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時常通宵達旦,有時為看書,有時因戰事,僅一夜未眠而已,對他而言完全不成問題。


    看著小表妹欲言又止的糾結模樣,魏昭忍俊不禁,“說來的確有些疲乏,莫非阿悅想分一半床榻給我?”


    他素知阿悅生性害羞,說這話分明是有意逗趣。不料阿悅猶豫地想了許久,竟真的點了點頭。


    魏昭頗為意外,看她臉蛋微紅著往裏讓出床榻的模樣,頓時就想起了兩人初見時的情景。那時阿悅也是分明畏懼他,卻仍然小聲道著怕黑,將他留在了船艙內。


    思緒一轉而過,魏昭並不準備拒絕小表妹好意,一頷首,“那就多謝阿悅,我歇片刻。”


    阿悅如今才那麽點大,即便兄妹二人同睡一榻也算不得甚麽。


    脫衣上榻,魏昭躺在外側,垂眸看去,“阿悅還是怕黑嗎?”


    “……嗯?”阿悅疑惑眨眼,早已經忘了當初拙劣的借口。


    魏昭輕笑出聲,伸手把被裹得緊緊的小表妹往這邊帶了些,人就自動滾到了他身側,迷茫地望來。


    “怕黑就抱著罷。”魏昭道,“還是說,要阿兄給你尋個布娃娃來?”


    阿悅搖頭,她隻是不好意思。除了父親,她從沒有和其他異性這樣親近過。


    魏昭也不再逗她,隻輕柔地撫了兩下她的軟發,隨後抬手將小案上的油燈調暗,解下最裏層的床幔,輕薄的綢布似紗,使光線朦朧隱約起來。


    “阿兄……”他聽見小表妹喚了自己一聲後就再無後續,便耐心等了會兒再道,“怎麽了?”


    忍了忍,阿悅終究還是沒問出口,隻在心中想:今日的事,她是不是做錯了?


    在文夫人的詢問下,她沒有直接迴答,而是提出要把這事交給父親薑霆決定。


    這是夢中不曾發生過的事,因為薑霆的病,也因為郭夫人下意識不想在孫兒出世前叫兒子知曉這事。


    自然而然,薑霆不可能會留下這個孩子,而這也是阿悅隱隱能猜到的結果。


    唯一沒想到的大概是郭夫人會如此激動,激動到直接紅著眼就衝上來。如果不是被仆婢擋住,阿悅甚至懷疑她能當場掐死自己。


    燈火悠悠顫了顫,床幔映出的影子也在石壁輕晃,張牙舞爪。阿悅看著它,不知怎的就同之前郭夫人怨毒的眼神重合起來,又好像婢子被拖走前哭著喊著的狼狽模樣。


    她身體僵住,屋外響起嗚嗚風聲,聽來可怕極了。


    久等之下魏昭也沒得到迴應,不過他大致猜得到小表妹心中想的是什麽,輕聲道:“阿悅,你要知曉一事。”


    “……甚麽?”


    “今日在薑府,無論你說了什麽,阿嬤的決定都不會變,她其實早有決議,知道嗎?”


    是這樣嗎?兩人都心知肚明,文夫人當真會按照阿悅的選擇去做。


    但他如此溫柔地安慰,不忍心小表妹心中留下半點陰影,阿悅便也不想讓他失望,乖乖點頭,“我知道了,阿兄。”


    “嗯,再睡會兒罷。”


    說完這句話,魏昭再沒出聲,好像已經闔眼睡去了,氣息漸漸平緩凝長。


    阿悅遲疑很久,最終還是慢慢抬手抱了過去,登時像有了依靠。


    魏昭的身體稱不上健壯,但於她而言已足夠高大,很暖。


    兩人靠得極近,近到阿悅抬首就能看清他的每根睫毛,唿吸間起伏的胸膛,被壓出淺淺褶皺的袖角。


    這位表兄尚未及冠,不過是個少年,但他在身邊,就好似一座沉穩巍峨的高山,溫和地守護著旁側每一寸土地。


    第21章


    再次入睡,阿悅隻睡了小半個時辰。醒來時感覺窒息得厲害,迷迷糊糊睜眼,原來是頭朝下睡,把自己陷在了軟枕中。


    榻上的另一人不知何時離開,朦朦天光從小窗的綢布映來,晃出各種光影迷離的景象。


    阿悅發了會兒呆。


    蓮女推門而入,見她醒著便笑道:“小娘子醒了,正好這個時辰該搽藥了。”


    她受罰一夜,這時候精神倒好,叫人看不出甚麽。


    蓮女又道:“夫人已經用過了早膳,想著讓小娘子多歇會兒,便沒有打攪。”


    “嗯。”


    不多時,另有仆婢進屋蓋上燈火支開窗,寒風倏然襲入,讓阿悅打了個寒顫。蓮女忙斥責那人合窗,迴頭解釋道:“說來也怪,昨天還有豔陽,今早就寒風颯颯了。婢聽芸娘說這是要迴寒下雪的征兆,小娘子可得多穿些。”


    阿悅裹上厚厚的襖衣立在門前,才知已到了巳時,天邊依舊是灰蒙蒙的,張口便是白氣飄散。


    確實迴寒了,比最初在安郡每日細雨時還要冷。


    仆婢搬來小案,讓她坐在火盆邊用早膳。粳米粥熱氣騰騰,小菜隻有一碟酸醬瓜。


    阿悅這幾天不能食油膩,隻這碟酸醬瓜還是蓮女為她請示太醫得來。


    蓮女心知小娘子年歲小,這種事卻不喜歡假借他手,便安靜地守著,服侍她慢慢用膳,偶爾撥弄一下火盆。


    炭是禦貢的銀絲炭,往日在宮裏隻有晉帝和幾個受寵的嬪妃公主才用得,為討好魏蛟,如今大半都到了這紫英宮中。


    守在外殿的婢子不住搓手取暖,小聲嘟噥,“三月迴寒,聽說還要有雪,可真不是什麽好兆頭……”


    說完她就被另一個人打了手,“胡說些甚麽,大喜之日將近,那也是瑞雪!”


    瑞雪一般指冬雪,到這個時節來提,確實有些勉強了,但也無人再敢反駁。


    她們指的大喜為八公主和魏玨的婚事,因種種緣由,婚期定得很急,就在半月之後,六禮僅剩問名、納吉、親迎三禮。


    晉帝隻待女兒嫁入魏氏,就要正式退位離宮。


    這樁婚事顯然和任何時候都不同,它象征的不僅是兩姓之好,更將成為兩朝交替的橋梁和見證。所以雖然時日很趕,規製和嫁娶的禮單也算不上十分可觀,但它注定萬眾矚目。


    阿悅本來並不是特別關注這件事,可她走出紫英宮,途中風景都有了大變化。且不論樓閣間的明珠高懸、紅燈剪花,連桃花林中都係上了長長短短的紅綢帶,結成各式絡子,被風一吹極為漂亮。


    宮婢喜氣洋洋解釋,“八公主喜桃,這片桃花林是皇後下令如此裝飾的。”


    尋常公主出嫁是由宮內嫁到宮外,八公主這次卻是從宮外迴到宮內。畢竟不出意料,魏玨將會在宮中長住,這片桃花林當初就是皇後讓人栽種,也能算是陪嫁。


    蓮女神情有些古怪,等宮婢離開才小聲道:“王夫人也極愛桃花呢。”


    王夫人愛桃,這是在魏府待了有幾年的仆婢都知曉的事,因她與魏玨相識的過程在魏府並非秘密。


    王氏出身不低,父親乃留郡郡尉,她是府中嫡長女。不過因生母早逝王氏並不受寵,王郡尉在一年之內續弦,又得一龍鳳胎,發妻所生的長女自然有所忽視。


    王氏十六那年外出寺廟祈福,歸途經過一片桃花林時遇見劫匪,正巧被魏氏大郎魏玨所救。魏玨對她一見傾心,順勢去府中提親,這門親事就這麽結成了。


    眾人都說魏玨與王氏的姻緣乃自天降,自然也都認為王氏愛桃,是因為她在桃花林中為夫君所救。


    蓮女道:“婢覺得呀,就算那位八公主嫁過來了,以大郎君對王夫人的愛護,再加上兩位小郎君在,必然動搖不了王夫人的地位。”


    阿悅認真聽著蓮女給她說道這些往事,慢慢走著,再一抬頭就望見了站在桃樹下的魏玨和王氏。


    蓮女:“……”


    她連忙捂住嘴,左右看看,確定沒有旁人聽到方才的話才拍拍胸口。當真是入夜不提鬼,白日不說人,下次她再也不敢這樣張口就來了。


    魏玨王氏二人看起來不像蓮女說得那麽恩愛,至少就她們所見到的這片刻畫麵中,王氏一直是默然垂首、拒絕交流的模樣。


    魏玨身形清臒,相貌和文夫人極為相似,也因此五官看起來更柔和幾分。


    四兄弟中,他外貌最為出色,是典型的美男子。


    但他在隨父親征戰的幾年中留下不少暗傷,身體並不康健,才俯首和王氏耐心說了幾句,就忍不住咳了起來。


    王氏登時顧不得其他,急急抬頭,“又不舒服?我去傳太醫來。”


    “不用。”魏玨拉住她,眉眼含笑,“終於開口了?”


    王氏一僵,在魏玨溫柔的凝視下不自然起來,“我……我並沒有如何,實在不必這樣……”


    “這樣甚麽?”魏玨拂去她肩上的桃花瓣,“和八公主的婚事非我所願,你是知道的。”


    魏玨愛重妻子,但也心思坦誠、孝順無比,他了解父親的畢生心願。如果隻是讓八公主成為自己的平妻,就能減去許多事端,他覺得這個條件並不難接受。


    當初晉帝提出這個要求時,魏玨就沒有反對過。


    在他看來自己和夫人是少年夫妻,已育有兩子,如今長子都將及冠,更不存在所謂後院爭寵,夫人會理解自己和父親。


    在這種事上,男子到底不如女子心思細膩。文夫人考慮到了王氏心情,會特意認真詢問她,但魏玨就不認為夫人會因這件事和自己生出嫌隙,所以臨安重聚後,感覺到王氏隱約的抵觸,他才驚覺妻子其實是不滿的。


    可木已成舟,再想反悔也不可能,他隻能多多陪伴和開解。


    兩人絮絮私語間,阿悅踩斷了一根枯枝,哢吱的聲音極為響亮。


    魏玨夫婦還沒反應,她先不好意思了。


    “阿悅?”魏玨神態自然地朝她招手,“怎麽自己來這兒玩了?”


    阿悅小跑過去,乖巧叫人,“大舅舅,大舅母。”


    魏玨很喜愛這外甥女,可愛又懂事,大大彌補了他至今無女的遺憾,“阿昭他們都沒陪你嗎?”


    “阿兄他們都在忙。”


    魏玨笑,忽然把阿悅抱了起來,“一個人是不是覺得無趣?想玩什麽,舅舅舅母帶你去。”


    五歲的孩子身形其實不算很小了,至少不是適合時常抱著的模樣,但魏家人好像都很喜歡這樣做。


    王氏麵含微笑看著二人,在小輩麵前她不至於和夫君鬧別扭。


    商議著帶阿悅去哪處玩,遠處有一侍從奔來,“郎君——君侯迴宮了。”


    奔至麵前,侍從喘著氣,“君侯剛剛迴宮。”


    “嗯。”魏玨耐心等了會兒,“怎麽,可是有事交待?”


    “是,君侯讓幾位郎君和小郎君去馬場。”


    宮中就有馬場,但這時候天色灰蒙、頗為寒冷,魏玨意外父親還有這等好興致。


    侍從也不清楚,魏玨以為父親傳幾人是簡單的騎馬射箭,便帶了王氏和阿悅一同去。


    沒想到馬場中人數浩眾,大致望去,恐怕晉朝蓋半的官員都被請來了,有些還攜了家中兒郎。


    晉官分兩類,世襲權貴與寒門士子,這點從發冠神態就能區分。大抵是互相瞧不上、看不起,連站位都是涇渭分明,讓另一旁的魏氏家將看得頗為有趣。


    馬場中立了一群嘶籲昂首的胡馬,正躁動不安地拔蹄揚塵,皆是火紅長鬃,神清骨俊。


    都是極好的馬。


    魏蛟同晉帝在上首站著,正要開口時瞥見乖乖小囡囡竟和兒子一起來了,下意識要露出傻阿翁的笑容,被文夫人一瞥後又硬生生收了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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