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的沙疆城幾乎是城門大開,毫無戒備。先是掌握兵權的嚴宸身亡,後是東城門被莫名其妙地轟成一片焦黑,城中人心惶惶,擔心又有什麽大事會發生。但索平章卻出乎預料地沒有大肆追查,甚至沒有選擇接手兵權,而是沒事人一般出現在朝堂,隻問政務,安定人心,據說他還迎了兩位貴客入府,常常把酒言歡,有時還能在府外聽見他豪爽的笑聲。他不過問兵權之事,沙疆城的防務於是放任自流,城中士兵無調動命令,於是也各迴各署,一切照舊,無人督促,幾日下來,也很快懈怠。籠罩在沙疆城許久的陰霾似乎漸漸散開,短短幾日,仿佛之前的壓抑氛圍從未存在過,街道也比之前熱鬧了幾分,多了幾分生氣。這個城就有這樣的魔力,是喜是悲,總在侯府裏那人的一念之間。


    柳清雪便是在這般情形下,將整個沙疆城探尋了一遍,注意到蕭祺給自己留下關於救出翼族人的紙條,卻怎麽也沒有找到與劉煥描述相符的二人。其實她心裏清楚,以索平章的精明,這些調查他一定已然做過不止一次,自己所做的不過是無謂的努力,但她不願放過些微的線索和可能,以免讓索平章捷足先登。


    當日事發時,柳清雪尚在西城區,離鎮原侯府有些距離,也沒聽聞什麽動靜,隻在後來街巷閑談時聽說過那女婢的慘狀,以及那日戰況的激烈。人們傳誦的故事多伴有添油加醋,說什麽那是九幽之下來的閻王,因為自己的女人被索平章搶去,盛怒之下以一敵百,屍體堆積如山,鮮血淌了一地,還單槍匹馬地殺了侯爺手下的煞神嚴先生,差一點點就殺掉了肅平公子索平章,如說書一般相當精彩。


    聽書的人圖個熱鬧,大多不信,然而柳清雪卻信了大半。她從未見過蕭祺盛怒時的模樣,但在她想象中,蕭祺盛怒下,就該是人們描述的那樣,克製而癲狂。


    曉汐的身份柳清雪清楚,她也知道蕭祺心裏的人從來都不是曉汐,他為一個女婢以身犯險,柳清雪很是敬佩這般重情重義的人,於是努力尋覓著蕭祺,想要提供些微的臂助。然而數日之後尋覓未果,她曾想過要借助福昊商行的幫助,卻發現侯雁春早已不見蹤影,她探問一番,整個福昊商行都對他的去向不明。說來也怪,沒了侯雁春,柳清雪在福昊商行裏處處遭白眼,她這種沒有大業務的人,也沒有多少銀錢,商行中似乎也全然不顧及侯雁春的麵子,大多隻是草草敷衍。柳清雪無意得罪福昊商行這樣的龐然大物,便隻得作罷。


    如此一來,她想要找到蕭祺的念頭卻越發迫切。東邊戰事的消息傳來,柳家和成紀王的圍已解,柳清雪沒有別的去處,便打定主意要找到蕭祺。她對此的執著甚至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她時常想,這是否真的出於對索平章行徑的不屑與憤慨,亦或是對蕭祺的一分仗義和敬佩?


    今日仍是徒勞無功,柳清雪越發確定蕭祺早已離開了沙疆城,她索性在街邊的茶鋪裏要了碗茶,一邊一口接一口地抿著茶水,一邊思索著下一步該如何。


    沙疆城外,距離最近的城鎮也有十多裏,重傷的人必然不能步行穿越,何況他是被人救走的。柳清雪打定了主意去查一查近來出入的車馬,突然有人二話不說地坐在了她對麵。


    “在下有消息捎給姑娘。”那人一身黑色長袍,戴著兜帽,黑色的麵紗遮住整張臉,連眼睛也藏在兜帽的陰影裏,單單望過去就覺得神秘陰翳,而且這聲音低沉,顯是特意壓低的,不願讓人聽出自己原本的聲音。


    柳清雪不想搭理他,這種人怎麽看都不是個善茬,她喝完茶水起身就要離開。


    “是侯雁春侯掌櫃托我捎來的。”


    柳清雪陡然止步,迴過頭來,皺眉問道:“關於侯掌櫃,你知道些什麽?他去哪了?”


    那人答道:“在下也不知侯掌櫃去了哪裏,隻知道他有急事不得不離開,臨走之前,托在下給姑娘捎個信。”


    “什麽?”


    “關於北境。半個多月之前,北荒原的蠻猿突襲朔方城北境防線,朔方城損失慘重。”那人頓了頓,“據說柳家家主重傷。”


    “然後呢?”柳清雪不自覺上前踏上一步。


    “這是近二十天前的消息了,之後如何,消息還未傳達到此。”


    柳清雪輕咬薄唇,似乎是在猶豫。蕭祺渾身是血的身影浮現在她眼前,但很快卻又被渾身是血的柳嶽雷所代替。


    兩邊都是柳清雪以為生死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她以為自己會混不在乎,卻不想此刻是這兩人站在自己心中天平的兩端。


    “侯掌櫃要在下提醒姑娘,蠻猿未退,整個北境危機未解。半個多月前,聽說柳家已開始撤離朔方城的百姓。”


    柳清雪心頭一凜。撤離百姓,意思是有棄城的打算?


    這句話終於壓倒了她心中的天平,握住手裏的劍,向出城的方向走去。她心中急切,甚至沒有發現其中的可疑之處。消息從北境傳到黎州,也大抵不過半月,侯雁春數日之前就離開黎州不見了蹤影,怎會此時托人傳來北境的消息?


    在柳清雪身後,那個黑衣人全身隻露出一雙眼睛,注視著那道漸漸遠去的身影。然後他雙腳點地,輕鬆地躍起,如不受重力的約束,伴隨著藍綠色的若有若無的微光,在周圍人的驚唿之下,消失在樓宇間。


    ……


    極南之地裏,偶有飛鳥,其餘時候,隻有來來往往的樹靈能發出些聲響,總算有些東西能讓孟琳分散些注意力。


    孟琳靜默地站在枝頭,看著底下那個如繭一般的青色光團。然而她背後一對黑色的羽翼,卻隻剩下一半,左翼處原本羽毛柔順光滑的地方,卻是破碎的的半截殘翼,雖傷口早已結痂,長出的新肉裏隱約可見淡淡的綠色,而羽毛的光澤和羽翼舒展的肌肉骨骼已然不再。


    古樹神沉寂已久,那個青色的蛋殼發出的微光也將他籠罩在內,樹幹上古樸的老臉如同雕刻,許久不曾動彈。淮青也不見人影,有時候會出現在枝頭,視線同樣有意無意地掃一掃那個青色光團。


    自孟琳蘇醒,已有二十三日。她也不知自己蘇醒之前,這樣的儀式持續了多久,在鬼角獸口中受的傷,醒轉時竟然好了大半,隻是被鬼角獸咬掉的羽翼無法自生。再加上見不到蕭亦瀾的身影,隻剩下一個詭異的青色光球,孟琳很快猜到發生了什麽。


    那個傻子,居然真的答應了古樹神的條件,做了什麽踐行之人。孟琳說不清自己是慶幸還是遺憾。但她清楚的是,那個王府出身的富家公子,將擁有的一切拋諸腦後,換來自己的生還。不論從那個光團裏走出的是蕭亦瀾還是踐行之人,不論他還會不會出來,孟琳都要等到他,不論用什麽方法,不論代價是什麽,她都要親自把他帶離這個鬼地方。什麽踐行之人,什麽古樹神,她都不在乎。


    沒有他的餘生,都是苟延殘喘。


    身後的殘翼將孟琳原本那鬼魅般的速度削去了大半,但她全然沒有在意,蘇醒之後,大部分時候她隻時刻盯著那個光團。


    隻是這些日子以來,光團猶如堅硬的壁壘,日夜明暗不變,沒有絲毫消散或黯淡的跡象。


    今日的光團卻似乎與往日不同,原本青鬱的顏色逐漸淡了下去,變得如蛋殼一般的黃白色。孟琳於是格外關注底下的變化。


    孟琳腳尖輕點在樹枝上,整個人輕盈地縱身而上,連續地越過頭上幾分枝杈,這些日子她也早已習慣了用這對殘翼,雖速度不再,但痊愈之後輕盈和身手不輸從前,她抓過身邊一個樹果,而後張腿坐在枝上,一邊啃著樹果,一邊仍看著底下那個光團。


    忽地她似乎聽見清脆的“哢嚓”的聲響,她愣了片刻,以為是自己咬著樹果時發出的聲音,但她很快注意到,淡白色的蛋殼似乎漸漸小了些,如同泄氣,光芒也越發黯淡。


    一顆心砰砰直跳,孟琳直接從枝頭縱身而下,借著不完整的雙翼在空中劃過一道宛轉的弧線,沒有雙翼的緩衝,她縮著身子在地上一滾,緩解了高處落下的衝擊,同時黑羽化作一團霧氣,消失在她身後,取而代之的是她白皙背脊上的漆黑紋身,隻是對應於羽翼斷裂的部分,已然模糊不清。


    她緊張地盯著那個光團,它果然在漸漸縮小,逐漸縮到一個成年人高度。接著光團繼續收縮,各個方向收縮的速度卻不同,光芒下,很快凝聚成一個人形。


    孟琳捂著嘴,已然淚流滿麵。這個情景,她不分晝夜,期盼了足足二十三天。


    光芒散去之後,顯露出的果然是那張熟悉的臉。蕭亦瀾赤身裸體,仿佛初生於世,孟琳不管不顧,猛地撲了上去將他抱住。


    蕭亦瀾緩緩睜開了雙眼,那雙眸子孟琳卻從未見過。蕭亦瀾的瞳孔本是深褐色,此時孟琳所見,卻是一片漆黑,眼珠裏黑白分明,卻沒有了孟琳熟悉的那種光亮。她的動作一時有些停滯。


    “姑娘自重。”名為蕭亦瀾的踐行之人遊魚一般靈活地避開孟琳的臂彎,同時淡青色的光亮升騰而起,將他整個身子包裹著,如裹上一件發著清光的長袍。他平平淡淡不帶一絲感情地看著孟琳,雙手合十向她躬身。


    “是我……啊……”孟琳的聲音頓時哽咽了。她早已預料到這樣的情況,可當這一刻來臨的時候,仿佛內心裏有什麽東西拉扯著,早就做好的種種心理準備卻已被這種疼痛撕扯得粉碎。


    “若我認得姑娘,我該記得。”蕭亦瀾麵無表情地說。


    他分明沒有忘記自己,忘記所謂俗世的一切,他分明還能說出“姑娘自重”這種話,還能顧及到男女之防。可他那淡漠的眼神,如在看一個陌生人,一個無關輕重的人。


    他正以一種冷靜平淡到駭人的姿態,審視著一切,仿佛這個世界仍在記憶中,與自己的種種聯係和羈絆卻都已被斬斷。


    孟琳突然想起那日淮青和段心南的對話。淮青所說的重獲新生,不是遺忘和重新開始,而是跳脫於局外,冷眼旁觀。對淮青和如今的蕭亦瀾來說,或許真的假裝遺忘才是與過去斷絕的最好方法。然而對孟琳來說,這撕心裂肺的痛卻遠比被遺忘來得更加猛烈。她的心已然鮮血淋漓。


    她努力地鎮定下來,不顧奔湧的淚水,哽咽地說道:“那我們重新認識一下,我叫孟琳……”


    “孟姑娘好。”蕭亦瀾,或者說名為蕭亦瀾的踐行之人,衝孟琳不疼不癢地點頭。


    “我……我還沒謝過你,救了我……”孟琳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壓抑著洶湧澎湃的情緒,同時死死盯住蕭亦瀾的臉,想要在那張熟悉的臉上看出些許波動和情愫。


    可是沒有,蕭亦瀾隻是搖頭道:“姑娘客氣,隻是我並不記得有此事。”


    孟琳動了動嘴唇,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渾身無力地後退幾步,似乎就要跌倒。


    此時古樹神那張雕刻一般的臉終於有了變化,五官漸漸舒展,如同從沉睡中複蘇。蕭亦瀾向那棵古樹微微躬身。


    孟琳望向古樹神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隱刃已然在手。就是這個怪物搞的鬼!孟琳在心中暗暗呐喊。


    古樹神如同沒看到孟琳的眼神,空洞的眼神落向遠方。“你已成就踐行之軀,從此天下各處,草木覆蓋之地,皆是你的戰場。”


    “是。”蕭亦瀾目光低垂,微微點頭。


    “浩劫自四方而來,席卷天下,終繞不開南疆。而此刻,血腥的風暴已然在醞釀和蓄勢。要將其拒於南疆之外,不可固守一處,坐以待斃。南疆之外,便交由你了。”


    “我明白了。”蕭亦瀾頷首,閉上眼,周身青光大盛,托舉著他緩緩升起,如同沒看見一旁臉色極其難看的孟琳。


    “不急。”古樹神的聲音陡然響起,“你與這位姑娘同行吧。這位姑娘神鬼莫測的身手,會是一大臂助。”


    蕭亦瀾的身子懸浮在半空中,臉上沒有任何神情的波動,微微點頭,隻是孟琳仿佛聽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注視著古樹神,手中隱刃在微微震顫。


    “你不是有通天的神通麽?不是以所有為代價將他變成什麽踐行之人麽?此刻,卻又看得上我這點微末的能耐?那個淮青,又去了哪裏?”孟琳露出嘲弄的神色。


    古樹神目光下移,孟琳感到他正注視著自己。


    “我生長於此,紮根於此,南疆賜予我強大的能力,我的一切也都借由南疆的億萬生靈。若離開南疆,我無能為力。至於淮青,她本是人類之軀,所有的能力隻是我能力的投影,離開了南疆,與尋常人無異。唯有他不同,他作為人類,身上卻有樹靈的血脈,他擁有完整的法術本源,得以汲取天地靈氣,並不與我相關。”


    古樹神又望向半空中待命的蕭亦瀾,繼續道:“讓姑娘同去,是為了讓姑娘看清,眼前這個人,不再是姑娘所熟悉的奔海城二公子。他對南疆乃至世界的重要,姑娘會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不怕他一去不複返麽?”孟琳冷笑道。


    古樹神沉默片刻,方才開口:“若你真這麽想,不妨試一試,盡管我覺得如此為了無聊的情愛而違背大道的嚐試很是可悲。”


    “嗬,你什麽都不懂。”孟琳哼了一聲,顯得有氣無力。她轉頭望向蕭亦瀾,注意力都在那個半空中仍在極目遠眺的少年,眼中仿佛有天地,盡管他目光的盡頭,僅僅是一排排的樹木交錯排列。


    “他要去哪?”


    “讓人重新認識他的地方。”古樹神聲音頓時低了許多,如同在喃喃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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