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晟神色憔悴,四肢都被鐵鏈緊鎖,就在顧婉伊身後不遠處一間牢房內,他的雙臂被鐵鏈吊著,耷拉著腦袋,雙腳則被牢牢捆在地麵上的木樁,比起其他的昏迷的族人,他似乎被重點關照了。顧婉伊沒注意到的是,目前為止,張晟是她見到的唯一一個成年族人。


    他胡子和頭發長得老長,渾身血汙,牢房裏還光線昏暗,但顧婉伊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他。


    仿佛是什麽東西喚醒了他,他抬起頭,顧婉伊映在他眸子裏,陰沉的地牢仿佛都鮮亮起來。靜默的眸子裏有秋水蕩漾,張晟有些勉強地咧嘴笑:“槍不錯。”


    顧婉伊搶上兩步,撲在他門外的鐵籠上,一時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隻是與淚水一同哽咽。


    張晟注視著顧婉伊,目光裏閃現出些微的柔情。旋即他正色道:“你聽我說,你得馬上離開這裏!”


    “不,我們一起走!還有小羽他們……”顧婉伊的聲音帶著哭腔,這一幕似曾相識,她生怕自己又被張晟趕走,而張晟會再次消失在黑暗中,再不複相見。


    “現在太危險了,我不知你是如何進來的,但他們必定不會輕易放過!這裏族人足有近百,你一時間救不了,那些暗羽不是你能對付的,你出去再從長計議。”張晟有些著急。


    “不不,暗羽已經被帶走了……”顧婉伊急著想和張晟說明外頭的情形,但心神激蕩之下,半天也說不明白。張晟連連搖頭:“胡鬧!快出去,不管外頭的是誰,那都是敵人,可不會對你網開一麵!”


    顧婉伊還要反駁,張晟陡然打斷,他幾乎是兇神惡煞而又聲嘶力竭地說:“你相信我,我一定想辦法逃出去!在此之前,你在外邊等我,不要再來這裏,不能落在他們手裏!否則……否則我們就隻能死在一起了!”


    顧婉伊看著張晟那張憔悴而猙獰的臉,突然覺得這種神情仿佛在哪裏見過。她愣神片刻,而後重重點頭:“好,我有幫手!晟哥哥,你等我!”


    張晟看著顧婉伊的臉,他本隻是想要先講她支開以防在此地突生變故,想要逃出去他可全無信心,之前嚐試失敗的結果曆曆在目,卻沒想到顧婉伊不但全然沒聽見自己的勸告,反而擺出一副信誓旦旦而鬥誌盎然的神情。張晟知道這丫頭一定會再來,還要帶著她那所謂的幫手。


    這丫頭,能找到什麽幫手?


    但他的疑慮沒有表現分毫。他嘴角反而露出些微的笑意,再次深深地看了看顧婉伊,仿佛數月之前臨別時對眸的延續,隻不過於張晟而言,是死與生的區別。


    他然後低聲喝道:“快走!”顧婉伊深吸一口氣,再看了看張晟和洛小羽一眼,終於咬牙展翅飛去。


    不知是因為顧婉伊表現出的堅決和自信,還是純粹隻是因為看見了心慕之人,張晟在死地之中再次燃起生的渴望。顧婉伊的出現就像火光,將這陰暗的咫尺之地照亮。


    ……


    月色如洗,傾泄而下,尤其是灑在延綿不絕的沙丘上時,仿佛在其上披上了一層柔滑細膩的綢緞,隨著沙丘山勢起伏。


    可惜柳清雪隻有努力踮腳才能看見外頭的景象。這裏是沙疆城東牆旁的一處作坊的屋頂,也是柳清雪在城內尋覓了數日,最終確定的與城牆距離、高度都最為合適的地點。這棟作坊比城牆略高,柳清雪墊腳勉強能瞧見城外起伏的沙丘。即便如此,這塊屋頂邊沿與城牆之間仍有數丈的距離,這般距離尋常人是不用指望了,或許隻有內功道和翼族人能夠越過。


    要是顧婉伊那丫頭在,這段距離就算不得什麽。這幾日柳清雪時常這樣想。但她也很清楚這不過是想想而已,若非情不得已,蕭祺是不會讓顧婉伊冒險的。


    自沙疆城嚴肅城防以來,柳清雪也一直被困在了城內。她沿著城牆兜兜轉轉了幾遭,仍然沒能找到出城的捷徑。果然沙疆城一開始設計的時候,就沒存有這種漏洞。


    想著又是無功而返,柳清雪俯下身就要從屋頂上攀爬而下,忽然間,她餘光瞥見遠處沙丘上現出陣陣煙塵。四五騎正迅速靠近。


    柳清雪眉頭微蹙,悄悄向東城門的方向靠近。這一行人行進毫無阻礙,順利地進了城內。進城來,柳清雪才得以看清,中間馬上的人卻是柳清雪曾經見過一麵的婦人,似乎是鎮遠侯府的夫人,另外四人分列前後左右,像是守衛著中間的婦人。


    一瞥之下,柳清雪並未在意,本以為是那婦人帶著侍從迴城。但她很快注意到婦人雙手上縛有繩索,另一端牽在當先一騎的手中。婦人的神情也不對,卻是麵如死灰。這哪裏是侍從,分明是獄卒!


    對這個溫文爾雅,僅有過一麵之緣的婦人,柳清雪有種莫名的親近感。不知是什麽動機驅動著她,在街巷裏,悄然向這一行人摸近。


    這一行五人騎著馬,行進很快,柳清雪單憑步速定然跟不上他們。她稍一思索便打定主意,在一處屋簷的陰影下藏身,等到五人從她麵前路過的時候,陡然躍起,寒芒如毒蛇吐信,刺向最後一人。


    夜裏天色暗沉,這一行人也全然沒有預料到沙疆城內會有偷襲。最後一人毫無反抗的機會,便被柳清雪的劍穿胸而過。


    他發出低沉的慘叫聲的時候,柳清雪已然跨上了他的馬。前頭四人反應過來,兩邊的人揮刀斬來,柳清雪連刺兩劍,分別點在兩柄刀刃上,輕飄飄的劍上卻有著深沉的力道,將他們的刀刃擊退了些許。


    那兩人需得背著身子迎敵,又身在馬上,動作十分別扭,柳清雪施展出“風揚雪霽”之中的“劍雪”,揮舞出滿天劍光,將兩人籠罩在其中,占盡上風。


    中間的婦人似乎受了驚嚇,臉上死灰一般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拚命將身子伏在馬上想要避開劍光。


    最先一人陷入了兩難的抉擇,他在最前頭,而其後幾人忙著打鬥,都已然放開了韁繩,自己勒馬隻有被後麵幾匹馬撞上這一個結果。身後兩人眼看著就要落敗,但自己要想支援,要麽將中間的女人摔下馬去,要麽隻能調轉馬頭迴擊,但那女人的馬韁繩可不在他手上,自己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從自己讓開的缺口騎馬跑掉。


    這女人雖犯了過錯,但終究是侯府的夫人,若真傷了她,難免侯爺哪一日想起來要責怪。但若放了她,結果也是承擔不起的。


    他猶疑之下,又傳來兩聲慘叫。在他思索不決的這些時候,兩位袍澤也已然死在了柳清雪劍下。他擔驚受怕,下意識地夾緊馬腹想要逃走。


    柳清雪在馬上站起身,一腳點在自己胯下馬的馬背上,那匹馬頓時失去平衡倒下,柳清雪卻借著這力道輕盈地躍起。劍芒與敵人漸成一線,她身在空中,劍光下遞,刺入那人體內。


    那人的屍身無力地從馬背上跌下,蘇萍恨不得尖叫出來,也全然想不到這人是來救自己,隻當是侯爺要來殺人滅口。突然有個念頭閃出:或許就這麽死了,一了百了。趕盡殺絕才是他的作風,自己居然還心存僥幸。她嘴角露出一絲淒慘的笑意。


    她這麽想著,閉上眼睛,引頸受戮。但漸漸她感到有人拉住了自己的馬韁,自己胯下的馬逐漸慢了下來,自己身上也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結束了麽?好奇心驅使著她微微在眼前眯開一條縫,眼前卻是一張清秀的臉。


    柳清雪終於將自己和蘇萍胯下的馬勒韁停住,輕輕抹去額上的汗珠。她注意到蘇萍已然眯開了眼睛,便拱手行禮道:“晚輩唐突了,夫人見諒。”


    蘇萍隻覺得這人眼熟,思索片刻,她恍然道:“啊,你是那日,在商行……你叫?”


    “晚輩名叫柳清雪。”


    “啊,名字真好聽。你不該救我,沙疆城裏得罪了侯府,沒有活路的……”蘇萍眼中閃現過落寞的神色,卻沒有絲毫死裏逃生的欣喜。


    “夫人不用擔心,清雪自有分寸。”柳清雪試探著問:“夫人,這是……”她一邊解開蘇萍手上的繩索,一邊迴頭望了一眼街道上橫陳的屍體。


    “我以為他隻是貪圖新鮮,這麽多年,每年生辰也會為我尋來些新奇的玩意兒,想來他心裏終究是有我的。可惜我錯了……旁人兩句話,就能讓他動了殺心……連求證的耐心也沒有。那個眼神……就像看著一個死囚……死囚的命,自是他隨手可取的……”蘇萍眼神空洞,旁若無人地喃喃自語。


    柳清雪聽得莫名其妙,事情的來龍去脈她全然不知,但不知為何,她不自覺地隱隱有些同情蘇萍。


    “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您在城中可有庇護之所?”


    蘇萍自顧自地搖頭,露出自嘲的笑容:“整個沙疆城,都已容不下我了,哪還有什麽庇護之所……”


    柳清雪覺得這份自怨自艾的哀怨實在是不合時宜,鎮遠侯府的人轉眼就要到,蘇萍卻了無生氣地坐在地上,似乎沒有逃生的欲望,就靜靜等待著人來對付自己。仿佛已然看淡了生死。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拖累了你,也不願苟且偷生。你趕快離去吧,不用管我了。”蘇萍輕輕的聲音響起。


    柳清雪默然而立,但始終沒有勇氣開口打破那份憂傷的氛圍。她注視著蘇萍臉上了無牽掛的表情,突然低聲說:“夫人還有子嗣。”


    蘇萍一愣,抬起頭來與柳清雪對視片刻。其實柳清雪對鎮遠侯府裏的情形並不清楚,但猜想蘇萍這年紀,又生而富貴,膝下該有兒女才對。看著蘇萍的表情,柳清雪知道自己猜對了。


    她靜靜等候著蘇萍的答複。蘇萍終於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地抓住柳清雪伸出的手。


    兩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沙疆城的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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