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廊昏暗,兩側白紙燈籠發出螢火一般慘淡的光,不增明亮,倒添了幾分晦暗,紅漆廊柱走得近了才現出那點朱紅來,雨聲雷聲頌經聲混雜在一塊,一忽近在耳畔,一忽遠隔鄰牆。


    “管事,我看府中仆役護院行動有度,怎會被賊子扮作小廝摸進後院傷人性命?”雷刹忽問。


    李管事微怔,稍一遲疑這才麵露羞慚,悔道:“是老朽失察,這才被賊人偷了空。老夫人去得突然,夢中一睡不醒,府中沒個準備,郎主悲慟傷心,夫人也跟著哀泣,內外亂作一團。許是賊子見有空可鑽,便摸了進來,唉!害了如夫人白丟性命。老朽……”


    雷刹疑道:“府中百數人,怎賊人偏害了如夫人的性命?”


    管事皺眉,微怒道:“老朽又非賊人,哪知曉賊人心性。”


    雷刹抬了抬眼,鮮紅的唇彎出一抹令人不喜的弧度,他道:“管事莫要激動,不過一問。”


    管事被氣得胡子直抖,待要反唇相譏,忽聞身邊阿棄大喊:“有鬼!”


    引路的小廝嚇得整人跳了起來,驚叫一聲,將手中的提燈一扔轉身一把抱住雷刹的腰,屁滾尿流道:“老夫人,冤有頭債有主,別來找我,小的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幹過,早上我還拜過您呐。”


    雷刹生生扭曲了一張俊臉,捏著小廝的後頸將他從自己身上撕了下來,隨手摜在地上,後退一步,用手拍了拍身腰際衣袍。


    那盞提燈落在廊外積水中,濕了個透,燭火晃了晃,轉瞬熄滅。


    阿棄抱著刀似笑非笑地瞄了眼管事,伸腳踢踢癱在一邊的小廝,笑道:“風雨搖樹,看錯了眼,倒驚著了你。”


    管事氣急敗壞,哆嗦著手指著小廝罵道:“你……胡言亂語,少不了一頓打。”


    小廝抱著頭縮成一團,嗚嗚直哭。


    阿棄歪著頭,驚異問道:“李管事,這小廝怎說是老夫人索命?莫非老夫人身過另有文章?”


    管事胸膛起伏,強自鎮定道:“小郎君何苦嚇他?他鼠膽小人,不曾經事,見不得身故亡事,吃了一嚇豈不胡言亂語?”


    阿棄哦了一聲,又好奇請教道:“那他怎不喊婢女饒命,如夫人饒命?”


    管事氣苦,拉下臉道:“你們不良人擔著緝拿之事,不去尋那犯案賊人,隻糾結這等神鬼之說無稽之談,莫非侍郎府不入二位之眼,這才胡亂應付?”


    阿棄大吃一驚:“管事怎說翻臉就翻臉?”又咕噥道,“怪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管事這脾氣比李侍郎還大。”


    管事被堵得一口氣差點上不來,板著皺巴巴的臉,瞪著老眼,半天說不出話。


    風寄娘立在一側,扶著廊柱,對著雨中庭院 ,忽道:“有貓叫聲。”


    雷刹立馬過來,雙眸掃過庭院草棚有黑影蠕動,對風寄娘道:“我不曾聽到貓叫,不過這院中果真藏鬼。”說罷躍入庭中,冒雨揪了個人迴來。


    阿棄與管事一時怔愣,雷刹手黑,這人鬼鬼祟祟暴雨天躲在草棚之後,不是賊人宵小就是暗懷鬼胎,當下反剪了手,反轉刀柄砸在他的膝窩處,該人唉喲一聲跪倒在地。


    管事借著虛淡的燈火看了看,嚇了一跳,眼見雷刹要卸他胳膊,驚得魂飛魄散,為難他老朽沉重的胳膊腿這般敏捷,撲上來急聲道:“雷副帥莫要動手,莫要動手,這是府中小郎君。”


    雷刹一愣,低首細看手下的少年郎:一身粗麻齊衰,年不過十五六歲,白淨玉秀,隻是眼下被他摁跪在地,形容狼狽,衣袖上又甩上了斑斑泥點,髒亂邋遢。雷刹盯著那些泥點,鼻間聞到淡淡的腥味,仍使勁按著他。


    “阿棄,取盞燈來。”


    李府小郎君血紅著眼,掙紮惱怒道:“哪個無禮狗奴,快放了我,不然不與你好果子吃,李叔,這狗奴欺我,快叫了護院打手收拾了他。”


    李管事跌足疾唿,過來要搬雷刹的手,偏偏這隻鉗著李小郎的手又冷又硬,冷如寒屍,硬如鋼鐵,無論他如何搬扯隻是紋絲不動,哀求道:“雷副帥莫失了分寸,小郎君體弱,哪經得這般挾製,你們來府為得查案,怎對我家小郎君無禮?快快鬆手,有個好歹,讓老朽如何交待。”


    阿棄點足躍上欄杆,探手摘了一盞白燈籠下來,湊近二人,雷刹一把拉過李小郎的衣袖,果然,那些泥斑全是點點血跡。


    風寄娘聞得他身上腥臭味,掩鼻後退幾步,避入雷刹身後。


    李管事舌頭打結,怔愣在那,李小郎硬著脖子叫囂:“我定稟了阿爹與我作主。”


    阿棄拿衣擺掩著燈籠飛身奔入院中草棚後,不多時,拎出一隻被砸得血肉模糊的貓屍來。


    第5章 九命貓(四)


    這隻貓肚爛腸流,頭部更是麵目全非,依稀可辨的雙瞳隻剩兩個黑洞洞的血窟窿,皮毛被血水浸染,糾結成一團,觀之令人作嘔。


    饒是雷刹、風寄娘與阿棄見慣生死都不禁皺眉,李管事更是驚得眼尾抽動,安撫李小郎的手抖了抖,倒是李小郎強著脖項不以為意。


    阿棄喜愛貓犬,看李小郎的目光帶了不善,李管事兜攬道:“二……位不知,白事人家不喜狸貓進宅。”又對李小郎道,“小郎,這野貓喚奴仆趕走便是……”


    “李叔。”李小郎感身上一鬆,借勢掙脫雷刹,狠瞪了他一眼,迴頭將手背示與李管事,委屈道,“這畜牲傷我。”


    李管事睜著老眼,果見他白嫩的手背上幾道抓痕,心疼道:“唉喲,這如何是好,小郎君這般不小心。”


    雷刹看了看血流肉爛的貓屍,拿指尖挑摘出一物,借了燈火細看,卻是一個細巧精美的小銀鈴,不過指頭大小,縷刻著連枝紋,遂冷笑道:“管事莫不是睜眼說瞎話,這貓分明是被豢養的愛寵,你卻道是野貓?”


    風寄娘看著精致的銀鈴,道:“貓主定是愛極此貓。”


    管事潤了潤發幹的嘴唇,辯解道:“老朽老眼昏花,天暗,這貓又……錯看了,錯看了。”


    阿棄追問:“不知貓主是誰?”


    李管事木著臉:“許是哪個丫頭侍婢養的…… 不大認得。 ”


    雷刹撕下一片衣角托著滿是血汙的小銀鈴,道:“丫頭侍婢?侍郎府富貴滔天,就連奴仆都這般闊綽體麵。”


    李管事如吞黃蓮,皺臉能擰出苦汁。


    李小郎聽著刺耳,怒道:“憑它誰養的,傷了我,本就該死。”


    雷刹湊近他,逼問:“是它傷你還是你傷它?”


    李小郎嬌慣,一抬下巴,輕蔑迴了一眼,對著雷刹的臉,驀得心裏一抖,怕將起來,將譏諷之語竟吞了迴去。這人的臉霜雪一般,白得過分,不帶一絲血色,了無生氣,仿若已死之人。抿了抿唇,後退幾步藏在了李管事身後,避而不答。


    地上軟如爛泥的小廝偷偷從胳膊後探出頭,瞪著血汙糟亂的貓屍,更是駭得抖成一團。


    風寄娘出聲道:“李家管事,聽聞老夫人愛貓如命,生前養了一隻貓,寵愛異常。”


    李管事與李小郎雙雙色變,互視一眼,僵持在那。


    他們這邊鬧出動靜,早有仆役告知內院,李侍郎的夫人韋氏帶了奴仆匆匆趕來。李小郎君一見她的身影,乳燕投林般飛奔過去,一頭紮進她的懷裏,控訴道:“阿娘,這二人來家中欺我。”


    韋氏已有了些春秋,渾身縞素,再兼李老夫人過世,操持哭靈,麵上又無脂粉遮掩,顯得極為憔悴疲憊,昏昏的燭光下眼尾嘴角的細紋仍是清晰可見,但她眉目柔軟,端莊可親。


    雷刹、風寄娘與阿棄上前施禮。


    韋氏先打發李管事,不理李小郎的哭訴,反先與雷刹等人賠禮,道:“家中小郎頑劣,失了禮數,幾位念他年小原諒一二。”


    李小郎見母親不幫自己,倍感委屈,紅著眼氣哼哼地別過頭:“阿娘竟不幫我?  ”


    韋氏看他衣衫淩亂,輕蹙雙眉,親手為他理正,又掏出一方手帕細細地地為他拭掉麵頰上一小點汙漬,輕斥道:“年增年長的,還是小兒脾氣,你祖母庶母過世,家中忙亂傷心,怎還這般不懂事?”拉過他的手,看他手上抓痕,臉上這才帶出怒意來,“胡鬧,你心中難過和畜牲發什麽脾氣?白傷它一條性命,不知有傷天和?”


    李小郎見母親生氣,著急起來,一揖深禮認錯:“阿娘不要生氣,阿蜀知錯!”


    韋氏放緩了神色,眼中滿盛慈愛,抬手摸了摸他濕亂的發髻,道:“知錯便好。”轉而吩咐身邊的侍婢,“夏枝,帶阿蜀換身衣裳,擦些傷藥,再帶他去靈堂陪陪他祖母。”


    李小郎欲言又止,抬眼見韋氏眼中有責備之意,這才心不甘情不願揖禮告退,隨著侍婢去了後宅內院。


    雷刹與阿棄對視一眼,阿棄在背後拿肘突捅了捅雷刹:這位李夫人看著溫和,卻三言兩語支走李小郎了,倒不好相與。


    韋氏輕歎一口氣,掩去倦意,看了雷刹一眼,柔聲道:“昨日不曾見到雷副帥,這般俊俏,我看你有幾分麵善,不知雷郎君與和興坊裴家娘子可有幹係?”


    雷刹答道:“裴家大房娘子是雷某姨母。”


    韋氏輕笑:“難怪眉目有幾分仿佛。”她一邊引路一邊道,“夫君在偏廳久侯二位不至,不曾想在此耽誤。二位急雨來訪,可是賊人有了眉目?”


    雷刹道:“慚愧,雷某在裏坊外城的出入處兼布下人馬,卻不曾見到賊人蹤跡。再者,府上命案似有疑點,雷某鬥膽前來問個詳細,免得錯過遺漏。”


    韋氏微惱,道:“雷副帥的話,我實是不解,府中十幾雙眼睛親見了那賊人,也有了畫影圖形,不知還有什麽遺漏之處?”


    雷刹迴道:“夫人雖是苦主,隻是查案緝拿自有章程,不便相告,還請夫人見諒。”


    韋氏又看風寄娘,柳眉輕蹙:“不知這位娘子是?”


    風寄娘屈膝答道:“我姓風,是不良司中的仵作。”


    韋氏握著手帕的手緊了緊,歎氣道:“玉娘往生,你們卻……罷了,隻憐她苦命。你們隨我去見見侍郎。”


    .


    過二道門前麵便是李府正堂,李老夫人的棺木擺在正堂中間,供香案鮮果,設火盆蒲團,頗有年臘的和尚身披法衣領著一班沙彌呤頌往生咒,靈前跪著幾個披麻帶孝的子孫後輩,邊燒紙邊胡亂哭嚎幾聲,並無哀悼悲痛之意,倒是一側沉默跪著一個年輕婦人拿白扇掩麵,孱弱的雙肩微聳,似是隱泣。


    雷刹停步揖禮道:“夫人,前次匆匆,來府中過靈堂卻不祭拜老夫人,實是失,今次許我們一拜。”


    韋氏道:“雷副帥有心。”


    一旁的婆子極有眼色,忙張傘提燈,雨天濕滑髒汙,道上鋪了稻秸幹草,吸飽了雨水,踩上咕嘰怪響,好似地底藏著一隻鬼怪,在那嘲弄暗笑。


    雷刹三人依次上前拜了三拜,老夫人棺木已加蓋繪彩,雷刹留意,彩漆有幾次確實不曾幹透,棺身搭著銘旌,看名姓題詞:  時故先妣誥封三品禮部侍郎李為孝之母李門聶氏老淑人,之為人:良淑貞烈,內治家有道,外處事周詳,恃長柔順恭謹,撫下慈愛寬仁,與親和睦,與鄰為善。享壽七十,至今而故。進士出身京中李漢儒拜題。


    雷刹暗記題字人名姓,阿棄偷偷拉他衣袖,那銘旌露出一點黃,似是一張符紙。請的和尚念佛安魂,棺上又暗壓道教黃符,這李侍郎府倒是葷腥不忌,橫豎不挑。可見那鬧鬼一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雖是近秋時節,然暑熱未消,李府生怕老夫人屍身腐爛發臭,棺木底下左右堆滿了冰盆,冰塊化水“滴嗒”有聲,奴仆失察,冰水漫出缸沿,一涓細流有知有覺般順壁蜿蜒而下,蛇般爬到蒲團處。


    李夫人見出這等紕漏,很是惱怒,罰了看管冰盤的婆子,另換了一個奴仆替職,她失了顏麵,心中氣急,身形晃了晃,旁側跪著的年輕婦人忙上前攙扶,擔心喚道:“阿娘!”


    李夫人扶著她的手悲泣道:“你祖母古稀歸去,她又講究規矩,結果身後事這般潦草不堪。它日相見,阿娘還有什麽顏麵拜見姑翁?”又對眾仆道,“你們不是家生便是老仆,縱使府中多生變故,於老夫人喪事怎這般沒有分寸,莫不是要欺主?”


    眾仆又懼又慚,紛紛討饒。


    雷刹借著阿棄掩護趁亂抽走了黃符,指尖解到一樣異物,不待細看,連同符紙一道塞入了懷中。


    韋氏在靈前磕頭告罪,素白著臉對雷刹道:“府中慌張無序,副帥見笑。”


    雷刹道:“府上多有事發,難免無措。”又故意問年輕婦人,“雷某放肆,不知這位娘子是府上哪位女眷?”


    韋氏道:“這是小女,已外嫁,接了訃告今日才奔喪至家。”


    小李氏雙目紅腫,淚痕未幹,與雷刹阿棄微施一禮,得知三人是不良人,她似有遲疑,欲言又止。


    韋氏輕拍她的手:“你阿姨之事,阿娘豈會疏忽?你且放心。”


    小李氏聞言,悲從中來,衝韋氏一屈膝,重跪迴靈前哀哀嗚咽,許是因著死別,許是另有傷心處,竟是越哭越傷心。


    靈前了了幾個鄰舍親朋,後輩奴仆唱作哭嚎中夾著李娘子的傷泣,萬千的假隻這一真,伴著空稀的佛音,極是刺耳。


    風寄娘留意周圍,不見李小郎的身影,再看小李氏麵目,雖一個庶出一個嫡出,這姊弟二人卻長得很像,如出一轍的眉眼,尖而細的下巴,隻一看嬌弱一個張揚,完全兩樣心性。


    小李氏因她目光放肆,抬起淚眼,長睫一抖掉下一串眼淚,忙不自拿白扇擋臉。


    作者有話要說:  在外,拿手機碼的,你們先將就看,明天我再查查出錯的


    第6章 九命貓(五)


    李侍郎斬衰加身,兩鬢蒼蒼,枯坐椅中微駝著肩背,李府一氣死了四人,流言四起,府中上下雖被勒令緘口,坊內卻傳得喧囂,連帶著損了李侍郎清名,於他愛名之人實是不堪承受。


    侍女奉了盅湯藥上來,李侍郎擺手拒了,侍女不敢勸,向韋氏求救。


    韋氏接過茶托,雙手親奉:“郎君乃頂梁立柱,緣何隻顧傷心不顧惜康健,婆母身去,家中已失主骨,夫君再不理事,讓我等婦孺弱小如何是好?再者事死如生,怎能冷落了婆母,讓她去後不得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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