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朔方城很是熱鬧,有孩童們在街道旁堆著雪人打雪仗,而在街邊,因凜冽的冬風而多飲了幾口酒的北境男人們滿臉通紅,圍著爐火,在酒氣蒸騰的氛圍裏話也多了起來,與鄰桌的陌生人都能攀談許久,一口又一口地給自己和對方灌酒,說起話來都提了一個聲調,如同扯著嗓子嘶吼。如今朔方城街上的行人甚至比溫和的夏日時更多也更擁擠,整個城市都飽含生氣,是凜冬對這片土地的饋贈。


    熱鬧的聲響,卻更加令柳清雪心頭一片恍惚。柳家宅子裏尚未發喪,即便發了喪,柳家也並非諸侯,無權要求全城百姓一同默哀戴孝。柳清雪如一片熱鬧聲中的孤影,一步步地往前而去。


    街道上有許多來往的雪橇和騾車,車轍和腳印將街中心的積雪碾成泥濘。柳清雪一路低著頭,不問方向,隻看見加下的積雪越發潔白,腳印也越稀疏。


    她猛然抬頭,已然到了北城門,再往外就是牙灣。柳清雪停下腳步,這才注意到身後一直有沙沙的踩雪聲。柳濱遠也遣散了隨從,一路跟著柳清雪,柳清雪卻未曾注意到。這裏少有人至,來路上隻有姐弟二人留下的一排深深淺淺的腳印蜿蜒向前。


    看著牆簷上淺淺的積雪,柳清雪歎道:“初冬時,母親還說病好了,要去瞧瞧你那灰毛蠻猿。如今,母親卻沒有撐過這個冬天。”


    柳濱遠低著頭,突然問道:“姐……你,你在生爹的氣嗎?”


    柳清雪一愣,麵若寒霜:“他連娘最後一麵都沒能見到,你就不怨他?他又不是不知道娘病重,整天都是柳家柳家,也沒見他多來看望照顧。”


    柳濱遠低聲道:“可娘臨終前說的……說的你可是答應了啊!”說著又有些哽咽了。他一想著母親去世,姐姐和父親卻互不待見,反而可能越來越僵,一個家顯得越發冰冷,毫無溫情。


    聽到柳濱遠的話,柳清雪本想反駁,但看見一向任性恣睢的柳濱遠臉上露出頹靡的表情,心有不忍。母親的囑咐猶在耳畔,她歎了口氣,臉上的寒意略微消去,道:“我盡力便是。”


    她看著柳濱遠臉上露出的笑意,心裏微微一暖,鬱悶的心情也淡了些許。她轉過身來,向柳濱遠道:“你迴去歇著吧,走了這麽遠我也倦了。”說著便向住處走去。


    一路上柳濱遠都十分安靜,要放在平時,多半會嘰嘰喳喳個沒完。一路上看見一些柳家子弟,都恭恭敬敬地行禮,與柳濱遠要好的還出言安慰,想來是知道了主母的事情。柳清雪心中有事,也不說話。柳濱遠和父母住在家主的宅邸垂柳居,看著柳濱遠走迴住處,她又孤身一人,不想迴房間縮著,便又向父母的房間走去,想看看後事準備得怎麽樣。


    剛走近門廊時,她發現一個紅漆棺木躺在院子裏的空地上,裏麵卻空無一物,幾個下人低頭立在門外,卻離臥房遠遠的。看到柳清雪後連忙行了個禮。柳清雪皺了皺眉,正想責問這群人愣愣地站在這裏幹什麽,突然聽見母親臥房裏傳來些聲響。


    她稍稍走近,便認出那是柳嶽雷的聲音。她從窗簷的縫隙裏向內探望,發現柳嶽雷一身玄色的衣衫破了許多口,隱約還可看見身上鮮紅的血跡。柳清雪想起之前袁管事說的話,父親應該剛從北荒原迴來,受傷不曾料理就趕來看望母親,她心頭的怨氣頓時少了許多。


    “蘭雨,你記得麽?當年我和柳衡為爭你打得頭破血流,你就在旁邊笑嘻嘻地看著,最終你還是讓我拐迴了家……我在柳衡那小子麵前得意了好久……”


    “雪兒剛出生的時候,我就覺得她眉眼像你,我倆抱著笑了一整天,她會說第一句話之後,你也歡喜得整夜沒有入睡……還有濱遠……”


    “蘭雨,你記得麽……”


    隻聽柳嶽雷旁若無人地講著一些往事,年輕時的種種,聲音充滿柔情,全然聽不出是在對一具屍體傾訴。說到後來,堂堂柳家家主的聲音竟然也有些哽咽了。


    柳清雪歎了口氣,退得遠些,不再偷聽,但也不離開,站在門廊外下人們的身前,默默等待父親出來。這一直等到天色快暗了下來,柳嶽雷才從房門出現,招唿了幾個丫鬟進去。他看到柳清雪的時候愣了一下,也沒說話,又兀自迴到屋裏。


    又過得半個時辰,柳嶽雷才出來,手上卻還抱著柳夫人。柳夫人生病以來都在臥床,很少外出,故隻穿著貼身睡袍,而此時的柳夫人身穿淡黃色的外袍,頭發講究地盤起,還戴著一些金銀首飾,臉上甚至還抹了胭脂,顯得十分雍容華貴。


    柳嶽雷顯然特意為柳夫人打扮過了,柳清雪鼻頭一酸,幾滴淚又悄然滑下。柳嶽雷緩緩將柳夫人放在棺木之中,揮揮手示意下人們抬出去,府中剩下的下人聰明地站得遠遠的,院子裏就隻剩下柳嶽雷和柳清雪。


    柳清雪抬起頭,看見柳嶽雷麵色憔悴,身上還帶著些輕傷,終於歎了口氣,道:“你還是來了。”


    柳嶽雷微微點頭,道:“我來晚了,對不起你母親。”他見柳清雪雖眼睛通紅,但靈動有神,眼前的柳清雪仿佛與多年前的柳夫人重疊在一起,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身姿,他不禁有些恍惚,隻是眼眶逐漸濕潤,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


    柳清雪自然想不到父親是看見自己想起了亡妻年輕時的模樣,看父親盯著自己出神,有些不自在,便側過身去。


    柳嶽雷這才迴過神,說道:“啊,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去休息吧。”這種關懷的話他已經許久沒對柳清雪說過,此刻順口說出後才發覺有些不習慣。


    柳清雪一向不善言辭,隻得答了聲:“是。”便行了個禮,退了出去。她已許久沒對柳嶽雷抱過好臉色,更不用說行禮。這番父慈女孝的情景,實是兩人數年來的第一次。


    柳嶽雷自然懂得其中寓意,扭過頭去,又說道:“你母親的靈堂,我讓人設在主廳,你……可以去看看。”柳清雪停下腳步,而後柳嶽雷聽見輕輕的應聲,緊接著腳步聲漸遠。


    一直到聽不見柳清雪的腳步聲,柳嶽雷才伸手抹去了眼角沁出的淚水。裏屋裏走出一個仆婦,招唿著點亮屋內的燈火,上前道:“老爺,需要叫個大夫給您包紮一下嗎?”柳嶽雷輕輕點了點頭,突然又想到什麽,道:“叫陳先生來見我。”


    仆婦應了一聲,招唿個家丁去了。很快門外又聽見腳步聲,最先來的卻不是大夫,而是陳燁。


    他來得這麽快,連柳嶽雷都有些意外,愣了一下,不禁問道:“咦,你怎來得這麽快?”


    陳燁低垂著頭,答道:“老爺領兵救援,命屬下留心府中事物,因此夫人……夫人的事,還有老爺和衡老爺一同迴府,屬下也都很快知曉。因此屬下料到老爺會召見,便早早從衡老爺那邊趕來候著。”


    “老爺節哀。”陳燁輕聲道。


    柳嶽雷搖了搖頭,仿佛是將雜緒拋出腦後,問道:“柳衡他們怎麽樣?”


    陳燁反應過來,答道:“衡老爺的傷很嚴重,雖然脫離生命危險了,但還在昏迷。此次衡老爺帶出去的四百多人,幾乎全軍覆沒,要不是他提前派人出來求救,可能損失更加慘重。”


    柳嶽雷皺著眉頭說:“以我們後來接觸到的那些人,他們人並不算多,就算他們有那種箭弩武器,在這麽密的叢林裏效果也有限,不應該能重創柳衡他們。應該是他們先遇到了第三方的攻擊,才被雲州的人鑽了空子。”


    陳燁點點頭,道:“老爺所料不錯,幸存的幾個人都說,他們首先在北荒原中遭到了蠻猿的襲擊,才被迫往外圍退卻,卻又遭到了雲州那群人的伏擊。多虧老爺當機立斷,帶兵支援,才挽迴敗局。”


    柳嶽雷卻依然悶悶不樂:“我當時生怕雲州的人逃掉一兩個,帶著隊伍繞了一個圈把他們包圍起來,才多耗了些時間,也苦了柳衡他們,損失如此慘重。我們抓迴來的那幾個人,審得怎麽樣了?”


    “他們還沒鬆口,雖然今日敵人全軍覆沒,但暫時還不知道雲州在北荒原中還有沒有殘餘的勢力。”


    柳嶽雷道:“不管怎麽樣,今日的事都瞞不過雲州。就算雲州在北荒原的勢力被我們連根拔起,無人生還,衛焯奚那老家夥也會很快注意到和北荒原失去了聯係。單以柳家的力量,還不能和雲州抗衡。”


    陳燁心中一凜,還是開口問道:“老爺是想……”


    “不錯。這一步規劃夠久了,現在時機正合適。你有什麽建議麽?”


    陳燁沉默了片刻,暗暗吸了口氣,才道:“俗話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們最好選擇正與雲州開戰的三方之一。我的建議是奔海城,因為相比另外兩方,與朔州距離更近,交涉更方便。另外奔海城富饒,實力雄厚,成紀王為人正直可靠,若成功結盟了,會是一個可靠有力的幫手,而且重創了奔海城軍隊,據說還殺了蕭牧義子,因此他們的衝突最為直接。”


    柳嶽雷點了點頭,表示讚同。但最關鍵的問題陳燁沒提到,他自己也心下了然,隻是因為某種原因,兩人都不願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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