不對?”


    林蕊認真地點頭:“咱們家的大人當中,舅媽最有銳意進取的精神。我爸媽就愛圖穩當,我喊我媽出來開診所,她都不願意。舅媽,我看好你哦。”


    你就是我pick的創業先鋒,我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你身上。


    林蕊衝著舅媽眨眼睛。


    舅媽笑得愈發厲害:“那我可得好好琢磨琢磨,說不定將來我還真能當個女廠長呢。”


    舅舅笑著附和:“那可不止,你當著兩個,不,三個長,還有養雞場跟養蚯蚓的領導等你當。”


    根生叔叔一直走在前頭,和林爸一路走一路抽煙,並不參與後麵灌湯餃子的話題。


    此刻,他卻突然轉過頭,認真看著舅媽:“要真開起來,鵬鵬媽,我報名給養雞場打工。”


    他抬手示意自己還包裹著的手指頭,“我的手現在就這樣,小工肯定做不了,不過喂雞什麽的,應該沒問題。”


    說著,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一個當哥哥的人,不能欠債不還,覥著臉占你們的便宜。”


    送完舅舅舅媽和芬妮父女兩家人上出城的公交車,林家夫妻轉頭領著女兒跟蘇木乘迴家的車。


    何半仙才不會送人呢,有啥好送的。從醫院大門出來後,他自己先抬腳迴家去了。


    林蕊趴在她媽身上,嘟著嘴念叨:“我還是不喜歡根生叔叔。”


    林母伸手點點她的腦門子:“小沒良心的,你小時候是誰扛著你去上會場的?你還賴著不肯迴家。”


    會場是江州本地的說法,全稱叫交流會,類似於趕集性質,春夏之交舉行,一年一度。


    對於農民而言,這是不遜色於過年的熱鬧。小孩更是提前個把月就掰著手指頭盼日子。


    可惜現在的林蕊早就換了芯子,她沒有迴憶濾鏡,毫無所動:“一碼歸一碼,根生叔叔不對,我就是不喜歡。”


    “我也覺得他不地道,應該批評。”蘇木湊過來,滿臉嚴肅。


    芬妮多可憐啊,被逼得都走投無路了。


    “蘇木!”林母麵沉如水,低聲輕叱,“不管別人怎麽說怎麽看,你不能在心裏頭講你根生叔叔的不是。沒他就沒有你。”


    林蕊驚恐地捂住嘴巴,覺得自己吃到了什麽了不得的驚天大瓜。


    沒根生叔叔就沒有蘇木,難不成?天啦,那他還拚了老命瞎折騰什麽兒子,難道私生子不值錢,必須得嫡長子才有意義?


    林母一看女兒那豐富多彩的表情,就立刻將小丫頭的心思猜的八.九不離十。


    現在的電影一天到晚都放些亂七八糟的,好好的孩子成天不知道在想什麽。


    鄭大夫瞪眼,目光警告女兒不許胡說八道,她隻言簡意賅:“你根生叔叔救過蘇木的命。”


    林蕊稀奇了,蘇木從小被她幹爺爺帶大的。既然拿藥的時候,幹爺爺連根生叔叔過世的老母親都搬出來了,為什麽不提蘇木這茬。


    鄭大夫語塞,含糊其辭:“那時候你幹爹還沒收養蘇木。”


    何止是沒收養,那個迷霧重重的清晨,蘇木還沒有來到這個世上。


    1977年冬天恢複高考之前,大學從工農兵學員中直接招收學生。


    下鄉知青隻有經過貧下中農推薦,才可能獲得上大學的機會。


    這個推薦,真正有權拍板的人是公社革委會主任。


    1973年的夏秋之交,陳根生就是在距離公社革委會辦公室不遠的大溝裏頭,撈起的年輕女知青。


    他撐船帶著鄰居家的小弟鄭援朝去隔壁鎮上供銷社買化肥。縹緲的煙波中,他聽到了“撲通”一聲響,然後船槳碰到了一角衣衫。


    船上兩人都驚呆了,趕緊想伸手去拽跳河的女人。然而對方似乎抱著必死的決心,根本不理會兩人的唿喊。


    水麵漸漸恢複平靜,最後還是根生咬咬牙跳進了大溝。


    鄭援朝嚇得大叫,一個勁兒往根生大哥方向遞送船槳。


    這段水域情況複雜,即使村裏頭水性最好的人下溝裏遊泳也不會到這邊來。


    水麵霧氣茫茫,除了水花拍擊的聲響外,少年鄭援朝什麽動靜都感覺不到。


    好不容易,根生大哥拖著人夠到了船舷。兩人一個拽,一個推,總算將一心求死的女人挪到了船上。


    待看清女人的臉,根生跟鄭援朝俱是吃了一驚。


    他倆都認識這個姑娘,大隊小學當代課老師。女知青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是整個大隊開會投票推選出來的工農兵學員。


    今年國家恢複高考,公社每個大隊都選派一人去縣裏頭參加選拔考試。女知青考了全縣第一名,已經順利地被江州大學錄取了。


    少年鄭援朝為年輕的女教師高興。因為她家庭成分不好,靠推薦上大學基本沒可能。


    鄉親們也喜歡這位文靜有學問的女先生。


    錄取通知書送達的當天,生產隊長做主,借著雙搶給廣大社員同誌鼓勁打氣的理由,特地殺了頭上年秋天養的肥豬全隊慶祝。


    推薦上大學的名額都是有限的,普通農民怎麽可能摸得到邊。與其便宜公社幹部家的孩子,不如讓憑本事考上去的代課老師去上學。


    現在,代課老師難道不應該收拾好行裝,準備奔赴大學課堂嗎?為什麽又會跳河自殺?


    然而此刻並非追究這些事的好時機。


    根生大哥趕緊將船上的鐵鍋倒扣下去,翻過女人的身體,讓她的肚子頂著鍋底控水。


    女知青嘴裏頭吐出兩大口水之後,終於悠悠轉醒。


    隻是自從睜開眼睛的瞬間起,她就始終抿緊了嘴巴一語不發。


    無論少年鄭援朝如何好奇追問,她都毫無反應,好像魂留在水底下一樣。


    根生到底年長十多歲,已經成婚生女,自然知道的事情多些。他猛然想起廣播裏頭說的“白卷英雄”,驀地反應過來。


    這次考試成績作廢了,上大學還是靠推薦。大學沒權利做主要誰,到底誰是大學生,依然由公社革委會主任說了算。


    好不容易掙脫開來的女知青,又一次被打進了泥坑中。


    根生給鄭援朝使眼色,阻止了少年人的好奇心。他隻含混地用總理的話安慰女知青,一個人的出身不由己,但道路可以自己選擇。


    女知青古怪地笑了聲,喃喃自語般:“殺了我們全家,我還要感恩涕零。真是荒謬,惡心的荒謬,肮髒的荒謬。”


    鄭援朝不明白這位年輕的代課老師到底在說什麽。


    少年看著對方消失在集市中的背影,擔心她會想不開,再一次跳河自殺。


    根生沉默許久,隻能搖頭:“沒事,她就是一時間腦袋轉不過彎來。今天的事,咱們就當不知道,誰也別說。”


    少年鄭援朝疑惑,卻還是聽話地點頭。


    當然,他也沒了跟人議論的機會。


    因為從此之後,他再也沒見過這位女知青。直到秋收,他才聽村裏頭的其他知青說起,她上大學走了。


    少年人疑惑,她不是上不了大學才跳河的嘛,怎麽又能上大學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隻有鄭大夫才知道。


    那年九月,在鋼鐵廠醫務室工作的鄭雲被抽調去參與大學新生入學體檢。


    她見到了自己娘家村上的代課老師,婦科檢查結果顯示,年輕的女教師處.女.膜新鮮撕裂。


    惶恐的姑娘央求鄭大夫給她藥吃,那種探親避孕藥,吃了可以不懷孕。


    可是,距離她被糟蹋已經過去好幾天,藥物根本對她無效。


    第二年的初夏,女大學生跪在鄭雲麵前,央求她救救自己。


    那個年代不像現在,意外懷孕可以自己選擇流產。當時沒有介紹信,醫院根本不可能給人做流產手術。


    更何況,女大學生又哪兒來的勇氣告訴別人自己被侮辱踐踏的事實。


    沒有人會同情她,人們隻會嘲笑她好吃懶做,不肯紮根農村。


    為了迴城上大學當國家幹部過好日子,鬆了褲帶的女人,活該被戳脊梁骨。


    父母早就在反複批鬥中疾病纏身含恨離世,她找不到人求助,隻能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唯一知道她秘密的鄭大夫身上。


    她知道他們都是好人,鄭家老太是好人,大爹嬸嬸是好人,陳家大哥跟鄭家小弟是好人,鄭大夫也是好人。


    她能求助的隻有善良的好心人。


    那個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她身體的孩子,是由鄭大夫幫忙接生的。


    孩子生下來以後,女知青不願意多看他一眼。


    那是她屈辱不堪過往的證明,她永遠沒有辦法洗刷的汙點。


    她痛恨她流下的每一滴鮮血,粘稠的猩紅讓她作嘔,被血染紅的大地令她惡心。


    她要離開,永遠離開這片沾滿了她父母跟她鮮血的土地。


    鄭大夫記得,女知青在床上躺了半天後,就堅持穿戴好衣物,獨自一人消失在黑夜中。


    再後來,她就聽說女知青獲得了出國留學的機會,再也沒有迴國。


    至始至終,被迫成為母親的人都沒有抬頭看一眼那個無辜的孩子,更加不可能伸出手抱一抱他。


    小娃娃第一口喝的是鄭大夫的奶。


    那個時候,林家的小女兒跟小奶貓似的,根本吃不完母親的奶。


    正好便宜了生下來就睜開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整個世界的小男娃。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十幾年的時間一晃而過,當年總要等小女兒吃完了奶才能喝到的小男孩,轉眼已經是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


    林母看著蘇木,孩子滿臉懵懂,可是她卻什麽都不能說。


    當年種種,她早就決定徹底爛在心裏頭。這是她唯一能夠為那個不幸的姑娘做的事。


    “你記住,你根生叔叔不是壞人。他救過你的命,你不該在人後說他的是非。”


    蘇木茫然地“啊”了一聲,立刻點頭。嬢嬢的話,他總是要聽的。嬢嬢說了,她也是他半個媽呢。


    少年乖巧地笑著。


    林母憐惜地凝視著麵前的孩子,伸出手摸摸他的腦袋,愛憐道:“我曉得你懂事,對朋友和善。隻是大人有大人的難處,要多點兒體諒,知道嗎?”


    蘇木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


    那沒原則的諂媚勁兒看得林蕊頭芯子都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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