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並不清楚阿悅身世,隻從老翁那兒得知了經過。牙婆想,若真是有權有勢人家的小娘子,斷不會那麽輕易被人擄走,頂多有些小富貴罷了。臨安和那兒隔了上百裏,等人一賣走,那種小富戶便是想尋人也尋不著,根本沒有後顧之憂。


    “性子瞧著倒好。”管事端詳後露出笑意,“夫人想為三娘子挑個玩伴,性情是頂頂重要的,不過……既出身富貴,你可會讀書認字?”


    這話直接問的阿悅,牙婆不好代答,便拚命用眼神暗示。


    讓她說實話還是作假?阿悅看不懂牙婆眼神,低聲道:“會一些。”


    管事更滿意了,這種時候要買個能認字的仆婢不容易,更別說這麽小的娃娃,“這個我要了,還要另選幾個年紀稍大的去為夫人侍弄花草,需得細心謹慎,最好還是女娃娃。”


    阿悅站在一旁,看兩人買賣貨物般對著滿院十餘個孩童挑挑揀揀,對這個人命如微末的時代從未有過這麽清晰的認知。這不僅僅是一本圍繞著女主角轉的書,更是一個真真切切的世界。


    她不想被當做貨物買賣,也不想為奴為婢。


    魏侯的人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找到這邊,已經過了十多天,無論如何也該先想辦法自救。


    阿悅在這個院子裏住了三四日,已經大致了解這裏的環境布局。牙婆買賣的孩童年歲都不大,但她很謹慎,每個院子都會安排兩三個護院守著,平日小童們也不允許獨自行動,淨手都必須等三人一起,再由專人盯著去淨房。


    這麽嚴謹的安排,平日裏根本沒有逃跑的機會。但眼下有了一個——隨管事離開的時機。


    管事帶人走時年婆不會派人跟著,許是覺得這麽點路不可能有意外,更不認為他們能突然插翅飛出去。


    “阿伯。”同人走在廊下,阿悅低聲道,“我想迴去取個東西。”


    “什麽?”管事對她印象很好,聲音也是輕柔的,“是甚麽?我讓年婆幫你去取。”


    阿悅輕聲,“是阿母留給我的娃娃……我放在了櫃子夾層中,阿婆找起來應該要費些時辰,需要等候片刻。”


    管事見多了府中各色極其會鬧會跳的小郎君小娘子,早就被他們煩得頭疼,乍見阿悅這模樣不由就生出幾分喜愛,本該有的警惕也蕩然無存,想了想道:“時辰不多了,既然如此,你便自己迴去拿罷,我和他們在此處等你。”


    得了這話,阿悅的心陡然跳快了幾下。


    她謝過管事,慢慢往迴走,起初還是正常的速度,待轉過角落周圍再無人影,就忍不住抬腳往記住的地點跑去。


    院子裏沒有狗洞這種疏忽的東西,但阿悅看了幾次,發現有棵桃樹離院牆很近,隻要爬上它再順著枝幹攀牆,她就可以離開這座院子,再尋個地方躲避。


    阿悅沒有想過後麵該怎麽辦,此時隻是憑著一陣衝動行事。


    她運氣很好,院牆邊兒無人,桃樹也意外地好爬。


    隻是她身體太差了,才堪堪攀上牆就感覺胸腔快炸裂開,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氣,麵色白如金紙。


    阿悅幾乎是摔下院牆,踉踉蹌蹌地往街市奔去,此時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絕不能再被抓迴去。


    她起初準備往人多的街市跑,可才到街角,望見熙熙攘攘的人群,耳邊是陌生的俚語,陌生人或好奇或善意的眼神都讓人感到莫大的惶恐。


    牙婆既然能在臨安城做人口買賣,她在這裏必定有人照拂,在街市上可能尋不到人幫她,反而方便了牙婆找人。


    阿悅轉而去了人影稀少的小巷,她個子小小的,衣衫和臉蛋因為爬牆摔跤再度變得灰撲撲,看上去並不顯眼。


    一番運動下,她唿吸急促,連手腳都在不自覺地發抖,不得不蜷縮在角落歇了會兒。


    半刻鍾後,她強撐著慢慢起身,繼續跌跌撞撞地往深處胡亂走去,想著離那座院子越遠越好。


    阿悅的腳步越來越虛浮,速度緩到甚至比常人行走還慢,頭昏腦亂中,她迎麵撞上了一人,連哼聲都沒有就軟趴趴倒了下去,被來人一把接住。


    “這是……”最後的印象,是耳畔低沉溫和的男聲。


    …………


    …………


    不到一刻鍾院子裏的人就發現了阿悅的出逃,她未迴去取東西,管事正好碰到了牙婆,兩相對問便察覺了她的意圖。


    惱怒之餘這二人都不由生出一絲驚歎,五歲的小娘子竟還懂得先示弱裝乖以打消他們的警惕,再伺機出逃。和那些同樣被賣的小童相比,她實在特別,以致管事都忍不住幾度朝牙婆投去懷疑的目光,覺得這小娘子身世肯定不是那般簡單。


    牙婆道:“我立刻就著人將她抓迴!”


    “自然。”管事收迴視線,不準備在此地等候,他要先把其他人送迴府邸,再向夫人稟報此事。


    經此一遭,就算抓迴了也不知夫人願不願意要這小童。


    剛進府門,他就撞見了寧府三郎——寧彧,亦是臨安寧氏一族族長最器重的嫡長孫。


    臨安寧氏,同姓寧,臨安的這個寧和豫州牧寧常便是同族。不過寧常那一脈和臨安寧氏關係並不大好,經年也沒怎麽聯絡過,這十多年來寧常起事,著實把臨安的寧家人擺在了尷尬的位置上。


    晉朝換代已成定局,不少人暗地想,屆時魏蛟攻進臨安,麵對和寧常同族的寧府又會如何?


    顯然寧氏還沒怎麽因此煩惱,放眼望去,府中仆婢皆從容守禮、不卑不亢,絲毫不見心浮氣躁,這便是世家百年底蘊,而魏蛟這個憑借運氣從一介鄉紳之子成侯的新貴似乎並不被放在眼裏。以曆朝為鑒,就算魏兵進了臨安,真正傾覆的也隻有晉帝,魏蛟不敢輕易動世家大族,許多事反還要倚仗他們。


    身為寧氏一族的嫡長孫,寧彧在府中備受尊崇,他年不過十二,但聰慧絕倫,早已熟讀經史子集,文武兼備。寧彧脾性不大好,不過絕非肆意欺辱仆婢之輩。


    管事停步,注意到三郎身旁還有一陌生男子,眉目冷峻,腰間懸著一把刀,繩絡用金線編製,一雙眼漫不經心地挑起,漠然看來。


    這又是哪位使君?管事心中納悶,等著二人從身邊走過。


    二人卻停了下來,寧彧視線掃過幾個小童,管事立刻乖覺道:“三郎,這是五夫人買來侍弄花草的小奴。”


    寧彧頷首,男子突然開口,“抬起頭來。”


    聲音很沉,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垂首的小童們幾乎一個激靈齊刷刷抬起了頭。


    一個都不是,男子眼中掠過失望,看向管事,“隻有這些?”


    這是什麽問題?寧彧和管事疑惑不已,猶豫片刻,管事見三郎沒有反對之意,便道:“本來還給六娘子買了一個玩伴,是個五六歲大的小女童,方才中途出了意外跑了出去,現已遣人去尋了。”


    “噢?”男子漫不經心的站姿都挺直了,“從何處買來的?”


    誰也不知道他怎麽會如此關心一個素未見麵的小女童,管事迴憶牙婆的話,含糊道:“約莫是從吳郡罷。”


    吳郡和安郡相隔不過二三十裏,男子眸色不可抑製地變深了些。


    不會有錯,那定是阿悅。


    他記得阿悅小時候在安郡曾被擄走過一次,卻在半道機緣巧合地被賣進臨安寧府,隨後更是到了寧氏三郎寧彧的院中。


    她被寧三郎救下,是以魏蛟在占據臨安後以不可抵擋之勢打壓前朝權貴,甚至大肆殺戮,對寧氏卻獨獨隻要了一個族長的命來殺雞儆猴。


    年幼的阿悅自此對寧三郎依賴無比,雖無男女之情,但她對寧三郎的依戀有時連魏昭看著都要暗暗嫉妒,更遑論他這個沒有資格的表叔父。


    他將此事記得無比清晰,可惜不知中途還有這個意外,阿悅竟逃跑過。


    在傅文修的認知中,阿悅向來是文靜乖巧和柔弱的,多走幾步便要歇息,旁人連對她大聲說話都不敢,這樣的她竟能從人伢手中逃跑。


    著實令他意外。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是的就是泥萌想的那樣


    但是,看準配角欄順序,不要站錯cp啊啊啊~~o(&gt_&lt)o ~~


    第5章


    心中想著立刻出門尋找阿悅,但身在寧府,傅文修並不好隨性行事。


    他把事情交代給了親隨,同寧彧去亭中喝茶。


    臨安城地處南方,卻不像安郡綿綿多雨,它大部分時刻如春風,輕輕柔柔拂過發絲,偶爾將柳絮捎上,落了滿身春|色。


    錯落有致的景色令人心曠神怡,仆婢正用新茶烹煮香茗,隔著淡淡的霧氣,寧彧的餘光似有若無地打量身邊的傅文修。


    在他看來,傅文修不請自來不僅算不上客,甚至有可能是“催命符”。


    究其緣由,在於寧彧的祖父——寧斯。


    寧彧祖父名為寧斯,乃晉朝“八公”之一,居太尉之銜。為人清正保守,重禮法、重士庶之別,晉朝有舉孝廉選拔官員的方法,但通過這等方法被提攜上的寒門子弟向來無法被他看入眼,更不要說原本隻是豪紳之子的“莽夫”魏蛟。


    魏蛟推翻晉帝隻是時間問題,不少人已經做好了天下易主的準備,寧斯卻無論明裏暗地依舊稱其魏賊,言語十分不遜。


    這也就罷了,這種頑固老臣實在算不得少。可寧彧注意到這幾日祖父有貴客來臨,暗地隱約有風聲讓他知道,貴客不是他人,正是魏蛟的結拜兄弟傅徳之子傅文修。


    寧彧年歲不大,但已知曉天下事,平日授課先生也會與他小議朝局。


    傅徳絕不是能微笑看著魏蛟登上帝位並送祝福的好兄弟,他野心頗大,當初在涼州就有心聯合涼州刺史寧建一起偽造潰敗軍勢,再趁魏蛟不備突然反水。可惜寧建畏魏蛟如虎,臨時反悔逃迴了臨安,不然這時候如日中天的到底是誰還不一定。


    寧建正是寧斯的二子,他歸府後不曾隱瞞過這件事,所以被寧彧知曉,不過想來魏蛟那邊應該從未察覺過,畢竟到現在也沒聽過這兩人有罅隙的傳言。


    既然了解傅徳的心思,其子的來意不用猜也能明白個七八。


    寧彧比祖父看得明白,祖父看重出身,傅徳三代以上曾為公侯,如今身份也不低,這點確實比魏蛟勝出不少。但在這種時候,身份算得上甚麽?連晉帝都要倒了,便是寧氏有再大的權勢,也無法幫傅徳改變局勢。


    寧彧隻怕祖父一時衝動,被傅徳拉入坑中,會害了整族,所以特意請傅文修一聚。


    可惜聚了幾天,寧彧發現傅文修實在深不可測,問話全都被不著痕跡地推迴,他根本猜不透這人的意圖。隻是……觀傅文修的行事,寧彧又隱隱覺得此人好像並不是為結盟而來,而從今日的事,更像是來……尋人?


    他還未到能把脾氣收放自如的時候,麵對傅文修這樣捉摸不透的舉止,思及家人安危,難免有幾分戾氣。


    瞟過這人,寧彧靜靜地想,假使祖父真的不聽勸要和傅氏結盟,為免寧氏一族受滅頂之災,他倒不如提前給魏蛟賣個人情。


    實在不行,把傅文修就此強行留在臨安城,也未嚐不可。


    不過寧彧注定不會用到這下下等的方法,因為傅文修上輩子就知道和寧氏結盟無用,這次更不會做這種無用功,他聽從父親的話來臨安,隻為阿悅而已。


    …………


    …………


    阿悅運氣實在好,她挑無人的小巷走,撞到的剛巧是潛入臨安來尋她的魏昭。


    雖說臨安城注定被魏蛟拿下,眼下到底還是晉帝的地盤,魏昭此行並不被親隨讚同,是他堅持要來。


    不過魏昭並不認得阿悅,他隻在這小表妹出生沒幾月時見過那麽一次,當時還是一個白白嫩嫩的嬰孩,和如今五歲的模樣自然是天差之別。所以他帶上了一位認得阿悅容貌的薑府護衛,並在他出聲認出阿悅時當機立斷把人抱在懷中,立刻出城。


    來時做了萬全準備,人又沒費什麽力氣尋得,眾人撤離得飛速。


    從臨安城出一路向北,天色由晴轉暗,瀲灩的天光蒙上一層密雲。


    快要下雨了。


    駿馬飛馳,草木飄搖,馬蹄聲響徹山林,魏昭掠過安郡,準備自臨安直接往北向兗州去。


    禦馬大約兩個時辰,一行人改走水路,正值春汛時節,大臨江支流倒灌,水路更加迅速便捷。


    阿悅被安置在船艙,她臉色蒼白得可怕,嘴唇不僅泛青,甚至有發紫的跡象。魏昭記起祖母文夫人說過阿悅身體不好,心中一沉,立刻著人請來遊醫。


    遊醫看過一番,先給阿悅口中含了一粒藥丸,徐徐道:“小娘子先天不足,像是心脈不全,受不得刺激。”


    這是早就知曉的事,魏昭沉吟,“這次後可會留下後患?”


    “後患不至於,小娘子想來以前調理得當,現在喝些藥,日後照常調理便行,不過……”


    “什麽?”


    遊醫微挑開阿悅的領子,一道極淺的指印現在眼前,“病可治,傷卻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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