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祺無神的雙目陡然變得銳利,如夢中驚醒。他頓時間汗毛聳立,連忙退了幾步。


    左雲衣垂下眼瞼,似是在自嘲地輕笑。


    蕭祺不知如何應對這種情況,一時手足無措。


    “抱歉。”他思量半天,吐出兩個字。


    左雲衣重新抬頭,已是蕭祺所熟悉的模樣,眼波流轉,笑臉盈盈:“為什麽?就因為你膽小地退了幾步麽?你占我便宜可不少了,不缺這一個吻。”


    蕭祺看著從過往中抽身出來仿佛變成另一個人的左雲衣,問道:“為什麽和我說這些?”


    “不知道。殺了寧鸞,痛快了,想說便說了。我自己也不知為何,居然會覺得你這麽個木頭,會是個不錯的傾訴對象。”左雲衣輕輕笑著,仿佛剛剛那些話,不過是夢囈。


    “不過,我倒是很好奇,會讓木頭一般的你動心的人,究竟是什麽樣的?”


    “我以為一向對這種事異常敏銳的你早就察覺了。”蕭祺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熟練地背起左雲衣。他如今已不打算隱瞞自己暗生的情愫,畢竟最不該知曉的人都已經一清二楚。


    左雲衣嬌小的身子伏在蕭祺背上,輕輕搖頭:“不對。我是否察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是否察覺到了?”


    蕭祺的腳步為之一滯。他停留片刻,似在體會左雲衣話中的意味。然而很快他就邁步向前,朝虎頭寨營地的方向疾馳而去。


    ……


    柳清雪醒轉時,突然驚覺自己渾身不能動彈,仿佛有什麽無形的束縛遍布全身,不得掙脫。她驚慌之下,奮力想要掙紮著坐起來,忽然有陰影垂了下來,遮蔽了所有光亮,眼前頓時漆黑一片。


    “喲,小美人兒醒了。”有個難聽的聲音傳入耳朵。陰影中伸出一隻手,用勁捏住柳清雪的下巴,將她的臉湊在近前,“果真是水靈啊。誰能想到這荒郊野嶺的,還有遇上這種姿色?”


    “朱法使說過,不可動她。你又何必硬要忤逆他的意思?等辦完這趟差事,迴去汾城那個香柳閣,怎麽快活都隨你。”有個中年人的聲音在稍遠處響起。


    眼前的陰影微微挪開,有光亮透了進來,柳清雪這才看清,自己身處一個山洞內,狹長的空間裏,一個魁梧的身影擋在自己身前,幾乎遮蔽了洞口的所有光亮。借著他側身,柳清雪才勉強看清這山洞裏除了自己,還有兩人一近一遠,正是當日在山崖上遇見的小莊和老徐。


    被喚做小莊的年輕人撇了撇嘴,笑道:“朱法使出去了,一時半會兒迴不來。等他迴來我已辦完事兒,我就不信他會為一個陌生的女子,就此把我殺了?”


    說著,他將臉湊近柳清雪,仿佛在聞著她身上的香氣,柳清雪麵若寒霜,平靜的眸子下是洶湧的怒意還有些微驚惶,她努力鎮定地罵道:“滾!”


    小莊隻嘿嘿一笑,伸手在柳清雪臉上摸了一把:“你能奈我何?”


    他正要將整個身子靠過來,忽然洞口處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莊旻凡,那你盡管試試,看我敢不敢殺你?”


    莊旻凡聞言還來不及迴頭,就嚇得一個哆嗦,整個身子都往後竄了竄,陪著笑臉扭頭道:“朱法使……我……我知錯了……”


    朱凜板著臉走進來,沉聲道:“問清是敵人便幹幹脆脆殺了,何況是一介女流,你將她五花大綁了侮辱她,不是畜生行徑是什麽?”


    “淩法閣中弟子,不該有這種禽獸之舉!”他咬牙切齒地說。隨後,他用很低的聲音又說著,似乎是在喃喃自語:“起碼,不再有……”


    莊旻凡唯唯諾諾地點頭,不敢吱聲。朱凜於是又轉向一旁的老徐說道:“徐平我告訴你,若之後我不在,他再做出什麽畜生的事情,你也休想善了。”


    徐平連忙拱手答應。二人不知這閣中地位尊崇的禦法使為何會為了一個陌生女子發如此大的脾氣。似是為了平息朱凜的怒火,徐平連忙轉移話題問道:“朱法使在外邊有何發現嗎?”


    朱凜這才想起正事來,歎了口氣,說道:“視線所及,全是廢墟。遍地的屍骨除了人類的,還有翼族人的。情報或許不錯,此處確實是翼族人的聚居地,隻是似乎出了什麽變故,已無活口。”


    說著他想起了什麽,走到柳清雪麵前,板著臉問道:“你究竟是何人?咱們素不相識,為何要幹涉我們?”


    柳清雪腦袋快速運轉。經過短暫的接觸,她確信眼前這個朱法使才是三人中具有話語權的人,幸運的是,這個人品行並不卑劣。


    她於是很快想出了借口:“我不過是路過而已,剛好瞧見有人在懸崖邊鬼鬼祟祟,像是剛拋下去什麽東西。我行走江湖,好行俠仗義,見如此,最直接的猜測便是有人殺人越貨,拋屍山澗。於是特意繞迴來,卻發現你們已不見蹤影,這才湊過去瞧瞧,這也不行麽?”


    朱凜皺眉,繼續追問:“那你為何突然動手,要斬斷我們固定的繩索?”


    “當時是你們的人突然從雲霧中探頭,又大聲吆喝了兩聲,把我嚇了一跳,更是飛一般地躍上來就要動手,我自問無法以一敵三,這才想到去斬繩索。”柳清雪煞有介事地說道,神情頗為不忿,儼然一臉被冤枉的模樣。


    朱凜雖仍有懷疑,但他實在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釋。反正眼下這女子在自己手中,不怕她翻出什麽浪來。他於是沉吟著點頭,在一個石塊上坐下。


    柳清雪眼見他大有采信的意思,於是鼓起勇氣說道:“既然你知道是誤會了,快給我鬆開,我們互不幹涉。”


    “不可。”朱凜拒絕得很是果斷,“起碼是暫時不行。你知道了我們的行蹤,萬一傳揚出去,會有麻煩。假使你是無辜,也還要委屈你再待些日子,等到我們找到想找的東西並帶迴去,再放你自由也不遲。”


    柳清雪心中暗罵一聲。朱凜看著她陰鬱的神情,補充道:“至於莊旻凡這小子,你不用擔心,有我在,他不敢造次。”


    說著他迴頭瞪了莊旻凡一眼,莊旻凡撓了撓頭,臉上陪著笑臉。


    柳清雪自然不樂意,但對方顯然沒有留給她討價還價的餘地。朱凜手指靈活地在身前彎折接合,結成一個奇怪的手印。他口中低聲吟唱著,柳清雪陡然感到束縛住自己的不明物體有了反應,她借著光亮低頭看去,隻見一層雲霧一般的白紗縈繞在自己周圍,卻莫名其妙地限製了自己的行動。


    這仿佛飄忽不定的雲紗隨著朱凜的吟唱聲而呈現出某種規則的律動。它托著柳清雪懸浮在半空,將她身子立了起來。柳清雪雙腳落地,勉強能夠邁開步子,卻輕飄飄的,感受不到多少身體的重量,讓柳清雪大為驚奇。然後朱凜邁步走出洞口,這雲紗也追隨其後,就像有根無形的線,被攥在朱凜手中,柳清雪雖雙腳踩在地上,但因為輕飄飄的,用不上勁,隻得被拉扯著跟著前去。


    這三人一同走出山洞。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蕭索的廢墟。光禿禿的石壁之上,被人為開鑿出了許多洞穴,之間曾經似乎有木棧相勾連,也有木棧從岩壁直通山岩腳下的矮樓。隻是不知為何,如今隻有殘垣斷壁,早已破損成一截一截的木頭懸在石壁上,更多的則是掉落下來,許是早已腐爛。


    而地麵上,更是一幅蕭條的景象。沿著山穀間河流所修建的各種屋舍隻剩下焚燒後的廢墟,河岸兩邊的繁華與生機已坍塌成灰燼。血跡或早已幹涸,隻是若細心些,仍可在廢墟木頭、石塊上找到殘留的屠戮的痕跡,遍布在各個角落,與之為伴的是數不清的屍骸,如朱凜所說,既有人類的,也有翼族人的,隻是翼族人的屍骨,足有十之八九。黑漆漆的焦炭和森森白骨形成一種詭異的黑白分明,成為目光所及的所有主色。


    柳清雪從蕭祺和顧婉伊得知翼族人的生息之地被燒毀殆盡,可親眼見到,仍是不小的震撼。那片廢墟之上,並未生出茂盛的雜草,可見這屠殺發生的時間,並不久遠。


    “鬼知道這裏發生過什麽。”徐平兀自嘟囔著。


    “這一帶我已查過,沒有我們要找的東西。事不宜遲,咱們分開找,我沿著下遊找下去,你們去西邊上遊,看會有什麽線索。那種東西不太可能在尋常屋舍裏,注意那些比較特殊的建築。或是廢墟。”朱凜冷靜地發號施令。


    徐平和莊旻凡乖乖地各自挑了一個方向,很快就消失在視野裏。朱凜則沿著河岸,往下遊走去。


    柳清雪被那詭異的白紗束縛,完全身不由己,隻得跟著朱凜走。


    “你們究竟是什麽人?還有這詭異的東西又是什麽?”柳清雪別扭地想要掙脫,再次毫無所獲,終於問出這個問題。好奇和滿肚子的疑問讓她難以再沉默,即便她明白對方對此諱莫如深。


    “你無需知道。知道的多了,對你沒好處。”朱凜頭也不迴地答道。


    “這滿地屍骸,可是你們的傑作?”


    “不是。”


    “那你們在找什麽東西?”


    朱凜隻裝做沒聽到,默不作聲。


    柳清雪心中暗暗尋思,此地的慘狀是因為被沙疆城內的暗羽盯上了,這她是知道的。不過這三人似乎真的與沙疆城無關。朱凜什麽都不告訴自己,或許真為了自己好。他們所謂的機密沒有外泄,便還有留活口的餘地。


    想通此節,柳清雪稍稍放鬆。隻是此地勾起了她關於沙疆城的迴憶。當日蕭祺和顧婉伊營救被困翼族人的計劃她隻簡單聽說過,計劃執行時她仍在城中,並未參與。而後蕭祺和顧婉伊杳無音訊,她又匆匆趕往北境,也不知最終蕭祺和顧婉伊是否成功。


    “你可不能死了啊……”她在心中默念,像是在說服自己。


    朱凜突然停住腳步。柳清雪反應過來,抬起頭來環顧四周。沿著河下遊走去,峽穀兩邊的石壁漸漸收攏,從特定角度看去,光線從兩邊石壁之間狹小的縫隙透射過來,隻剩一條窄窄的光線,一線懸天。即便實際上在整個峽穀岩壁距離最短的地方,也足有數十丈,即便是最善躍的馬也不能跳過。


    就在這兩邊岩壁距離最短的地方,岩壁的底部立著一個古樸的木樓,木料都漆成深紅色,僅一層,卻足夠三層樓高,竟沒有絲毫焚燒的痕跡,雖顯得破破爛爛,但結構仍算完整,與一路走來其他的地方相比已是十分幸運。


    在這棟樓的門前,一個牌匾跌落在地上,飽受風霜後還勉強能夠辨認出上麵的字。


    “塵翼祠。”朱凜輕輕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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