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了晚飯點,客人登門,總沒有叫人幹喝茶的道理。


    鄭家的廚房火燒得旺旺的,一道道菜蔬從灶上端進堂屋。


    外公一個勁兒地抱怨村委書記:“你就該事先打個招唿,看看,雨下成這樣,我連弄點兒好菜都不行。”


    鎮上的婦女主任趕緊擺手:“不不不,我們下鄉工作,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的。”


    “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來來來,喝酒,我兒子從外地給我捎迴來的,味道不錯吧。”外公朝外婆使了個眼色。


    外婆趕緊進屋去。


    婦女主任看見端雞湯上桌的林鑫,連聲推卻:“這還不叫好菜。哎喲,鄭大爹,你可真是闊氣喲,過年也不過這樣了吧。”


    她的目光落在林鑫臉上,顯出親切的意味,“這就是我們大學生吧,果然不一樣,一看就是女秀才。”


    林鑫神色靦腆,由著婦女主任抓著她的手,不停地誇獎:“看看,養那麽多孩子有什麽用,好的一個頂十個。”


    林蕊偷偷看舅媽。


    按照當地農村的規矩,不是自家親戚上門做客,女人跟孩子都不會上桌作陪。


    舅媽清了清嗓子,招唿外甥女兒:“蕊蕊,吃飯吧。你去喊下鵬鵬。”


    林蕊嘴上答應著,趕緊蹬蹬蹬跑上樓。


    她見著表弟,湊過去壓低聲音:“在哪兒啊?”


    鄭鵬搖搖頭,他也不知道。


    他隻看見那些鎮上的幹部借著參觀他家的名義,將整棟樓都檢查了一遍。


    “二姐,我都嚇死了。”


    林蕊同樣一顆心“砰砰”直跳,尤其電光一閃,她看到樓房後麵的小學圍牆上刷著“寧添十座墳,不添一個人”時,簡直嚇得當場跪。


    “不管了,我們先去吃飯吧。”


    鄭鵬不滿地小聲嘀咕:“奶奶特地給你殺的雞,老太都還沒吃到呢。”


    鄭家雖然養了一群雞,可這些雞基本上都是用來生蛋賣的。如果不是心尖尖上的外孫女兒來了,老人也舍不得殺雞。


    林蕊歎氣:“能怎麽辦呢,隻求他們好吃好喝高興了,趕緊走人。”


    一頓飯七個盞八個碟空空如也,兩瓶酒喝得賓主盡歡。


    下了整整三個小時的暴雨終於停下,酷暑一掃而空。推開窗,晚風吹在人身上,簡直要加件外套。


    港鎮計生小組的幹部們喝著鄭大爹的軍官兒子從外地帶迴家孝敬父母的好茶,好整以暇:“大爹,你真沒看到桂芬?”


    “我急著趕雞進籠,牽牛迴棚,哪裏注意到這些。好兩天沒看到桂芬人了,我聽人講,她好像出去打工了。”


    婦女主任皮笑肉不笑:“不對吧,大爹,我可聽說今天中午,我桂芬嫂嫂才往你家送的菱角藤。”


    外公立刻皺眉:“你還說這個呢。一講這個我就來氣。芬妮才多點兒大的姑娘,竟然敢自己撐船去翻菱角。這丫頭膽子也太大了。”


    外婆趕緊幫腔:“我當時就罵了她一頓。下午我外孫女兒怕她再出去跑,壓著她在我家寫了一下午作業。五點多鍾她才迴家燒飯去了。”


    婦女幹部笑了:“可她家現在沒人啊。外頭要下雨,芬妮不在自己家待著,往外頭跑什麽?”


    外婆變了臉色:“不好了,這丫頭是不是出去趕鵝了?她家沒大人,她肯定是去趕鵝了。老鄭頭,快快快,把手電筒找出來,趕緊去找芬妮。”


    舅媽也從廚房奔出去,著急忙慌地翻礦燈:“這麽大的雨,芬妮可別有個什麽不好。”


    婦女主任站起身:“好了,她沒事,在村委辦坐著呢。她媽什麽時候露臉,她什麽時候迴家!”


    外婆一屁.股坐在竹床上,直接喊婦女主任的小名:“春分哎,不是大媽講你。你就不能把話講全了?嚇死個人!”


    婦女主任麵上不好看,卻不好駁斥長輩的麵子。


    還是村委書記開口打圓場:“主任也是心係工作,大夏天的還要下鄉宣傳國家政策,指導我們工作。”


    婦女主任鼻孔裏頭出氣:“不敢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根生哥哥去外頭做小工了,可他們家的房子還在啊。政策說的清清楚楚,超生啊,把孩子打掉!一胎上環二胎結紮,她躲也沒用。”


    外公笑笑:“我看到人肯定會講他們的。”


    他話音剛落,廚房裏頭傳來一聲響亮的放屁聲。


    “誰?”婦女主任沉下臉,抬腳往廚房走。


    外公手一抖,端著的杯子差點兒掉到地上。


    屋子裏頭靜悄悄的,隻聽見屋簷水滴下墜的聲響,偶爾風聲過耳。


    婦女主任一步步逼近廚房,終於推開房門。


    大約七八個平方米大小的廚房中,站著個十三四歲的姑娘,滿臉通紅。


    林蕊崩潰了,帶著哭腔喊:“外婆,我都說我不吃豆子了,吃豆子放屁!”


    屋外的大人憋不住,集體笑出聲。


    林鑫調侃妹妹:“怪誰啊,是誰說炒黃豆嘎嘣脆,香!”


    林蕊立刻鬧起脾氣,要趕婦女主任出去,這屋誰都不許進。


    婦女主任攔住她的胳膊,似笑非笑:“是蕊蕊吧,初中生了,可要懂事。計劃生育是我國基本國策,寧可血流成河,不準超生一個。”


    林蕊心道得了吧,真正的計劃生育可不是這樣,拿著雞毛當令箭。


    三十年後,宣傳標語可全都變了:生下來養起來,就是不能打下來。


    林蕊臉掛的有二尺長:“我又沒生孩子,計劃不到我頭上。”


    婦女主任搖搖頭,心道城裏頭的嬌嬌女果然脾氣大,說話真是沒譜。


    她在廚房裏頭轉了一圈,目光跟刀子刮骨一樣,連櫥櫃的抽屜都沒放過,一個個拉開來。


    林蕊扭手扭腳,滿心不痛快地催促:“你快出去啊,我要放屁了。”


    說話間,她的眼睛下意識地掃過鹹菜缸。


    婦女主任與超生遊擊隊鬥智鬥勇多年,哪裏能夠被如此輕易地打發走。


    她嘴上答應著,手卻猛地掀開鹹菜缸蓋子。偌大的水缸裏頭,全是泡鹹菜,根本沒人。


    林蕊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央求道:“春分嬢嬢,你可千萬別跟我外婆說。我就是吃了幾顆鹹菜芯。”


    醃菜芯細嫩鹹鮮,是鄉下小孩子最愛的零食。一般不受寵的孩子還吃不到。


    婦女主任笑了:“你怕什麽,你外婆又不會打你。”


    林蕊扭來扭去,跟絞股糖似的,非得春分嬢嬢答應她才肯放人出去。


    廚房門合上了,林蕊背貼在門板上,大口喘著粗氣。


    村委書記見狀招唿鎮上的幹部們:“要不,咱們去村委辦公室坐坐?”


    “急什麽。”婦女主任言笑晏晏,抬眼示意電視機的方向,“該放《便衣警察》了吧,堅決不能放過一個錯誤。”


    林蕊身子往下溜,直接滑落到地上。她真的好想揍人,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她直起身子,將鐵鍋裏頭的熱水全都打掉,重新換上涼水,然後招唿表弟:“鵬鵬,洗澡了。”


    廚房中,姐弟倆交換個眼色,跟地下黨接頭似的,各自神情肅穆。


    鄭鵬捧著水往樓梯口走時,正南房間門開了。


    老太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出來,嘴裏頭念叨著:“主席派幹部來看這個死老婆子了?主席心裏頭裝著的全是我們老百姓啊。我這個老不死的就是個累贅,主席還惦記著我。”


    外婆趕緊起身去扶婆婆:“媽,你怎麽出來了?”


    “我不出來行啊。主席都派人來看我了,你們居然不做聲。”


    燈光下,計生小組的人看到老太太的臉跟手,齊齊往後退。


    婦女主任是鄭家村出去的,從小就聽說老太身上的怪病會過人。看老人朝自己的方向走來,她下意識地趕緊往後縮。


    “乖乖,主席派來的幹部可真俊。姑娘,你是主席派來看我的吧。”老太伸出手,要摸婦女主任的臉。


    可憐婦女主任陡然看見鷹爪一樣布滿黑斑的手,嚇得立刻朝外頭跑:“老太,我們有事先走了啊!”


    計生小組的人跟著撤退,村委書記在後頭追:“去村委辦坐坐啊。”


    鄭鵬手一軟,捧著的臉盆“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虧得鄭家是三層樓水泥地,要是一般的硬土地,非得鬧黃泥澇不可。


    老太得意地癟著嘴巴笑:“哎喲,幹部不叫我摸啊。”


    外公忍不住抱怨:“還是我們鄭家村出去的呢。她小時候,桂芬還給她做過衣服哩,忘恩負義的東西!”


    老太敲拐杖:“不要胡說八道,都是工作,都是主席工作。”


    舅媽趕緊扶老太太坐下:“哎喲,我的奶奶哎,主席都走了十幾年了。”


    外婆顧不上跟自己婆婆講古,趕緊進廚房,掀開貼牆的鍋蓋。


    鄭家村的灶台基本上都是兩口鍋,靠外頭的一口日常燒火做飯,裏頭的那個一般隻有逢年過節時才動火。


    鍋蓋掀開,桂芬嬸嬸渾身都是黑灰。


    說來也是她命中該有這麽一招。


    外婆家的裏鍋破了,這兩天又熱,沒來得及找人修改。所以裏麵的灶頭是空的,蓋上鍋蓋,人再在柴火灶前,根本看不出來任何端倪。


    舅媽跟外婆一塊兒用力,將桂芬嬸嬸扶下來。


    林鑫趕緊往盆裏頭打熱水,給桂芬嬸嬸洗澡。


    外婆招唿外公:“快,你陪著蕊蕊去趟村支部,把芬妮接迴來。就說蕊蕊忘了帶課本,問她借書看。”


    舅媽又趕緊給林蕊翻出雙膠鞋來。


    一老一小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往村支部走。


    林蕊小心翼翼地問外公:“沒事了嗎?”


    外公歎氣:“等到生下來就好。最好是去外頭躲一躲,現在查的太嚴。”


    雨後的夏夜分外清涼,晚風吹在人身上冷颼颼的。


    祖孫倆沒來得及走到村支部,就迎頭碰上拿著手電筒的村委書記。


    “走了,我送芬妮迴家。剛好,大爹,你們把芬妮帶迴去吧。”


    林蕊走過去,握住小夥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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